番外 装睡的人(2)
李重远酒劲儿一过就后悔了。
凌晨三点,他在黑暗里遽然睁眼,猛地爬起来狂奔书房,开灯开琴盒检查无辜受到波及的大提琴。
好在是尾针着地,地板也不硬。李重远先是拨了半天弦听声音,又把琴翻来覆去仔仔细细摸了三遍,终于确定琴弦振动如常,琴身磕痕依旧是原来那四个,宝贝乐器内外无忧。
他抱着心爱的大提琴靠在椅背上,重重叹了口气。
喝酒误事,居然都他妈抡琴了。
琴比命重要,抡命也不该抡琴啊!
李重远手指在指板与琴身连接处不停摩挲,心有余悸、悔不当初,一边告诫自己再不可犯此大错,一边思考自己该不该去向邻居道歉。
他先是想:告白可以,强吻太过头了,打他一顿合理。
后又转念一想:但是抡琴还是过分了。Alex也喝了酒,可能只是一时冲动。
他把“强吻”和“抡琴”放在心头衡量对比了一番,结论是“抡琴”还是比“强吻”略过分了一点,遂决定等天亮就去同Alex道歉,顺便观察一下两人还能不能做朋友。
早晨八点,李重远洗漱完毕穿戴齐整,一脸平静地敲响了Alex家的房门。
敲了三分钟都无人应答。
他皱了皱眉,靠着门听了一会儿,音乐家的耳朵没捕捉到任何动静。
李重远站在门外踌躇半晌,琢磨着要不要回房拿钥匙。
两人关系很好,又是邻居,都在对方家里留了一片钥匙方便相互照应,之前Alex出差时李重远就用过一次。他考虑了几分钟,认为此刻局势不同以往,直接拿钥匙开门不太合适,只好从门缝里塞了张纸进去,上书“看到了同我联系”,将道歉行动暂且延后。
李重远收到Alex信息已经是三天后,L团即将飞往中东巡演的登机前夕。
信息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道歉。李重远坐在候机厅,手速飞快地回复说自己马上去中东巡演了,一个月后回来再谈,Alex一分钟内回复了个“好”。
同邻居约莫暂时还不会友尽。见事情稳住了,李重远松了口气,安安心心跟着乐团去了中东。
大部分欧美乐团去中东巡演都以以色列为据点,L团也不例外。李重远第一次来特拉维夫,对这座以犹太居民为主的现代化城市颇为好奇。第一场演出当天下午,乐团花了不到一小时与当地的客座指挥进行最后磨合,随后原地解散。离放饭时间还有一段距离,初来乍到的李重远饱含游客情怀,甩开了同事,一个人在剧院里惬意地溜达闲逛。
这座音乐厅是以色列爱乐的主场,整体设计采用了特拉维夫常见的现代主义建筑风格,外观利落简约,内里精致讲究。二楼设有卖乐器、乐谱和唱片的小店,一楼中央则是一个大展厅,四面墙分别布置了四个小型展位。
李重远兴致盎然地来到西边展位,同工作人员点头微笑了一下,开始绕着大厅走马观花地看展。
西边是以耶路撒冷历史主权为主题的当地主旋律展区。李重远津津有味地简读了一遍第一次中东战争,悠闲走向靠北的展位,脚步倏地停住了。
北面布置了一个小型摄影展。照片色调浓郁沉厚,背景多为黄沙废墟与矮破平房,镜头下的主人公大部分是贫民女性与孩子。
李重远震惊地望着展板上AlexGerber的名字,心想:是重名吗?
他慢慢移动视线,将目光锁定在了第一张照片。
那是一名侧躺在床上的女孩近照。她凝视着自己的芭比娃娃,双颊泛红,眉头微蹙,眼神说不清是喜悦还是悲伤。
照片下有一行小字注解:她躺在避难所的“一站式中心(Onestopcentre)”,感冒了很多天,没有医生,一直没好。标注的日期是两年前。
恩=京=的=书=房
典型的Alex拍照风格,不刻意煽情、不捕捉泪水,只用镜头记录真实的人生瞬间。
李重远嘴角泛出一抹无奈笑意:毫无重名的可能性。
他大老远来到中东,居然也能猝不及防地同邻居的摄影展打上照面。
战地摄影师常就近在特拉维夫办大大小小的摄影展,李重远撞上Alex的展览虽有些凑巧,但也算合情合理。人心观察家本就很欣赏Alex的照片,此刻透过摄影师的镜头,更是获得了无数可供观察的对象。
满脸尘土的孩童、怀跑婴儿的妇女、瘦骨嶙峋的男人、双目无神的老人……有些人在发呆,有些人在张望,每张面孔背后都有一个与李重远所理解的世界背道而驰的人生。
他一边回顾着Alex同自己讲的故事一边看照片,每张脸、每个人都看得极为认真,看到最后一组照片时已经快到饭点了。
剧院的工作人员过来朝他打招呼,说自己快要下班了,展览不会收,请他自便。
李重远置若罔闻,专注地看着最后一组照片。
工作人员顺着李重远的目光望过去,了然道:“这组是黑白照片。”
不仅仅是黑白照片。
总共五张照片,虽然光线和背景不同,但都是一个男人弹钢琴的侧影。手型似乎不算特别漂亮,然而整体姿态放松,一看就是常年弹琴的样子。
李重远既没见过Alex拍黑白,也不知道他还有一个会弹钢琴的朋友。
他喃喃地说:“他是谁?”
工作人员介绍道:“他是(was)一位业余钢琴家,在S国和I国很有名。”
李重远看了一眼工作人员:“Was?”
“他已经去世几年了。”工作人员摇摇头,语气遗憾地说,“因为违背了当地教义,被处死了。”
李重远皱皱眉:“什么教义?”
工作人员踌躇了一会儿,低声说:“听说他是摄影师的恋人。”
李重远手指一缩,心像被肘击了似的狠狠颠了一下。
与工作人员道别后,李重远在那组照片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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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观察家,最擅长透过现象看本质。只要抛出线索,他便能顺藤摸瓜地摸透行为背后的心路历程。
譬如在这短短十分钟里,李重远通过前情、照片、与回忆洞察秋毫,逐渐理解了Alex来找自己学钢琴时的走投无路、对自己反复说“音乐家大多有一个诚挚的灵魂”时的哀伤怀缅,以及……和自己告白时的破釜沉舟。
“……除了怕错音,还觉得有点孤单。”
“……是不是我一加进来你就敢往下走了?……不觉得孤单了吧?”
“……是的。”
李重远握紧双手,感慨地自语道:“这货怎么可以装得滴水不漏。”
“老子这他妈是在瞎几把撩人。”
他在这一秒亲手触碰到了Alex纯粹而勇敢的真心,心头翻滚出愧疚与酸楚,直觉自己这事儿干得比傻逼穆还要混蛋。
“抡琴”比“强吻”过分太多了。
一定得道歉了,没得商量。
李重远三周后结束巡演,回到L市家中时正值早上八点。他把琴放回自家书房,掉头就去敲Alex家门,敲门声从礼貌版渐强为粗鲁版,咚咚咚了两分钟仍没有回应。
李重远啧了一声,站在门口给Alex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冷漠的女声告诉他说:“你好,你拨的号码无法接通。”
李重远:“……”
他眯起眼,冥冥产生了一种微妙预感:这货不会是搬走了吧?
李重远只犹豫了两秒,火速回房翻出了邻居家的钥匙,手势果断地打开门,未经主人允许径直闯了进去。
扑鼻而来一股家具在灰尘与阳光中静置已久的寂寥气味。
李重远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环视了一圈空无一物的客厅,继而大步走向卧室,将公寓里里外外转了个遍,终确定此处已无人居住,摄影师所有的生活痕迹几乎都被抹掉了。
唯余一本薄薄的纯白封面画册,像是被遗忘了一般,孤单躺在玄关处,上面压了一个空酒瓶。
李重远深吸一口气,将画册拿了起来。
那是一本影集,内容不多,都是Alex给李重远拍的生活记录照片。色调比在特拉维夫展览的战地记录照片轻快了很多,取景构图依旧是Alex一贯的自然真挚。李重远一张张慢慢翻阅着这些谈不上多珍贵的往昔日常,发现自己不仅记得每个场景,甚至能回想起当时Alex举起相机对着自己的姿态。
影集最后夹了一张便签纸,上面工工整整写了几句话:
本来打算当礼物送给你,但大概找不到机会了。
文件我已经删了,这是世间仅剩的一份。我知道自己既没资格留着它,也没资格毁掉它,它的处置权属于你。
非常抱歉让你感到困扰。
大提琴家李重远在二十多年人生里,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性向,也丝毫不觉得自己会爱上男性。
但这并不妨碍他被一个善良而温暖的灵魂感动。
李重远把影集抱在怀里,站在秋日清冷的朝阳中,低声感叹道:“我怎么舍得毁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