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京的书房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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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Étranger》完稿于八月中旬。穆康在五线谱上写下内细外粗的双直线那天,正是花园里深蓝龙胆尽数满开的时候。

时针指向五点,林衍还没下班,厨房里小火炖着排骨,音响罕见地保持沉默。

穆康独自坐在书房,神情漠然,思绪空白,嘴角划出嘲讽弧度,面前躺着厚厚一叠总谱。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在地板烙下钢琴的阴影,如同泛黄胶片里只剩一个人、一架琴,在天地间相依为命。

人与人性是割裂的。

譬如说穆康,劈开特殊的当下,也将自己与笔下的音乐割裂。

故事里莫梭是一个异乡人,絮絮叨叨,神经兮兮;故事外的穆康是一个局外人,消极厌世,冷眼旁观。

作曲家永远无法让自己的音乐理性客观。

林衍深谙这一点。当穆康在阿尔卑斯山巅的寒风里,破绽百出地说这部作品“是莫梭的故事”时,林衍并不认同。

然而被质疑的人不为所动。

林衍的不认同没有影响穆康写曲的思路,穆大才子固执到宁愿选择割裂,也拒绝承认这是自己的故事。

林衍到家时正好六点,穆康在厨房准备晚餐,整个一楼弥漫着炖排骨和煎鱼的香气,穆康写给L团的新作被静静摆在茶几上。

林衍把谱子拿起来:“写完了?”

“嗯,分谱发给史蒂夫了。”穆康熟练地将排骨盛盘装好,“他说明天一早就可以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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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衍:“那就明天开始排?”

穆康:“好,一起去。”

林衍坐在沙发上翻开总谱:“我再看看。”

穆康埋头开始摆沙拉,低声说:“好。”

林衍一直没有出声,穆康便不敢再说话。他假装表现得忙忙碌碌,避免和林衍对视,因为他既害怕林衍看出、说出一些事,又担心林衍看不出、说不出那些事。

穆大才子矛盾至极,忐忑不安。一盘甘蓝在他手下摆好了推倒,推倒了重摆,硬被摆出了八种格局各异的结构。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林衍终于叫了他一声:“穆康。”

穆康像忍受不了似的猛然回头:“嗯?”

谱子被整整齐齐放回了桌上,林衍站在餐桌旁,身后是隔窗相望、下午六点的暖阳与青草。

他的阿衍眼神清澈,什么都没问,温和平静一如往常,微笑着说:“我饿了。”

穆康愣了几秒,立刻飞速把沙拉装好端上桌:“来来,吃饭。”

《L’Étranger》就这么被两位艺术家抛到了脑后,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没得到哪怕一秒的出场机会。

次日清晨,向来游人如织的L市还在沉睡,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们大概正在酒店里吃早餐,街道上人烟稀少。林衍和穆康迎着初升朝阳,于花香和晨风里并肩而行。

两人走过长青石砖铺就的老街,与被鲜花和露水装点的窗台擦肩而过,在临湖台阶上见到了面水而坐、正同好几只天鹅进行精神交流的李重远。

他左手一杯咖啡,右手一块三明治,朝二人打招呼:“早上好,吃了什么?”

林衍详细地说:“秋刀鱼、玉子烧、水果沙拉。”

正在啃便利店三明治的李重远:“……”

老子为什么要嘴贱?

穆康啧了一声:“你在这儿干什么?”

李重远:“……”

怼爷特意一大早起床,跟个傻逼似的在上班必经之路左顾右盼,就是为了提前给重出江湖的哥们儿加油鼓劲,谁知好心喂了驴肝……人渣肺,不仅被噎得半天没放出一个屁,还他妈附送了狗粮若干。

算了,别废话了,还是友尽吧。

李重远站起来两三口吞掉冰冷的三明治,略过作曲家本人直接问林衍:“新曲子叫《L’Étranger》?”

林衍:“嗯,中文应该是《局外人》。”

李重远:“林指看了吗?他功力还剩几成?”

林衍正经地说:“还剩十成。”

穆康:“嗯哼。”

李重远睨视穆康道:“有分谱吗?给我看看。”

穆康:“一个大提琴分谱能看出什么。”

李重远伸出手:“别废话。”

L团的排练一般九点半开始,史蒂夫信息里说九点带谱子到排练厅,时间还有剩余,李重远随意在树下找了张桌子看谱子。

阳光越过湖面穿透茂密枝叶,斑驳了五线谱左边的低音谱号,李重远就着交错而至的光与影翻到第二页,如愿以偿找到了穆大才子专属第二主题。

大提琴的旋律,主题用在了升c小调,重复两遍,共三十小节。

朋友们口中的怼爷李重远,同事们眼中的大提琴演奏家HarveyLi,在时光长河中逆流而上,指尖颤抖着触摸到了青春的音符和圆滑线。

他坐在离青春很远的大陆另一端,轻轻哼出了一段耳熟能详的音乐。

岁月如梭,转眼已阔别经年,多么难得能在日明风清的日子里再次相见。

彼时欢笑已成过往,所幸物是人未非,此刻蹲在李重远身后兴致勃勃逗弄天鹅的人,正是当年那个眼神清澈的林指和目中无人的傻逼穆。

就像一个初心不改的童话。李重远少见地多愁善感起来:我们都是被命运眷顾的幸运儿。

尽管乐团运营总监兼街头吉他艺人史蒂夫号称“带谱子来”,可实际上他带来的远远不止谱子。

三人甫一走进排练厅就被紧张的气氛拦住了。乐团管理层几乎全员到齐,各声部首席也在指挥台旁结集列队,所有人都翘首以盼望着门口。

演奏员李重远一溜烟闪身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很好地贯彻了低调做人低调做事的混团准则。

穆康小声对林衍说:“你们排练这么多人参观?”

“平常没这么多人。”林衍猜测道,“他们……可能是来看你的?”

事实无数次证明,林指永远是对的。

史蒂夫露出标志性的灿烂笑容,连金发都似乎耀眼了几分,大步走到穆康面前伸出手,朗声说:“康,见到你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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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滞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众人纷纷上前来排队轮流和穆康握手,不停地说“真高兴见到你”、“你就是穆先生啊”、“《困灵》写得太棒了”、“终于见到Evan口中最好的作曲家了”。穆大才子这次亮相实在是待遇超凡,连万人迷人设的林衍都被比了下去。

好在穆康的脸皮不仅帅度逆天,厚度也是惊世骇俗,直面陌生人的追捧毫不怯场,说完“谢谢”后紧跟着就是一句“绝不会让你们失望”,姿态自信、充满魅力,让多位女音乐家如坠情网般红了脸。

欢迎仪式持续了近二十分钟才被林衍强制叫停。L团都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演员,指挥一发话,大伙儿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回座。团里的单身直女弯男们心思都忍不住活泛起来:穆先生好性感,不知道可不可撩(available)?

除了李重远,成员们都是第一次拿到谱子,林衍先安排了一个小时各自练习的时间。坐在第一小提琴旁边的史蒂夫率先发现了玄机,小声问林衍:“这好像是……《困灵》的主题?”

“是。”林衍说,“别担心,它们不一样。”

史蒂夫颇为不解:“为什么用一样的主题?”

林衍解释道:“穆康写曲,向来只用固定的三个主题。”

史蒂夫愣了半晌,不可置信地说:“全部作品都只用这三个主题?”

“不是全部。”穆康淡淡地说,“但所有写给Evan的作品都是。”

史蒂夫纳闷极了:所有写给Evan的作品?Evan不是说穆先生特别忙,很难请吗?

他迟疑地看着林衍:“Evan,穆先生给你写过很多作品吗?”

林衍对此也迷茫不已:穆康写过作品给我?我怎么不知道?

穆康正在检查定音鼓的分谱,随口说:“Evan是我作曲的缪斯,我百分之八十的作品都是写给他的。”

林衍:“……”

史蒂夫:“……什……么?”

和谁都不是好友的只撩不约人渣再次上线。

这句实打实的情话大抵只是无心之失,却仍被穆康说得又直白又动听,利落击碎了林衍费劲维持数月的水波不兴。

林指始料未及地被心上人塞了一份惊天大礼,心里本就有鬼,此刻更是有口难言,只好掩耳盗铃地咳嗽了一声,起身走到木管声部检查演员们的进度。

史蒂夫被无情留在了对话里,惊吓过度,呆若木鸡。

他喃喃道:“……都是写给……Evan的?”

穆康:“嗯哼。”

“不好意思穆先生,恕我冒昧。”史蒂夫还想再挣扎一下,“这首我们团正在排的作品也是……写给Evan的?”

穆康肯定地说:“没错。”

史蒂夫:“但是你没在谱子上写明啊?”

穆康:“要写吗?首演是他指挥啊。”

史蒂夫微弱地说:“这次只是恰好……”

“不是恰好。”穆康掐断了史蒂夫最后一丝希望,断然道,“所有都只能由他来首演。”

音乐总能坚毅地让昨日重现。

七年前在J院的排练厅,穆康也曾如此这般不讲道理地要求林衍弹《困灵》里的钢琴片段。七年后场景变换,人渣精神依旧故我,桀骜不驯,冒犯又恣意。

老子才不管什么阿衍愿不愿意。

老子就是要这么写。

老子就是要他指。

只能是他指。

彼刻与此时悄然重叠,二者之间的区别,不过是少了那顿“你专门写给人家人家就非得要吗?你有事先问过人家吗?人家同意了吗?”的怼爷式敲打而已。

怼爷着手于拉郎配多年壮志未酬,早已丢盔弃甲地加入了敌方阵营。

局面很清楚明朗了。

史蒂夫长出了一口气,了然地点点头。

Fuck,真是人间惨剧,以后粉丝团还要怎么运营?

运营总监愁眉苦脸地坐在排练厅里神游天外:古典音乐界无数思春男女的梦中情人EvanLin看起来要脱单了,疑似其准老公的穆先生才华横溢、一表人才、实力强劲,挖墙脚可能性几乎为零。

史蒂夫左思右想,暗暗决定在当事人自己未公开前,先稳扎稳打地布置好安抚人心和瞒天过海战术,能捂多久是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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