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从小镇到音乐厅车程仅二十多分钟,穆康刚开窍的脑袋瓜功率不足,什么都没琢磨出来。好在这场音乐会没有开场前的社交性应酬环节,穆康面无表情跟在蒂姆和欧根身后走进音乐厅,一路维持着低头看地的沉思者造型。
穆康的座位在贵宾席,同蒂姆和欧根的位子隔了好几排,三人进场后分头就坐。穆康左边的座位空着,右边是被他这番忧郁作曲家派头唬住的史蒂夫。
史蒂夫试探地问:“你好吗?康?”
穆康抬起头,态度不错地说:“你好史蒂夫。”
史蒂夫:“排《L’Étranger》时都没见到你,Evan说你有事要忙?”
“是的,很忙。”满脑子都是“怎么才能和阿衍成为Partner”的穆康早就把在林衍处吃的瘪抛到了脑后,跟个音乐会萌新似的问,“Evan呢?”
史蒂夫微怔:“在后台啊。”
穆康也愣住了,和史蒂夫面面相觑半晌,恢复了些许理智,笑着说:“你说得对。”
史蒂夫关心地问道:“你还好吗?康?”
穆康摆摆手:“没事,我就是……太激动了。”
“我明白。”史蒂夫理解地点头,“《L’Étranger》真的很棒,非常感谢你,康。”
“没关系,我也很期待Evan的诠释。”穆康说,“不好意思史蒂夫,能借你的节目单看看吗?”
穆康被自己和阿衍的可期未来弄得魂不守舍,进门时连印有作曲家本人长篇介绍、颇具纪念意义的节目单都忘拿了。
这场音乐会上半场首演两部原创作品,分别是《Livinginlakeside》的作者克里斯蒂安·里奇的新作《RhapsodyintheMountaintop》以及穆康的《L’Étranger》;下半场的曲目则是德彪西的《夜曲》和《大海》。由于上半场要做现场录音,舞台四周布置了很多收音话筒。
史蒂夫介绍说:“录音应该是明年初发行,封面你有什么想法吗?”
穆康挑挑眉:封面?
他忽地心生一计,厚颜无耻地说:“用我和Evan一起的照片。”
史蒂夫:“……”
作曲家克里斯蒂安·里奇正检完票准备进场,满心期待和史蒂夫口中“亲切友善”的新朋友见面,哪曾想到自己地位这般不堪,还未登场就被恋爱脑穆大才子彻底忽略了。
聪明绝顶如林衍都算不出穆康的戏,第一次见识到的史蒂夫更是没辙。他想提醒穆康“这场还要演克里斯的作品”,又被“维持体面”的社交精神缚住手脚,觉得直接点出来似乎有点唐突。
穆康浑然不觉,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史蒂夫干笑道:“哈哈……”
穆康:“需要我一会儿直接上去拍照吗?还是以后再拍?”
史蒂夫:“这个……”
穆康:“嗯?”
史蒂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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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难地看着穆康,在对方的目光逼视下如坐针毡,忽地瞟到穆康身后出现了一名救星。
史蒂夫以逃命的速度站了起来:“克里斯!这里!”
克里斯蒂安·里奇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他有一头亚麻色长发,在脑后绑了个整齐马尾,先同史蒂夫打了招呼,又兴致勃勃地对穆康说:“你一定是穆先生了!”
棋差一招。穆康遗憾地想:忘了还有这个人。
他站起来伸出手,礼貌地说:“你好里奇先生,很高兴见到你,叫我康吧。”
“叫我克里斯。”克里斯同穆康握手,活泼地说,“真高兴见到你,听史蒂夫提过好几次了!”
“我也对你慕名已久。”穆康真诚地说,“《Livinginlakeside》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很期待你的新作。”
“谢谢。虽然没听过你的作品,但我相信史蒂夫和Evan的选择。”克里斯说,“我也期待你今天一鸣惊人。”
史蒂夫趁机说:“克里斯,不如我们再给康介绍几位新朋友?”
穆康没再提封面的事,史蒂夫总算松了口气,暗道克里斯来得太是时候了。
这场演出由于要首演两部新作品,贵宾席里除了那些有庄园有游艇的赞助商,还多了一些专家与媒体。古典乐界的乐评人们向来吹毛求疵难以取悦,穆康对他们来说又是个不知深浅的新人,史蒂夫和克里斯合伙吹嘘了半天,那头的态度仍仅止步于礼貌,绝对算不上热情。
乐评人A一脸冷漠地说:“你好。”
乐评人B兴致缺缺地说:“你好。”
穆康事不关己地说:“你好。”
三方谈话走过一轮假惺惺的“你好”之后便暂停了,谁都没有开启新话题的意思。
克里斯:“……”
史蒂夫:“……”
被捧的人一点都不走心,克里斯只好接过话头,向乐评人介绍起了自己的新作。
穆康身在观众席心在舞台上,眼神游移地不停往台上看,明知道林衍这会儿不可能出现,仍像得了强迫症似的老想找上一找。
七点二十分,开场铃准时打响,音乐厅入口紧闭,人员进场结束。
台下灯光渐熄,众人结束交谈回到座位上坐好,观众席渐渐安静下来。
乐团首席首先走出来,朝观众鞠躬后带领乐团对音。音乐会开场的流程按部就班,不疾不徐地来到指挥登台时刻。
全场鸦雀无声,人人屏息以待。
穆康积重难返的心悸病卷土重来,张牙舞爪得要人命。
他紧张到手脚发冷、呼吸困难,像个命不久矣的绝症患者,紧紧盯着身着燕尾服大步走到聚光灯下的林衍。
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台上台下一如既往地响起无数尖叫声,克里斯小声惊呼道:“天哪,他没带谱子?”
两首从未面世、配器完整的管弦乐新作,加起来总长近四十分钟,林衍拿到谱子至今不超过两个月,却并未区别对待,依旧牢记下了每个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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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康了然地想:他当然不需要谱子。
上百个湖边的寂静夜晚,穆康都参与其中。他或许在跑步、或许在看书、或许在写曲,而林衍则雷打不动,永远在钢琴前边弹琴边研究谱子。
林衍常常一动不动地看整晚,有时放音乐,有时只弹琴,有时和穆康说说话,有时不发一语。
台上的指挥家受尽万物宠爱,身姿笔挺、举止优雅、笑容温和;台下的指挥家活得简单枯燥,每天除了睡觉、运动和吃饭,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工作。
台下的指挥家,唯有穆康亲眼目睹。
爱情美轮美奂,明亮又滚烫,即便天纵英才如穆康,在它面前依旧卑微得毫无底气。
好久不见啊,阿衍,明明才过了几小时而已。
穆大才子惶惶情怯地想:你这么好,我真的……配得上你吗?
穆康这轮脱胎换骨似的精神挣扎林衍自然不知晓。他利落走上指挥台,背对观众,拿起孤零零躺在谱架上的指挥棒,环顾全团。
指挥棒在空气中轻巧跳跃,指挥家和演员们于三拍中完成呼吸同步。
第一首演出作品,《RhapsodyintheMountaintop》。
作曲家克里斯蒂安·里奇热爱探讨音乐与自然的联系。《Livinginlakeside》歌唱的是自然与情趣生活,《RhapsodyintheMountaintop》则更进一步,希望借音乐表达自然与极端自我。全曲一开头是克里斯擅长的旋律写法,第一小提琴奏出的第一主题极富民族性,音乐优美恬静,象征欧洲平原的壮阔瑰丽。
双簧管在主题的最后一小节不甘示弱地加入,戏剧性转折来得毫无征兆,乍然揉乱弦乐铺陈的美好氛围。与山下之人不同,登山者奔赴道路尽头,追求的是另一种风景、另一种心情。
这首狂想曲描述的是登顶之后的风景陡转,以及人类通过领悟自然获得的无限自由。林衍将一切狂想具现化展现给听众,音乐每营造出一种景象,紧随而来的下一乐句便对应出全然相反的强弱。
因为这份自由来源于世界的颠倒:脚下的平原成了俯视的平原,仰视的山成了脚下的山,天边的太阳成了头顶的太阳。
地球上有无数山巅,穆康虽然不清楚克里斯想要表达的是哪座山,但他知道林衍演绎的是哪个山巅。
他们曾站在空无一人的阿尔卑斯山巅一同仰望大地,周身满覆冰雪,意境荒凉悠远,回忆起来却充满甜蜜与喜悦的触感,有比夏日天空更美的蓝。
《RhapsodyintheMountaintop》结束在一个宣告狂想结束的fff短促重音,林衍手臂重重挥出最后一拍,观众席几乎同时响起了兴奋的喝彩声。
音乐厅里掌声震天,气氛热烈极了。乐评人A对乐评人B说:“里奇先生名不虚传,画面感太强了。”
“不仅如此。”乐评人B说,“这部作品比他之前的作品更大胆。”
“是一场冒险。”乐评人A感叹道,“幸好是Evan指挥。”
乐评人B点点头:“Evan功不可没。”
克里斯激动不已,含着泪拼命鼓掌,隔着穆康朝史蒂夫吼道:“Evan真是太不思议了!以后我还能请他指挥吗?”
史蒂夫大声说:“这要看他有没有档期。”
“Evan太忙了。”克里斯打趣道,“有时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个美国人,看起来东南亚和非洲才是他的故乡。”
穆康的新作《L’Étranger》是上半场的压轴。这部作品不仅对那些没听过穆康名字的人来说很神秘,也令惨遭林衍排挤的作曲家本人颇为好奇。
林衍的秘密赎罪计划,没向穆康透露分毫。
秘密之所以为秘密,是因为它总有面目晦暗之处,不该公之于众。
林衍将指挥棒指向单簧管声部,同演奏员进行了长约五秒的目光交流。
单簧管首席轻轻点头,林衍深吸一口气,棒尖弹出精致弧度。
穆大才子专属第一主题,时隔七年,再一次在专业音乐厅响起。
加缪的中篇小说《L’Étranger》讲述了主人公莫梭在荒诞世界的荒诞一生。他失去亲人、触犯教条、错手杀人,种种不公加诸己身,仍冷漠无情神神叨叨,在被判处死刑时,将一切归咎为“都是太阳惹的祸”。
莫梭孤立自我,和世界格格不入,连灵魂都没有归处;穆康的《L’Étranger》同样描写了一个孤立自我、没有归处的灵魂。可与莫梭不同的是,穆康的音乐是一出残忍的自我剖析,以局外人的姿态描述异乡人的故事,尖锐深刻、不加掩饰,和荒诞无关。
因此,这不是莫梭的故事。
这是穆康自己的故事,林衍从一开始就看透了这一点。
音乐体裁依旧是穆康最擅长的赋格,但声部之间不再有呼应。穆大才子专属第一主题被用在了e小调,由单簧管的solo引出陈述前情,情绪沉郁,持续十六小节。随之而来的大管和弦乐层层堆叠,构建出不和谐的刺耳和声,直击心灵,震慑了在场所有听众。
闻所未闻的和声未被解决,调性顷刻瓦解,穆大才子专属第二主题由大提琴奏出,出现在升c小调,和第一主题毫无联系,直接推翻全部前情,转身跨入新一轮陈述。
这轮陈述本该跟随小号不间断的三连音,那是穆康对自己的锥心拷问,一遍一遍地嘲讽道:又软弱又矫情的你,算什么东西?
穆大才子漠视尊严已久,既软弱地无法挣脱,又矫情地不愿屈就。
他恨不得把过去的自己剁碎挂到城门口喂乌鸦。
林衍哪里受得了心上人这般枉顾自尊自我摧残,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流着泪对他说: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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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管声声不息的三连音,每个音都是单吐,每个音都是重音,就好像穆康每说出一句妄自菲薄的话,林衍都要高声回答一句:我不同意。
没有一带而过,没有浑水摸鱼。
第二主题仍在低处缓缓流淌,林衍并未否定穆康的沉沦过往,只执着地用音乐表达出指挥家贯彻始终的不反复、不妥协、不退缩。
阴阳怪气的自我嘲讽,硬被林衍演绎成了永不低头的自我对峙。
《L’Étranger》全曲最后一小节是低音单簧管的长音和弦乐的拨弦,指挥棒点出最后一拍,停在半空,时间霎那静止,只余一千多名听众的心间回声,在抽象空间里无尽蔓延。
仿佛天地间一切造物,都被林衍和穆康心灵交融的深切情感密密包围。
绝望被希望取代,音乐的方向清澈透明,直指朗朗乾坤。
穆康想:就像他的眼睛。
音乐厅里一片寂静,众人先是被作曲家的和声洗涤了感官,又被指挥家的全情投入悍然钉在了原地。本该沉湎的林衍,成为全场第一个抽离其中的人。
他满头是汗,有些滴在地上,有些流进眼里,让他为眼眶的酸涩找了个好借口。
这一曲终了,属于他的夏日美梦也结束了。
沉默有罪,我便不再沉默。
这份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林衍轻轻叹了一口气,眨掉眼角压不住的一滴泪,率先转过身面对观众席,不惧现场少有的长时间沉默,胸有成竹。
他坦然直视黑暗,微微一笑,犹如从天而降的上帝之子一般光耀万丈。
克里斯流泪满面地捂着嘴;史蒂夫狠狠攥住穆康的肩膀;乐评人A喃喃自语道:“我的上帝啊。”
乐评人B猛地站起来,高声喊道:“Bravo!”
“Bravo——”
“Bravo!!”
贵宾席里的专家全都站了起来,接连不断的“Bravo”从前排如潮水般散开,喝彩声在各个角落络绎不绝地响起,观众一个接一个地起立,所有人都在用力鼓掌。
林衍走下指挥台,欣然向众人点头致意,看起来和经历过的几百场演出没什么不同。
穆康身处场地中心,耳边掌声如雷,四周好多人都在看他。
左手边的克里斯哭得像个孩子,右手边的史蒂夫正在对乐评人大声嚷嚷,穆康忽然之间成为了全场第一主角,却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台上站着他的天下无双,让他辗转反侧、目不转睛,什么狗屁社交礼仪统统都要靠边站。
音乐神通广大,无所不能。
化身英雄的林衍,不仅用音乐重塑了穆大才子的自尊,更唤回了他驾轻就熟的放肆与恣意。在爱情面前,演出之前的他有多么卑微如尘,此刻他就有多么固执坚定。
只因穆康听懂了,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呼吸里,都是林衍想对他说的话。
永不低头。
一生对峙。
今时已不同往日,穆康的后背不再是酒精编织的黄粱一梦。他披星戴月找到林衍,人生从此有了坚实依靠。
他手握一份深埋地底、终在秋日破土而出的美好信念,平分秋色、蓬勃生长。
穆大才子不通扞格、不辞冰雪、不畏神佛。
老子才不管什么阿衍愿不愿意。
老子才不管什么配不配得上。
老子就是要和他永远在一起。
老子就是要做他的伴侣。
只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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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曲:Nocturnes,L.91,有时候也写作Troisnocturnes,三乐章交响作品,德彪西(ClaudeDebussy)完成于1899年。
大海:Lamer,L.109,三乐章交响音画,德彪西写于1903-1905年。歌单里是阿巴多和L团原型合作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