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勋伯格赛高二号”四位成员坐立不安地等到第三天,终于坐不住了,决定派天不怕地不怕的怼爷出马去探探口风。李重远算好时差,印尼时间晚上八点准时给穆康发微信。
-怼爷:雅加达怎么样?
-穆康:不怎么样。
-穆康:洪水太严重了,贫民窟跟战后威尼斯似的。
-怼爷:哦,那里的人怎么样?
-穆康:挺好的,挺淳朴。
李重远心想:老子并不想知道那里本地人怎么样啊。他手指在屏幕边缘摩挲,思考怎么才能状似不经意地引出林衍。
对话框里忽然弹出了一条新信息:
-穆康:我看到林衍了。
-穆康:他也在雅加达啊。
李重远手一抖,手机啪地掉到地上。他以“食物掉在地上三秒内捡起来还可以吃”的速度抄起手机,默念了三遍“谢天谢地”,花一分钟平复心情,手速极快地打字。
-怼爷:是吗,我只听说他被新加坡的基金会邀请去了东南亚。
-穆康:那就是了。
-怼爷:你俩居然这都能遇上?真有缘。
-怼爷:聊了些啥?
-穆康:没聊,他没看到我。
-怼爷:啊?
-穆康:我没让他看到我。
-怼爷:……
-怼爷:为什么?
穆康没有回复,聊天到此为止。
李重远把这段对话截图直接发到了“勋伯格赛高二号”。
-怼爷:就到这里,他没回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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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啸:……
-首席:……
-西峰:什么个意思?
-首席:傻逼穆不想见林指的意思。
-西峰:为什么啊?
为什么?这真是一个世界性难题,陆西峰不知道,邱黎明不明白,管啸说不清,李重远道不明。
大约越是自视甚高的人,越不愿承认己身沉沦,总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仍然不忘初心。
直到他越过时光,再次亲眼见到自己曾经蓬勃跳动的初心。
穆康看到林衍的当天晚上就走了。一想到刚刚林衍就在眼前距离自己不到三米,他却招呼都没打就跑了,整个人就这儿那儿哪儿都不舒服。正好潜水群里有几个挺熟的哥们儿正在找人一起去P国潜水,说是拿到了一份靠谱的原始潜点图纸。
穆康立马响应:
-我来,帮我带设备。
几个人在M市碰头,先租两辆车开四小时,又转道坐一小时船,终于到了一个还未被开发商涉足的原始小岛。岛上既没酒店也没wifi,只有几户当地居民开的民宿,专门招待潜水爱好者。
哥们儿所言非虚,新潜点真的很好,水下能见度极高,活物更是精彩纷呈,尤其是大型鱼类,金枪鱼、梭鱼、鹞鲼和海龟到处都是,海底好像藏了个龙王庙似的。穆康潜了整整两天仍意犹未尽,其他人更是专门为这次旅行空出来了一周时间。
可惜的是,穆康不明真相临时入伙,手头还有不少工作,挣扎再三,还是只能遗憾地先走一步。
第三天早上天还没亮,民宿老板送他出了岛,穆康带着行李和潜水设备,一个人开车去机场。
天气闷热潮湿,天空低低压着云,公路上又有薄雾,能见度只有二十米不到。穆康专心开了两个小时,把车停到路边加油。
他刚从后尾箱把油桶拿出来,后腰忽然一沉,一个冰冷硬物无声抵住了他。
穆康愣了一下,只见路边树林里走出两个当地人,一个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另一个更年轻一点。两人都穿着背心迷彩裤,手握匕首,凶狠地盯着他。
抵在后腰的硬物重重顶了一下。
穆康冷汗唰地下来了。
P国是潜水胜地,布满大大小小或成熟或原始的潜点,穆康来过不止一次,自然也知道在某些偏僻的潜点,抢劫事件层出不穷。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自己遇到又是另一回事。
穆康双手握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的局面对他非常不利:对方有三个人,抵在他后腰的更疑似是一把枪,而他只有赤手空拳一个人。一对一穆康有把握,一对二还能赌一把搏一搏,一对三敌方还带武器绝对只能跪。
来潜水的人很少带贵重物品,潜水爱好者并不是抢劫犯的攻击对象,穆康也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敢一个人开车离开,没想到还是大意了。
穆康扛着盘踞心头的恐惧,先是颤抖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绝不反抗,又小幅度指指后备箱的潜水设备,表示自己只是来潜水,无油水可捞。
身后用枪抵着他的人应该是看到了潜水设备,叽里呱啦和另外两名同伴说了几句话,年轻的那个露出一丝犹豫神情,转头去看中年人。
中年人面无表情,发黄的眼睛像打量一具死物似的剐着穆康,慢慢靠近,伸手从穆康裤子左边的口袋里拿出烟盒和打火机,又从右边口袋里拿出手机。
穆康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汗水、泥土与硝烟混杂的味道。
中年人低声对另外两个人说了一句话,身后的人立即狠击了一下穆康的后颈,手法不算犀利,没能把人打晕,但也足够让人眼冒金星。
穆康一个踉跄,还没站稳,那人又重重给了他膝盖一脚。
穆康一下子跪到地上,紧张的汗水布满他英俊的脸,一滴滴甩入土里。
两个年轻人熟练地捆住穆康的手脚,捆得极紧,粗糙麻绳深深勒入肉里。中年人给车加好油,三人合力把穆康扔到后座,两人坐前排,一人坐穆康脚边,开车上路。
这里的抢劫犯非常危险,落后混乱的丛林环境让人命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杀掉一个人和杀死一只鸡并没什么区别,抢到一只金表后要不要顺便把人弄死,对他们而言仅仅是看心情而已。
车身颠簸,穆康胃里泛起强烈的呕吐欲望。他头昏脑涨地想:这是要去哪儿?去屠宰场吗?
没听说过这里杀个人还讲究到要去屠宰场的啊?
穆康昏昏沉沉被颠了一路,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车终于停了。
他睁开眼,车窗外的天空还是一副眼熟的阴沉,看来并没有开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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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开了,传来更多人讲话的声音,穆康仍然一句都听不懂。有人过来解开他脚下的绳子,把他硬拉出来。
穆康费了半天劲才站稳,入目是一片被茂密丛林严实围住的空地,中央立有一栋简陋陈旧的废弃小楼,墙面萧索斑驳,透出一股沉沉暮气。
除了绑穆康来的那三人,空地上或坐或站着七八个男人,都穿相似的背心迷彩裤,正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这根本不是普通抢劫犯,这是一个有组织有纪律的大型犯罪团伙。
这他妈怎么逃跑。穆康骇然,油然而生一种死到临头的怯怯绝望。
没人再来浪费力气碰他,中年人走过来,随意指了指此处唯一一栋建筑,冷漠地用英文说:“进去。”
穆康别无选择,只能慢慢走进去。
虽说从外面看起来是一栋小楼,里面其实只有通顶的一层,所有窗户都被封死,只余一个对着空地的门框供人出入。室内光线昏暗,墙面布满涂鸦和可疑的印迹;地面脏乱不堪,一堆树枝和碎石间搅着零星食品包装袋;空气浑浊凝滞,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灰尘、腐烂混合的味道。
穆康站在门边,依稀看到角落里正坐着一个男人,和自己一样被绑着手,头发凌乱,衣衫不整。
遇到个道友,看来能一块儿渡劫了。他苦中作乐地想:不知道这位道友说哪种语言,都要一起飞升了,语言不通的话多可惜。
角落里的二号倒霉蛋听到脚步声,慢慢抬起头来。
他的脸布满尘土,已看不出原本的白皙精致,只剩一双干净清澈的眼,正直直望向穆康。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穆康脑子里轰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中年人在外面不耐烦地叫他进去坐好,穆康却傻站在原地,一点反应都没有。
眼看那人拿着刀就要进来了,林衍紧张地低声道:“穆康!”
穆康无意识地说:“……啊?”
林衍几乎是在嘶吼了:“在我对面坐好,快!”
林衍从没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过话,穆康被这一通吼拉回魂,没敢往后看,立马大步跨进来坐到了林衍对面。两人目光交错,皆在对方眼里捕捉到惊惧和焦急,双双低下头。
中年人手持匕首走到门口,目光阴沉地扫了两名看起来很听话的人质一眼,转身走了。
两人紧张地相对无言坐了十几分钟,发现根本没人管他们。一帮绑匪聊天的聊天,发呆的发呆,睡觉的睡觉,丝毫不担心楼里那两位手无寸铁的倒霉蛋会联手作妖。
非常合理,他俩确实是毫无威胁。
惊讶已散,穆康紧盯着对面的林衍,嘴里发苦。
他设想过无数种再次和林衍见面的情形,从梦境到现实,从期盼到平静,整整七年,从未停止。每种设想里,林衍都一定是英俊优雅,干净得体,自信从容。那是指挥家林衍特有的气质,天地间只此一人,在穆康心中天下无双。
即使是前几天在废墟里弹钢琴的林衍,依然可以同他记忆里从未褪色的人影完美重叠。
无论如何,不是这一种。
不是这样的林衍。
林衍嘴角微红,留有干掉的斑斑血迹,脸色疲惫不堪,握指挥棒的手更是被绑得发青,目光中一片凛冬将至的茫然。
穆康把这些尽收眼底,心头战栗地涌起滔天怒火: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他气到话都不想说了,沉默瞪着林衍脏兮兮的脸,无意间连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只在挖空心思地盘算怎样才可以救林衍出去。
两人都身陷囹圄、大难临头,本该是或汲汲顾影、或痛哭流涕、或万念俱灰的时候。
林衍却在这一刻展颜对穆康笑了。
仿佛云雾被暖阳驱散,春雨初霁,林衍眼里生机勃勃地透出穆康熟悉的温柔。
他心无旁骛地看着阔别多年的心上人,轻声说:“见到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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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了的惊天地泣鬼神的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