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京的书房

第136章 念去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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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这些往事,谢从隽微微一笑,抬首看向崇昭皇帝,眼神越发沉定。

“臣如今无怨无恨,心中所求也并非什么大梁江山,唯一心上人,仅此而已。”

“什么心上人,是谁家的女子?”崇昭皇帝莫名的怒意丛生,呵斥道,“谢从隽,朕煞费苦心,连清狂客都请来做你的剑术师父,养得你文武兼济,到头来你却要当一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痴情种?眼界狭窄粗浅,简直愚蠢!”

他似觉呵斥还不够,随手抄起案上的一方墨砚,狠狠朝谢从隽砸去!

谢从隽闭了闭眼,没躲,那方墨砚砸在他脚下,墨汁迸溅一地,些许墨点子都溅到谢从隽的官袍上。

“煞费苦心?说得皇上当真多疼爱、多器重我一样。”谢从隽眼神发沉,道,“皇上,臣在北羌因重伤而失去了记忆,但您知道臣缘何再记起往事的么?”

崇昭皇帝强压着怒火,胸膛起起伏伏,沉默地盯着谢从隽。

“太师府摆宴那日,元劭落水,臣跳入湖中去救他,看见他在水里拼死挣扎,一下就想起自己也曾在湖中这样挣扎过。”

崇昭皇帝听言,气息一凝,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崇昭皇帝登基之后,从来都是宵衣旰食,勤于政务,谢从隽在后宫中很少有机会见到他。

那日崇昭皇帝由郑观一人陪着,在水塘岸边赏梨花。

谢从隽偶然撞见,不由地惊喜,正说自己最近读了好些书,想讲给崇昭皇帝听,因为太着急去见他,结果一脚踩空,失足跌进湖水中。

他知道,崇昭皇帝看见了,于是拼命挣扎着喊着皇上,喊着救命。

他一生中最无助、最需要父亲的时刻莫过于此,可崇昭皇帝却始终冷漠地望着他。

或许,他想让他就此死去,往后再也不用看见这个凝聚着他所有不堪与耻辱的孩子,不用担心什么弑父杀君的诅咒。

他越是挣扎,越往下沉,直至精疲力竭,再没有了反抗的余地,冰冷的湖水很快夺走他的知觉、他的意识,给予他令人无尽绝望的窒息感。

临失去意识前,一双手将他从深渊里捞起来,恍惚中,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贴在一人的怀抱中,那么和煦温暖,但可惜将他救上来的人并非崇昭皇帝,而是郑观。

连一个没有子女福分的太监都比崇昭皇帝更在乎他的死活。

思及此,谢从隽不禁笑了一声,笑声里说不出是悲凉还是讥讽。

“臣忘记了那么多事,却还能记起那时的恐惧。皇上,您从来都没想过要做一个孽种的父亲,以前没想,现在又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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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掸去袍子上的墨迹。

崇昭皇帝望着他年轻的面容,父子二人无言的对峙着,许久,崇昭皇帝道:“你既还怨恨着朕,又为何要拼死入宫来救驾?”

谢从隽道:“臣入宫救驾,并非因为皇上是个好父亲,而是因为您是一个好皇帝。”

肃王到死都想不明白,为何当年崇昭皇帝曾对宋氏夫妇犯下滔天大错,先帝还愿意将皇位传给他——

因为他足够无情。

肃王能为自己心爱的女子而忤逆先帝,抗旨也要迎娶肃王妃为妻,能为他最心爱的儿子出一口恶气而走上谋反之路,但崇昭皇帝却不一样。

他可以为了太子之位放弃孟元娘,去迎娶自己一点也不喜欢的徐念青为侧妃,也不会因为自己的儿子、重臣战死在沙场就罔顾百姓死活,凭借一腔仇恨,就肆意对北羌大动干戈。

肃王府在崇昭皇帝登基后还能享尽荣宠,皆因肃王与他曾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亲兄弟。

崇昭皇帝可以疼爱他,但当肃王起兵谋反,他也可以亲手拿起弓箭,将锋利的箭镞对准肃王。

射杀他的那一刻,崇昭皇帝手稳心狠,面色毫无波澜,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这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

不是谁都能做到像他这样的冷血无情、杀伐决断。

或许他也曾有过一时的真心,譬如对一生挚爱的孟元娘,余生丹青一落笔就会是她的模样;对谢从隽,崇昭皇帝也曾想过一举灭了北羌,为他血恨……

但这些真心在锦绣山河、在无上权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您永远冷静,永远理智,永远会从大局考虑,大梁臣民需要这样‘无情’的皇帝,但我不需要这样的父亲,也做不了这样的皇帝。”

谢从隽从容不迫地作出最后一句回答,叩首谢恩。

崇昭皇帝望着谢从隽的身影,久久不语。

他没有那么昏聩,也不会一味的狂妄自大,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缘何会对谢从隽的选择如此愤怒。

不是因为谢从隽目光粗浅,将自己一身才能囿于儿女情长当中,是因为他能坚定不移的去追随自己的本心。

那是他当年身为贤王世子谢弈时,从来都没能做到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崇昭皇帝一点一点松开握紧的双手,面容平静地问道:“爱卿有救驾之功,朕还没有赏你,你喜欢谁家的女子,朕下旨赐婚,将她许配给你。”

谢从隽一笑:“多谢皇上好意,但不必赐婚,他也是愿意嫁给我的。”

崇昭皇帝怔了一怔,忽而想起他娘亲孟元娘来,一时闭上眼,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道:“两情相悦,很好,很好。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福分……”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最后没能说出口,挥了挥手,令谢从隽退下。

谢从隽没再多看崇昭皇帝一眼,起身告退。

明晖殿中,只余崇昭皇帝孤身一人。

这里太过安静,安静得都有些冷寂了,日光透过窗纱,变得黯淡下来,些微的灰尘飞沫在光线中静静地轻浮着。

崇昭皇帝正值壮年就登上了皇位,手握着全天下最大的权柄,这些年勤民听政,做出不小的功绩,正可谓意气风发,如今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突然有些疲惫不堪。

他握紧扶手上的龙头,腰身一点一点弯下,置身囚笼太久,他仿佛再没力气从这龙椅上站起来。

不一会儿,郑观捧着茶盏从殿外走进来,他看见那墨砚掉在地上,俯身捡起,恭敬地摆正在书案上。

郑观见这情形,就将殿里的情势料定七八分,他一边垂首擦著书案上的墨迹,一边说道:“看来皇上还是没有将实情告诉小爵爷,奴才哪里会泅水呢?当年冒着莫大的危险将他从湖里救上来的人明明就是——”

崇昭皇帝笑了一声,没让郑观再说下去。

“朕有这么多孩子,只有他敢如此忤逆,这个不孝不顺的东西。”他似是生气,又似有一种莫名的骄傲,“他想做长空中的鹰,不愿做朕手中的风筝,那就随他去!”

谢从隽既不是风筝,他也不必说出实情,再绑一根线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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