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京的书房

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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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发女孩和中年女子接过了照顾苏希尔的工作,女孩四点多时醒来了一次,看起来状态还算不错。落汤鸡军团拯救公主的任务圆满完成,全员各自归位,该睡觉的继续睡觉,该想人的继续想人。

这一晚穆康手头没烟,过得相当难熬。

少了尼古丁的麻痹,他对林衍的思念像忽然加了功放似的,回忆、味道、触感等等一切相关细节被放大了无数倍。相思病发病的滋味烧心挠肺,到雨停的时候,穆康觉得整个胸腔都开始疼了。

早晨七点,天空云雾消散,依稀透出晨光的蓝,预示着新的一天是个好天气。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居民们张罗着各回各家各修各屋。穆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剧组成员说:“有烟吗?”

落汤鸡不知道几号摸了半天口袋,摸出了一包被雨水浸透的中南海。

一小时后,暌违多日的太阳渐渐在东方露出脸孔,穆康、夏树和落汤鸡不知道几号三位资深烟民寻了个向阳处,苦逼地蹲在地上晒中南海和手机。

穆康:“要他妈晒多久,我快死了。”

夏树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不知道,没晒过。”

落汤鸡不知道几号:“好像晒干了也会变味儿。”

穆康:“操,非得说出来吗?”

“之前不是说减量了吗?”夏树说,“完全没减啊。”

穆康:“他或者烟二选一。”

“什么意思?”夏树迟疑地问,“Evan在你就不用抽烟了?”

穆康:“准确地说应该是……有他没烟我可以活得很健康,有烟没他的话只能苟活一段时间吧。”

他双目无神地看着不远处一艘缓缓漂来的小船:“这会儿也快到极限了,再见不到人估计你得准备替我收尸了。”

“我之前居然没发现。”夏树啧啧感叹道,“你说话也够恶心的啊。”

小船越漂越近,近到穆康都能看到船上的棕色皮肤小哥了。小哥头发蓬乱,穿着一身西装,像个误闯禁地的外来者,嘴里不停高喊着“苏希尔”。

黑发女孩的声音从晒烟群众身后传来:“路易斯!这里!”

路易斯跳进水里,一脸焦急地跑上避难处,苏希尔仍坐在那个惨不忍睹的地铺上,看起来精神不错。兄妹俩洪水中相见、朝阳下相拥,当众嚎啕大哭,场面感天动地,真是个难得的好素材。

落汤鸡不知道几号偷偷对夏树说:“夏导?”

夏树心领神会地站了起来:“走。”

蹲地晒烟群众只剩下穆康一人。从人群角度望去,男人的背影寂寞凄凉,若放在夏树的镜头里,配乐的确如才子所言,当仁不让的必须是柴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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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全场焦点的兄妹二人抱在一起哭了五分钟,情绪渐渐平复。路易斯擦着眼泪对妹妹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黑发女孩在一旁说:“苏希尔生病了。”

路易斯一怔,担忧地看着苏希尔:“怎么回事?”

“我很好,别担心。”苏希尔说,“这次去哪了?”

路易斯摸了摸苏希尔的脸:“去新加坡了。”

“总部吗?”苏希尔眼睛一亮,拉着哥哥的袖子站了起来,急切地问,“知道Evan什么时候过来吗?”

路易斯摇摇头:“我不知道,林先生最近好像在M市。”

Evan……Lin?

一直处于半条命状态的穆康遽然回头。

尽管这对兄妹的谈话他之前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仍不妨碍穆康一招制敌,精准捕捉到了和自己的性命息息相关的关键词。

苏希尔失望地说:“Evan好久没来了。”

穆康猛地站了起来,高声对苏希尔说:“Evan?EvanLin?”

夏树扛着设备带着落汤鸡三四五六七八九号兴冲冲地过来时,恰好撞见了穆大才子一身煞气拷问当地小女孩的凶残场景。

落汤鸡不知道几号:“穆老师好凶啊。”

夏树看热闹不嫌事大,对剧组成员说:“快开机快开机。”

苏希尔被穆康一瞪,眼里立即开始泛泪,缩在路易斯身后不敢说话。

路易斯惊讶地望着穆康,不可置信地说:“我的上帝,是你吗先生?”

他兴奋地伸出手:“先生,真的是你!再次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穆康:“……我们认识吗?”

路易斯:“先生,我是路易斯啊!”

穆康暗忖道谁知道你是哪个路易斯,嘴上却说:“好久不见啊路易斯,你们刚刚在说音乐家EvanLin吗?”

路易斯开心地说:“是啊先生,你也认识林先生?”

“当然认识。”穆康大言不惭地说,“我是他的伴侣。”

路易斯:“……”

苏希尔冷不丁冒出头,出声反驳道:“你骗人,Evan明明是单身。”

穆康挑挑眉,兴味盎然地看向苏希尔:“你怎么知道?”

苏希尔从哥哥身后走出来:“我和Evan认识很久了。”

穆康不甘示弱:“我也和他认识很久了。”

“我天生就是Evan的Soulmate。”苏希尔骄傲地说,“他最喜欢我,每次都让我独唱。”

穆康一愣:独唱?

他眯起眼将苏希尔打量一番,慢慢露出了一个非常欠扁的笑容:“原来是你啊。”

苏希尔:“……”

我不喜欢这个讨厌鬼。她生气地想。

穆康没再理会苏希尔,客气地对路易斯说:“最近我和Evan闹了点别扭,请问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我不确定,先生。”路易斯犹豫道,“得问问同事。”

“好的,拜托了。”穆康以一种“赶紧给我问不然弄死你”的胁迫眼神擒住路易斯,“有信号了吗?”

路易斯被穆康看得心惊胆战,掏出手机说:“有了先生,请稍等。”

眼见路易斯转身乖乖去给同事打电话了,穆康从地上拿起被太阳晒热的手机,再一次尝试开机。

事实证明夏导所言不假,做了一番日光浴的手机果然回了魂,几天里第一次有了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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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分钟后,手机开机完毕。

一分钟后,信号搜索完毕。

三分钟后,新信息和新邮件接收完毕。

穆康迫不及待地打开收件箱,一封发件人为“AndrewHenry”的未读邮件像颗闪光弹似的在眼前噼里啪啦地炸开。

邮件内容虽然激动人心,发件时间令人万念俱灰。

穆康死死盯着邮件第一行简短的英文,整个人像是被鬼差勾了魂似的,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路易斯和同事通完电话,杵在不远处踌躇半晌,走过来说:“先生……”

穆康看都没看他。

路易斯鼓起勇气开口道:“我同事说……林先生昨天晚上走了。”

穆康痛苦地想:求求你别说了。

安德鲁的邮件发件时间是两天前。

路易斯说林衍昨天晚上走了。

这是穆康手里最后一条能用的线索。

他寸阴若岁等待了两个月、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最后一丝希望,被涛涛洪水阴差阳错地送去了无望西天。

这场洪水看起来像突如其来,实则不过是如期而至。它年复一年地从贫民窟里洗涤出无数桩人世无常,穆康曾亲眼目睹、亲耳所闻,却从未想过有一天需要亲身经历。

雅加达纵有无尽长夏,带不走穆康心头的茫茫凛冬。

老天爷真是一点机会都不愿意给穆大才子。

他紧紧捏住手机,从脚底涌起的狰狞痛楚和翻涌酸意直冲头顶,比暴雨汹涌、比日头灼烫,让他人生头一遭产生了大哭一场的冲动。

夏树一看穆康的表情就知道大事不妙,当机立断从地上抓了一支被尘土包裹的烘焙版中南海,飞快点上递了过去。

穆康无意识地接过来,哆哆嗦嗦把烟凑到嘴边,尝试了四次才成功咬住烟嘴。

情之一字惹才子手抖腰折、罹患渐冻症。夏树不愿落井下石地记录兄弟的窘态,打了个手势,让落汤鸡不知道几号把摄影机关了。

避难处里鸦雀无声。

晒过的烟充斥着某种怪异的死鱼味,尼古丁功效大打折扣,穆康花了比平常多三倍的时间才把那股撕心裂肺的感觉压下去。他重重吐出一口烟,看了一眼苏希尔:“你,喜欢唱歌吗?”

苏希尔警惕地问:“你要干什么?”

穆康冷冷道:“回答问题。”

路易斯低下头轻声对苏希尔说了句什么,小姑娘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说:“喜欢。”

“钢琴在哪儿?我听听你唱歌。”穆康说,“就唱AveMaria。”

苏希尔:“……”

路易斯:“……”

兄妹俩还没反应过来,嗅觉灵敏的夏导演已火速上道,忙说:“我知道在哪儿!”

穆大才子出马带贫民窟小女孩练歌,落汤鸡军团再次喜获素材。剧组成员充满干劲,纷纷晒干羽毛、扛上设备,不辞辛劳地在烈日下涉水走了二十分钟,同穆康、苏希尔和路易斯一同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栋在废墟中颠簸矗立的危楼,结构寥落到只剩下框架,让阳光轻易穿透,映出空气里纷飞的水雾与灰尘。

一场热气蒸腾的洪水,一堵灰尘满覆的外墙,一名衣衫褴褛的女孩。

一台只剩骨架的钢琴,一颗蓬勃跳动的初心,一个懦弱矫情的自己。

穆康品味着眼前似曾相识的魔幻现实主义场景,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苏希尔仰头问穆康:“你也会弹钢琴吗?”

穆康叼着烟:“嗯哼。”

苏希尔:“有Evan弹得好吗?”

穆康抬手把烟换到指尖,嘴角划出温柔弧度:“他弹得比我好。”

苏希尔:“我就知道。”

女孩儿不懂何为“情人眼里出西施”,听穆康这么一说,不禁有些小瞧这个凶巴巴的讨厌鬼。

剧组很快布置好了场地,成员们鱼贯而出,室内只留下夏树一人扛着摄像机站在角落。落汤鸡五号说:“穆老师,苏希尔,请吧。”

穆康大刀阔斧地坐在了钢琴前,对身边的苏希尔说:“要开嗓吗?”

苏希尔不屑道:“不用。”

穆康“嗯”了一声:“我先弹一遍,你第二遍进来。”

他把烟在地上摁熄,凝神呼吸五秒,轻柔抓出第一个和弦。

琴声在穆康指尖缓缓流淌开来,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飞向远方。

舒伯特的魂魄,李斯特的血肉。

与林衍截然不同的、霸道又执拗的、穆康的弹法。

与林衍如出一辙的、悠远又神圣的、来自天堂的声音。

洪水之上的哀婉人间,似乎出现了一缕天国之光,正试图拯救绵绵不绝的尘世疾苦。

路易斯喃喃道:“真美。”

苏希尔绞紧双手,惴惴不安起来。

她毕竟算是林衍的小半个学生,虽然只会弹练唱必要的简单曲目,也知道这首经李斯特改编的钢琴曲技术要求非常高。

她没听到一个错音。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之前给予讨厌鬼的轻视,或许是大错特错。

音乐在穆康手下渐渐铺陈展开,苏希尔愈发忐忑:我的德语发音很不熟练,音准也只是马马虎虎,讨厌鬼这么凶,我会不会挨骂?

小姑娘紧张到头上渗出汗珠,待钢琴走完一遍之后,居然没敢张嘴。

穆康停下了:“怎么不进来?”

“我……唱得不好。”苏希尔说,“你保证不骂我。”

“我知道你什么水平。”穆康说,“别害怕,来吧。”

苏希尔只好说:“好。”

她强迫自己放松腹部,跟着音乐前情同步呼吸,于五小节后高声歌唱起来。

苏希尔的音准虽然不算精细,但还未过变声期的音色纤细动人、招人怜惜。她甫一唱完开头的“AveMaria!Jungfraumild,ErhöreeinerJungfrauFlehen”两句,所有人都禁不住想为她鼓掌。

可惜伴奏一点都不识抬举,苏希尔还没开始唱第三句,丰满的钢琴和声戛然而止。

穆康面无表情地看着苏希尔:“你没好好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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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希尔往后小小退了一步。

穆康:“是因为生病了吗?”

苏希尔小声说:“不是。”

“Evan一定告诉过你。”穆康说,“音准不用刻意追求,但每个音的共鸣要尽力做好。”

苏希尔轻轻地说:“是的。”

“你的共鸣退步了很多。”穆康直截了当地说,“多久没练了?”

苏希尔转开头,没出声。

“如果Evan来了,你根本就是浪费他的时间。”穆康没打算跟她客气,“你知道Evan很忙吧?”

苏希尔的眼里开始闪现泪花。

穆康:“说话。”

苏希尔嚅嗫道:“知道。”

穆康:“他过来一趟不容易。”

苏希尔:“……是。”

穆康:“那你为什么不好好练?”

苏希尔忍不住抽泣起来:“Evan很久没来了,我以为他……”

“你以为他不会再来了。”穆康打断了苏希尔,“这就是你不练歌的借口?”

苏希尔拼命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颗颗砸到地上。

穆康不为所动:“你唱歌是为了谁?为了Evan吗?”

“我喜欢Evan啊!”苏希尔一颗少女心被讨厌鬼揉得粉碎,哭嚷道,“有什么错吗?”

“喜欢Evan没错,不练唱就有错了。”穆康严肃地说,“学习音乐除了日复一日不停地练习,没有其他捷径。”

“你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

苏希尔一边抽噎一边跟着念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四天不练,全世界都会知道。”

“没错。”穆康说,“Evan也说过,对吗?”

苏希尔垂下眼,流着泪点了点头。

穆康沉声说:“你刚刚还说,自己天生就是Evan的Soulmate。”

苏希尔:“……”

穆康:“你是不是觉得‘天生就是Soulmate’这件事很酷?”

苏希尔无措地抬起头,仿佛在用眼神问穆康“难道不是吗”。

穆康认真地说:“你误会Soulmate的意思了,小姑娘。没有哪两个人一出生就是彼此的Soulmate。”

“你喜欢的Evan,勤学苦练了三十年,到现在也没有停止。”

“我也一样。”

“EverybodyaffirmsthatEvanandIaresoulmates.Wewerenotbornthisway,wemadeit.”

“ThisisthereasonwhyIamqualifiedtobehispartner.”

“小姑娘,你连每天练唱都做不到,还差得很远。”

“这样的你,一点机会都没有。”穆康双手抱臂,傲然道,“Evan只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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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穆康和苏希尔上课全程都是讲英文,我写作的思路是先想好英文对话,再翻译成中文写下来。穆老师这两句宣言试了几次都觉得翻译得不到位,所以直接写了英文。

这两句话的大概意思是:“每个人都认为Evan和我是灵魂伴侣。我们不是生来如此,而是后天努力而成。这才是为什么我有资格当他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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