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求不得(一)
崇昭皇帝冷了冷脸,道:“其实太师心中已有答案,不论朕如何解释,你都不会相信。你一直认为是朕害死了她,是朕不想让她生下有皇族血脉的孩子,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
“难道不是么?”徐守拙道,“谢弈,你可知,先帝那么多皇子当中,从性情到手段,唯独你跟他最像。”
徐守拙直呼其名,已然是最大的冒犯。崇昭皇帝眯了一下眼睛,原本沉稳淡定的目光中忽然杀出一股深沉的狠戾。
疾风骤雨吹打着明晖殿的窗棂,豆大的雨珠砸得哗啦啦作响。
“当年宋观潮的威望一日高过一日,先帝虽对之重用信任,却又不得不防着人心易变。他需要一个人去制衡宋观潮,钳制裴承景,这才肯抬举臣上位,所以尽管我们徐家只是贱民出身,先帝还是准了你跟念青的婚事。”
说罢,徐守拙坦然地看向崇昭皇帝,从崇昭皇帝这张面容上依稀可见当年他父亲贤王的影子。
当年的贤王确实有着过人的英明与睿智,他心系百姓疾苦,愿不拘一格降人才,写反诗的宋观潮,卑贱出身的徐守拙,他都敢重用;不过他到底还是出身于帝王之家,天生会玩弄人心与权术,他们懂得如何去驾驭手下的臣子,为了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就可以不问人情、不择手段。
将孟元娘许配给宋观潮,或者同意崇昭皇帝娶徐念青为侧妃,都是他笼络制衡臣子的手段。
崇昭皇帝比他父亲,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年宋观潮逝世以后,裴承景又不是个喜好争权夺利之人,原本只是作为棋子去制衡二人的徐守拙却逐渐成一家独大之势。
崇昭皇帝登基那年,徐守拙时任礼部尚书,座下门生三千。
他就像一根参天大树一样扎在朝廷的泥潭当中,也像一根尖刺一样扎在崇昭皇帝的心中,而且越扎越狠,越扎越深。
徐念青身为崇昭皇帝的静妃,为四妃之首,协理六宫,又在崇昭皇帝登基这年怀上了龙裔。
一时间,徐家在朝堂上炙手可热。
徐守拙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还曾提点妹妹徐念青,在龙裔平安诞生之前,定当谨小慎微、谦逊守礼。
可没过多久,徐念青却突然不明不白地死在宫中,崇昭皇帝给徐家唯一的交代便是静妃娘娘难产而亡。
徐守拙本就多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样的说辞。
他暗地里找来徐念青身边的宫女太监,一一查问,他们一开始不肯说,徐守拙用上了刑狱逼供的手段,那些宫人再不敢隐瞒,方才道出事实——
静妃娘娘出事当晚曾去见过皇上,人也是在明晖殿动了胎气,像是撞到哪里,才会小产而亡。
六宫中谁人敢在皇上面前戕害嫔妃?倘若真敢,又如何查不出祸首来?
除非,那害死徐念青的人就是崇昭皇帝自己。
“先帝能为握住权力而重用微臣,你难道不会因为权力而害死臣的妹妹?”徐守拙紧紧握住了扶手,恶狠狠地盯着他。
“朕要害她?朕登基之后,念青便位列四妃,她难产而亡,朕又追封她为皇贵妃,以示哀思,后又擢升你为太师,总领六部。朕自问对你们徐家仁至义尽!”崇昭皇帝怒声喝道。
徐守拙道:“那是你心中有愧!”
“朕确实心中有愧。可太师来责问朕之前,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你当初为什么非要将她嫁入王府,你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你自己的前程?”
他话音刚落,外头又是一阵暴戾的惊雷炸开,拖着沉闷的滚滚余响,重重地碾过徐守拙的心头。
崇昭皇帝知道自己戳到了徐守拙的痛处,继续说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不肯让徐家人以皇亲国戚自居,锦麟每每入宫,连一声姑父都不敢叫,满朝文武都以为是你徐守拙不敢居功自恃,但朕知道,你在羞愧,因为你们徐家的荣华富贵是用徐念青的命换来的!”
怒到极致,反而会是一种平静,徐守拙攥紧的拳头一松,怪异地冷笑了两声:“事到如今,皇上还以为臣是为了荣华富贵?也是,在你们谢家人眼中,宋观潮的忠心,念青的痴心,在权力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徐守拙似乎已经很是疲惫了,道:“或许臣真的做错了。”
宫殿外雷声滚滚,一些混乱的叫嚣声隐隐地传到了明晖殿,动静越来越乱,混乱声也越来越清晰。
殿外,郑观大呼:“护驾!护驾!”
不一会儿,郑观便慌里慌张地闯进来,大惊着对崇昭皇帝说道:“不好了,皇上,宫里生事了!是、是肃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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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昭皇帝早就料到,徐守拙不会贸然前来,必然做足了准备,他脸上也并无惊慌之色,只道:“慌什么?难道痛哭流涕,他们就会放过你?”
他语调很沉,沉得像巍峨不动的山,紧实地压在郑观乱跳的心脏上,他稍稍平静下来,道:“御林军还能抵挡一阵儿,皇上,奴才护送皇上出宫!赵都统、裴小侯爷或许已经在归京的路上,只要他们……”
“来不及了。”崇昭皇帝看向徐守拙,道,“太师,你想用什么法子杀了朕?”
郑观一惊,方才他不知殿中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太师并不知情,但依崇昭皇帝的话来看,这一切都是肃王和太师联手所为。
此时,一队士兵已经杀入明晖殿中,为首的人正是肃王。
肃王提着淌血的刀,脸庞上也溅了星点鲜血,他这般威风凛凛走入殿中,目光如虎狼一般锐利阴狠,紧盯着崇昭皇帝。
徐守拙慢慢地从位子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殿外,口中对肃王说:“此处就交给王爷了。”
徐守拙离殿,肃王转头再看向崇昭皇帝。
崇昭皇帝了然,低低一笑:“原来是想教我们手足相残,太师这招杀人诛心,看来是恨透了朕。”
肃王听着他这话,竟还似有挑拨离间之意,讥笑一声:“手足相残?皇兄,你真当过我是你的兄弟么?当年你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就敢毁了我的儿子,把他幽拘十年!你既做得出来,也该料到有今日。”
崇昭皇帝道:“想要皇位,光明正大地来争来抢就好了,何必再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一切与孩子无关。”
“少惺惺作态了!你以前就是这样骗过父皇的么?”肃王拿刀指向崇昭皇帝,“否则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你曾经犯下那样的弥天大错,害了宋家,害了孟家,父皇还是要选你继承皇位?”
崇昭皇帝笑了笑,“如果你能想明白,那么坐在这张龙椅上的人就是你了。”
“又跟我摆出这副样子,好像这世上只有你谢弈才是真龙天子,别人就什么都不是!”肃王冷道,“不见棺材不掉泪。谢弈,我们兄弟一场,今日我亲自送你一程,到了地下,你去告诉父皇,你有今日的下场,皆要怪他当初选错了人!”
肃王走到他面前,雪亮的刀刃扬起。
郑观的手被两名士兵死死地踩在脚下,动弹不得,眼见那刀逼近了崇昭皇帝,惊慌地大喊道:“皇上!!”
崇昭皇帝竟也没有再躲,仿佛早在等着这一天似的,就那刀刃即将砍向他的头颅时,一粒石子“铛”地一声击在刃身上,力道之猛,震得肃王手臂一麻!
刀身一翻,锋利的刃削了几绺崇昭皇帝的头发下来,却未伤及他分毫。
发丝轻轻飘飘地落在案上。
众人皆为这陡然间的变故一惊。
从龙椅的屏风后走出一个身影,穿着最寻常的布衣,戴着一面斗笠,却也遮掩不住那潇洒风流的身段。
那人摘下斗笠,用左手抽出腰间的长剑,冲肃王一笑,“肃王爷,这一场闹剧也该收场了。”
肃王看清那人的面容,一时震惊道:“赵昀?你怎么会在这儿!”
看着这意外出现在宫中的人,他心中不免一慌。
他在太师口中得知赵昀或许与当年走马川一战有关,太师疑心赵昀的身份,想等京中局势定下之后再好好查问,在此之前,他派了张宗林前去截住赵昀,省得这厮闹出什么麻烦。
想必是张宗林办事不力,没能拦得住他。
但肃王也只是慌张了那么一瞬,京中内外已经被他们牢牢控制住,倘若赵昀带了兵马前来,他们必定早就收到了风声。
这就说明,他是孤身前来。
“你一个人么?”肃王轻蔑道,“赵昀,就算你是剑神转世,一人还能抵得过这千军万马?”
赵昀道:“谁说我一个人?”
“毛头小子,少来吓唬本王,京中兵马调动都要等太师的手谕,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本王的斥候军也早来报信了。你哪里来的人?”
“肃王爷,这京都当中最不缺的就是人,只不过你从来不将他们放在眼中罢了。”
叛军此次来得猝不及防,皇宫西门有效忠肃王的,擅自打开宫门,放叛军进入皇城,御林军仓促应战,颓势渐显。
忽然,又从皇宫的西门中外杀进一股来路不明的势力,不是什么受过训练的士兵,看着更似寻常百姓。略好一些的,手中拿着破枪烂剑,还有更不像样的,棍棒菜刀都带了上身,只凭借一腔的胆勇,来势汹汹地冲入皇宫当中。
陆老翁的儿子就混迹在队伍当中,手中提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破剑。他虽然没有盔甲与利兵,但因有些功夫底子在身,带着人冲锋在前,见到叛军就一顿乱砍乱杀。
皇宫中,三股势力交织在一起,彼此间杀得你死我活,在风雨飘摇当中,这场厮杀愈演愈烈。
明晖殿中,气氛还在僵持着。
崇昭皇帝与肃王一样意外赵昀竟出现在此,问他:“是谁来救驾?可是正则侯回京了么?”
“小侯爷还在路上。外头这些人么,是臣从前认识的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他们也是皇上你的子民。”
赵昀说话的口吻风轻云淡,然则字字却似落石一般,沉沉地击在崇昭皇帝的心潭。
赵昀不再多言,回身抬剑,剑身当中呼啸着一股杀气冷冷地指向肃王。
他懒洋洋地笑道:“千军万马我是敌不过的,不过杀你一个绰绰有余。”
肃王一下警惕起来,握着刀一步一步向后退,对身后的士兵喝道:“杀了他!得赵昀首级者,本王重重有赏!”
“杀!”
明晖殿中局势一触即发,刀光剑影中杀声震天。
赵昀将崇昭皇帝护在身后,未回头看他,只微微一侧首,说道:“退后。”
崇昭皇帝望着他英俊的侧脸,恍惚间想起谢从隽来,一时失了失神。
赵昀未再多言,起势的剑中似有搅弄风雨的力量,飞身杀上阵前!
……
这风雨虽急,可肃王府中却仍旧被压抑在一片沉闷当中。
参宴的人都被牢牢地看押住了,有刀剑挟持着,谁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此时,一名将士身影如飞箭一般跑进府中,到正堂当中拜见谢知章,附在他耳边急匆匆地说了两句话。
谢知章轻轻眯了一下眼睛,道:“没有圣旨,裴长淮还真能搬来救兵?”
那将士回道:“正则侯毕竟在大梁素有威望,‘裴’字还是好使的。”
“我一早就说过,留着他始终是个祸患。”谢知章有些咬牙切齿,但很快给出了对策,“宫中还没有传回事成的消息,别让他坏事,你亲自带兵去城墙严防死守,阻止裴昱进京。”
那将士即刻领命去了,谢知章思索再三,还是不能放心,召了一名死士来见,吩咐道:“你亲去正则侯府,直接将裴家人抓回来,其他人都能杀,裴元劭那个孩子一定要是活的。”
“是!”
那本在侧堂当中茫然无措的徐世昌听到这么一句话,当即回过神来,一时暴跳如雷,冲到谢知章面前,“谢知章!”
谢知章左右的护卫连忙将徐世昌摁住。
“放开我!放开!”徐世昌挣扎着骂道:“我告诉你,你别太过分!将人请来也就罢了,你敢在侯府杀人,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谢知章看他张牙舞爪的样子,竟似为了裴昱都要发疯一样,哼笑一声:“徐世昌,坏了大事,你我都不会有好下场。如今我不过是想个办法,好让裴昱听话一点,这还是看在闻沧的面子上。你爹早就想让他死了,否则也不会给宝颜屠苏勒献计,让他派出鹰潭十二黑骑去截杀裴昱!”
“你胡说!我姑姑是皇贵妃,我爹对大梁忠心耿耿,他不会这样做的!”
徐世昌听后,立刻反驳了一句,可越想他就越虚心,比之刚一开始得知真相时的震惊,他现在心里只有悲愁和愤怒。
“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以后、以后让我怎么再去见长淮哥哥?”
谢知章看他这副样子,只觉得烦躁无比。
裴昱,又是裴昱,人人眼里都是裴昱!
徐世昌、谢从隽、谢知钧,就连那个赵昀也是!
原以为太师养了一条好用的狗,没想到这厮就是一只深藏不露、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不知中了什么魔障,竟连命也不要,在柔兔舍身救下裴昱。
若不是他,眼下也不必再担心裴昱来坏事。
谢知章沉了沉心头的无名火,看着失魂落魄的徐世昌,说道:“事已至此,谁都没有回头路,不是正则侯死,就是你爹爹死!锦麟,你自己可要掂量清楚,不要节外生枝。”
徐世昌脸上一片茫然,心中混沌,竟不知还能再说什么了。
——
要一个一个发盒饭了。
(敲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