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陆家村
这一年多来,赵大姐老了很多。方木看着她笑吟吟地把女孩从车上拉下来,满面的慈祥也遮盖不住日益增加的皱纹。让方木感到吃惊的是,女孩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激烈反应,只是在赵大姐轻抚她的后背时有些颤抖而已。很快,她就顺从地牵着赵大姐的手,去厨房拿吃的了。周老师死后不久,天使堂就整体迁移到这家位于远郊的福利院里。赵大姐成为这里的一名护工,继续照看着天使堂的孤儿们。
方木把带来的米面和油拎进厨房,洗手的时候,透过玻璃窗看到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餐桌旁咬着包子,不时瞧瞧身边追逐打闹的孩子们,脸上的神情似乎生动了一些。
赵大姐走出来,递给方木一条旧毛巾,示意他擦擦脖子上的汗珠。
“陆璐好像不太爱说话。”
“陆璐?谁是陆璐啊?”
“你带来的女孩啊。”赵大姐吃惊地睁大眼睛,“你不会不知道她的名字吧?”
“啊?”方木比赵大姐更惊讶,“她跟你说话了?”
“是啊。我刚才问她叫什么名字,开始不说,后来含含混混吐出两个字,好像是陆璐。”
“好嘛,我跟她相处几天了,一个字都不跟我说。这才认识你几分钟,名字都告诉你了。”方木悻悻地说,“早知道就直接领到你这儿了。”
赵大姐有些得意:“跟孩子打交道,你肯定不如我。”
“那我就彻底放心了。”方木把此行的目的告诉了赵大姐:他打算外出几天,陆璐就暂时由她照顾。不过,不要让陆璐外出,最好别让任何人看到她。
“这孩子到底从哪儿来的?”赵大姐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别问了。”方木看着赵大姐的眼睛,“你相信我的为人吗?”
“那还用说。”赵大姐毫不犹豫地点头,“你放心吧,这孩子就交给我了。”
从福利院出来,方木打电话去局里请了一个星期的假,随即就去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去S市的火车票。
软枣是S市山区的特产,从陆璐对此的熟悉程度来看,她要么是S市周边地区的居民,要么曾经在那里停留过。也许,那里会有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火车上人不多,大都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方木对面坐着一个肤色黝黑的小伙子,一直在埋头摆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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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木渐渐觉得饿了,从包里拿出一包炸鸡翅和汉堡,慢慢吃起来。食物的香味让对面的小伙子抬起头来,他看看方木手里的塑料袋,吞了一下口水。方木友善地笑笑。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声说:“肯德基,我吃过。”
方木这才注意起这个小伙子。
他看上去不超过22岁,皮肤黝黑粗糙,双手粗短,指甲剪得马马虎虎,有些地方还藏着黑垢。头发粗硬,染成俗气的黄色,其中几绺又染成红色。整个人显得单纯热情,却又粗鲁无知。显然,这是一个进城游玩的农村青年。可是让方木感到奇怪的是,小伙子的衣着打扮却与他的身份不符,且不说名牌的运动服和球鞋,一直在摆弄的手机也是诺基亚的最新款式。
小伙子注意到了方木的目光,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方木心下有些歉然,也怪自己职业病发作。这大概只是一个偷拿了家里的钱的小孩,何必大惊小怪。
方木低下头继续吃东西,刚吃了几口,衣袋里的手机就响起来。方木急忙掏出手机一看,原来是肖望发来的短信。
“怎么没来上班?”
方木笑笑,回复道:“感冒了,在家休息几天。”
肖望很快就回了短信:“没事吧?我去看看你。”
方木急忙回复:“不用,有事打电话就好。”
抬起头,方木发现小伙子一直在盯着自己的手机看,他有些奇怪,就晃晃手机:“怎么了?”小伙子一笑,指指自己的手机,又指指方木的:“咱俩的手机是一个牌子的。”方木觉得有些好笑:“嗯,不过你的比我的要贵多了。”
“那是。”小伙子有些得意了,“我让他们给我拿一个最贵的——日本货。”
“诺基亚不是日本的品牌。”方木忍不住纠正道,“是芬兰的。”
“哦?”小伙子似乎很疑惑,“日本的东西不是最好的吗?”
“可能吧。不过诺基亚是芬兰产的。”
“管他是什么兰,反正最贵就行。”小伙子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又兴致勃勃地摆弄起手机来,不时发出轻轻的笑声。这时,火车上卖食品的小车推过来,小伙子叫住售货员,买了几罐啤酒和一大堆猪蹄烧鸡什么的,摆了满满一桌子,还盛情邀请方木对饮。方木婉言谢绝了,小伙子也不再坚持,一个人大快朵颐。也许是因为食物不新鲜,小伙子吃了没一会儿就眉头紧皱,接着就连放几个响屁,惹得周围的旅客纷纷蹙眉掩鼻。小伙子臊得满脸通红,在身上翻了又翻却一无所获,只能捂着肚子坐在椅子上连连哎呦。方木看不下去了,掏出一包面巾纸递给他,小伙子感激地说声谢谢,一溜烟跑到卫生间去了。
小伙子虽然离开了座位,难闻的气味仍在,方木起身去车厢连接处抽烟。一根烟抽了一大半,就看见小伙子一脸轻松地从卫生间里走出来。见方木在抽烟,小伙子忙不迭地从衣袋里掏出一盒中华香烟,抽出一根递给方木。方木看看他明显没洗过的手,坚决拒绝了。见小伙子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方木又打了个圆场:“我习惯抽这个了,太好的烟消受不起。”
得意的神色又回到小伙子的脸上,他点燃一根烟,拍拍方木的肩膀:“大哥,人生在世,就要活得潇洒一些,别舍不得,抽点好烟。”方木连连称是,假装弹烟灰,把肩膀上那只手甩掉。
小伙子人虽粗鲁,却也单纯。言谈间,就把自己的底细交代得清清楚楚。他叫陆海涛,20岁,家住S市龙尾坳乡陆家村。方木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目光扫过窗外那些收割完的麦田,随口问了一句:“今年你们家收成不错吧?”
“嗐,我家不种地,种地有啥出息啊?”
“哦。”方木瞧瞧陆海涛一身的名牌,心想这小子的爹不是村长就是个暴发户。
回到车厢里,陆海涛又抄起手机把玩起来。玩着玩着,他“咦”了一声,随即拿出手机的说明书,来回比对着。看了半天,还是不知所以,就把手机递到方木面前,小声问道:“大哥,这东西是啥意思?”
方木接过手机:“哦,这是蓝牙开启的标志。”
“什么牙?”
“蓝牙。”方木耐心地解释道,“两个开启蓝牙的手机可以互相传递文件。”
陆海涛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就像发报机一样?”方木笑了笑:“差不多。”
陆海涛兴奋起来:“大哥,你给我发点东西,我看看好玩不。”
方木有些为难,自己的手机里既没有音乐也没有电影,给他发点什么好呢?忽然,他心里一动,立刻在手机上操作起来。
半分钟后,陆海涛的手机“叮”地一响,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嘴里念道:“来自方木的信息,是否接收?”
“嗯,按接收。”
很快,一个文件传到了陆海涛的手机上,小伙子兴奋得大呼小叫。
打开一瞧,是一张女孩子的照片。“这是谁啊?大哥,是你女儿吗?”
“不是。”方木凑过去问道,“她也姓陆,是不是你们村的?”
“你这么一说,我瞅着倒是挺眼熟的。”陆海涛仔细看了看照片,“不过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哦?你再好好看看。”方木一下子急了,“能不能想起来?”
小伙子又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对不住啊,大哥,实在想不起来。”
方木有些失望,小伙子却热情不减,非要给方木传首歌听听。方木接收了,打开一看,是《两只蝴蝶》,随手就删掉了。
一个多小时后,火车驶入S市
火车站。方木和陆海涛一起下车。小伙子还兀自说个不停。方木无心和他闲聊,只好加快步伐,希望能快点甩开他。刚走到出站口,方木却忽然发现一直在身边萦绕的噪音消失了。回头看时,陆海涛已经不见了踪影。方木正在奇怪,就看见几个农民打扮的人从身边匆匆跑过。来不及多想,方木就被汹涌的人流裹挟着走出了火车站。
方木径直去了距离火车站最近的公安分局,在户籍科查询陆璐的户籍资料,可惜一无所获。看来陆璐并不是S市的常住人口。方木有些失望,但并不灰心,转头去了长途汽车站。
陆海涛曾说对陆璐有点印象,而且两人姓氏相同,这也许不是巧合。方木决定去陆家村碰碰运气。
他在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S市地图,却找不到陆家村的位置。方木捏着手机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要给S市局的人打电话。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越来越不信任别人了。
权衡再三,方木还是上了去龙尾坳乡的长途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后,在山脚下的一条公路边下了车。路边一个卖山货的老者告诉方木陆家村的大致方位,方木看看行将落山的太阳,拔腿便走。
走出半里多地,方木才发现,其实刚才下车的地方已经接近公路的尽头。再往前,都是曲折不平的山路。而有些“路”只是隐藏在山石间的狭窄小径而已。老者告诉方木,这座山叫龙尾山。方木要去的陆家村,就在龙尾山的另一侧。最初,他还能在乱石间依稀辨得方向。然而,随着天色渐暗,周围的景物显得惊人的一致。方木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方木卸下沉重的背包,靠在一块大山石上喘气,心里嘀咕着,也不知这鬼地方有没有狼什么的。正在忐忑之际,却看见不远处的前方似乎有手电光在闪动。方木心头大喜,那里有人!
方木来不及多想,拎起背包就向前跑去。穿过一片密林后,终于在前方的一片开阔地上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原来是一辆厢式货车。两个人影蹲在货车旁,不知在忙些什么。
方木走过去,大声打了个招呼:“嗨!”
这两个人的反应却大大出乎方木的意料,其中一个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另一个显然也受惊不小,转手从地上抄起一件东西,直指方木。
方木也觉得自己有点太冒失了,毕竟这是在荒郊野外,他急忙放慢脚步:“别怕别怕,我没有恶意。”
“你谁啊?”坐在地上的人是个小个子,摸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另一个人始终死死地盯着方木,并没有放松警惕。
“我迷路了。”方木慢慢走近货车,“你们在干什么?”他看看货车敞开的机盖和满地的修车工具,“车坏了?”
“是啊。”小个子一脸懊恼地站起来,“倒霉。”
方木放下背包,挽起袖子:“我瞧瞧。”
方木捣鼓了一阵后,货车又能发动了。小个子颇为惊喜,忙不迭地掏出烟来致谢。方木接过烟,发现是软包的中华,他转头看看另一个人手里始终捏着的大号扳手,笑笑:“干吗啊,兄弟,还当我是坏人呢?”
他尴尬地笑笑,也凑过来吸烟。
小个子很健谈,聊了一会儿,方木已经知道他叫陆三强,拿扳手的叫陆大春,都是陆家村的。陆三强看看方木脚边的背包,问道:“方大哥,你到这儿干吗啊?”
“哦,我是省摄影家协会的,到这儿来拍一些旅游宣传方面的照片,结果三转两转就迷路了。”
“这地方有啥好开发旅游的?”
陆三强最初有些疑惑,随后一拍脑门,“我知道了,你要去的是龙尾洞吧?”
“是啊是啊。”方木忽然想起肖望曾说过S市郊有个天然溶洞,就随口附和。
“那你可走错了。”陆三强哈哈大笑起来,“在山的另一侧呢。”
“哦?那怎么办?”方木装模作样地向远处看看,“前面……离你们陆家村不远了吧?”
陆三强听出了方木的意思,显得有些为难,和陆大春交流了几次眼神后,勉强说道:“这样吧,我带你回我们村,明天一早再送你去龙尾洞——明天一早就走啊。”
方木连连答应,拎起背包就上了货车。
货车在山路间逶迤前行,陆三强开车,方木坐在中间,陆大春坐在最外侧。刚才还说个没完的陆三强此刻却出奇的沉默,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夜色越发深沉,除了前方被车灯照得一片惨白之外,四周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方木感到莫名的心慌,似乎置身于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里。不知不觉中,冷汗已经悄悄地布满了方木的额头。他定定神,一边暗自嘲笑自己的胆小,一边伸手去衣袋里拿烟。刚一动作,陆大春就开口了:“干吗?”
“哦?”方木抬起头,“找烟。”
“抽这个吧。”陆大春掏出一盒软包中华。方木抽出一根,点燃,忽然笑了:“你们村是不是挺富裕啊,怎么都抽这么好的烟?”
陆大春笑笑,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还认识我们村的其他人?”
方木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自己认识陆海涛,就听见身后的货箱里传来“咚”的一声。
“三强抽的也是软包中华啊。”
方木看着陆大春明显放松的表情,又问了一句,“后面装的是什么货啊?”
没有人回答他。几秒种后,陆大春淡淡地说:“猪肉。”说罢,他就伸手拧开了收音机,震耳欲聋的舞曲在驾驶室里猛然响起。
夜里九点多的时候,货车终于驶进了陆家村。这似乎是个不大的村子,而且家家都黑着灯。几分钟后,货车在一座祠堂门口停下了。陆大春让方木在驾驶室里等着。过了一会儿,他重新跳上车,对陆三强说:“崔寡妇家。”
陆三强应了一声,发动了货车。
崔寡妇家离祠堂不远。她听陆大春说明来意后,上下打量了方木几眼,开口说道:“在这儿对付一宿吧,委屈你了,小伙子。”
方木赶紧说些客套话。崔寡妇面无表情地问道:“吃点啥不?我去给你做。”方木真有些饿了,点点头。崔寡妇转身去了厨房,陆大春也起身说道:“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去龙尾洞,你早点起来。”说罢,就出门上了货车,轰鸣而去。
方木独自坐在堂屋里吸了根烟,觉得有些无聊,就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着。看得出,这两间瓦房是最近盖起的,处处透着一股新劲儿。室内的陈设也大都比较考究,虽然搭配起来不伦不类,但仍能看出价值不菲。
这是个家底殷实的富裕之家。
正想着,崔寡妇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出来,七碟八碗的,甚是丰富。崔寡妇倒是不以为然,从柜子里拿出一瓶五粮液,问方木喝不喝。方木连连摆手,心想此地待客之道怎么如此豪放。
崔寡妇也不再坚持,自己坐在一旁看用影碟机播放的《还珠格格》。方木看看那台42英寸的索尼液晶电视,皱皱眉头。
正吃着,院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紧接着,就看见一个披着棉衣的男人推门走进来。
崔寡妇站起来,道:“村长。”
方木也急忙站起来,被称作村长的男人伸出手来和方木握了握。
“听大春说,村里来了客人,我就过来看看。”村长掏出烟来,递给方木一根:“我叫陆天长,你怎么称呼?”
方木做了自我介绍,所用身份当然还是摄影师。陆天长边听边点头,一直在大口吸烟。透过袅袅上升的烟气,方木知道他在不停地打量着自己。
陆天长的年龄在五十到六十岁之间,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眼睛不大,却很有神,双手粗糙,腰板很直。看得出,这是个阅历丰富,意志坚定的人。
陆天长也注意到方木正在观察自己,又聊了几句之后,起身告辞:“我们这里是农村,条件不好,小方你就委屈一下。”
“很不错了。”方木指指托盘,“崔大妈很热情,弄了这么多菜。”
陆天长看看崔寡妇,笑笑:“她家生活条件好,我们可比不了,呵呵。”
崔寡妇低下头,身体似乎抖了一下。
“早点歇着吧。”陆天长整整身上的棉衣,“明天一早我就叫大春来接你。”说罢,就转身走出门去。
崔寡妇送他出门,方木也回到桌前坐下,盯着手里的“红梅”烟头若有所思。忽然,余光中,里屋的门动了一下。方木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只看见一根长长的辫子一甩,紧接着,里屋的门就被“砰”的一声关死了。
足有十分钟后,崔寡妇才回来,一脸茫然。方木问道:“崔大妈,你家里还有别人啊?”
“嗯?”崔寡妇似乎有心事,“哦,我女儿。你吃完了吗?”
“吃完了。”方木急忙说,“谢谢款待啊。”
崔寡妇似乎无心客套,手脚麻利地收拾饭桌:“你早点歇着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入夜,陆家村的一切都归于平静,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更让这个夜晚平添几分幽静。方木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虽然一整天的奔波已让他身心俱疲,然而似乎总有个疑团在胸中越来越大。
从表面上看,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子,而且地处偏僻,从常理上讲,物质生活水平应该不会太高。可是到目前为止,方木接触到的所有陆家村人,从陆海涛到崔寡妇,每个人的吃穿住用都不错。相反,作为一村之长的陆天长却看起来最寒酸。这小小的村庄,真的有不少诡异之处。
凌晨时分,方木迷迷煳煳地睡着了。他没有听到窗外不时传来的细微的窸窣声,也没有听到隔壁有人在低声饮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