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假鸳鸯(二)
裴长淮想到那次刺杀,一时沉吟不语。
他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但需得见过辛妙如才能确定。
裴长淮亲手写了一张请帖,令近侍去给尚书府送去。
近侍一瞧他要见的人是辛妙如,一时迟疑道:“辛小姐正在闺中待嫁,老尚书这回为着云隐道观的事,与侯府的关系淡了不少,肃王府的大公子也将她看得十分珍重,倘若给外人知晓侯爷私下里约见辛小姐,怕是不妥。”
裴长淮道:“放心,倘若本侯猜得不错,辛小姐一定也很想见一见本侯。”
地点是京都一处小茶楼,时间是黄昏后,裴长淮包下这座茶楼,外人一律不得打扰,至晚霞漫天时,裴长淮就在茶楼中等候了。
他随身带着一根竹笛,闲等时吹了一曲京都的小雅调,笛声清亮悠扬,时而激昂,时而幽咽,轻轻回荡在这茶楼当中。
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从楼梯口走上来一个绰约的身影,身披黑色锦氅,头戴风帽,将身姿面貌遮得严严实实,待走到这雅间中,那人才解下最外头的大氅。
“小侯爷好雅兴。”
女子说话婉转轻柔,只听声音,必然以为她娇气性软,可这满室亮堂的烛光一照,那女子一双黑眸亮得惊人,长眉压得低低的,使得她眉眼中添了些凌盛的傲气,全然与娇软二字无缘。
裴长淮微微一笑,道:“辛小姐,请。”
辛妙如在裴长淮面前没有流露出一丝畏怯之态,大大方方坐到他对面去。
“不知小侯爷今日相邀,所谓何意?”
辛妙如出身名门,颇通茶艺,入座后便着手焚香点茶。
裴长淮将一方手帕取出,端正地搁在案上,“物归原主。”
辛妙如瞥了一眼,并不取回,只笑道:“小侯爷请我过来,就是为了替你的侄儿还个手帕?他怎不敢亲自来见我?”
“辛小姐看错了。”裴长淮道,“这帕子不是你送给元茂的那一块,这是赵昀遇刺那日,从其中一名刺客袖间搜出来的……所以,辛小姐承认这帕子是你的了?”
辛妙如脸色微微一变,却不想裴长淮设了这么个小陷阱,不禁失笑道:“我本来还奇怪怎么小侯爷会贸然约我相见,原来是这里露了破绽。”
辛妙如将那方手帕展开,见里侧洇着血迹,心里一颤,立刻将帕子攥进手中。
沉默片刻,她眼中隐约有了些泪意,道:“留下破绽也没什么了,看见他一直随身带着我送他的东西,我很欢喜。”
裴长淮道:“大梁的女子送给男儿手帕,乃有定情之意。辛小姐,本侯以为,尚书府千金的帕子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一个刺客身上。”
“在小侯爷看来,像我这样出身的女子喜欢上一个籍籍无名的杀手,是不是很奇怪?”她手下搅拌着茶汤,这时微微一停手,抬头问道,“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裴长淮摇摇头。
“他也是一个人,他有名字的。他叫王霄,霄云的霄,小侯爷,你该牢牢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他死在你的剑下。”辛妙如眼眶发红,“你以为你随手杀死的只是一个命如草芥的刺客,可他不是,他是尚书府的千金等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都等不回来的心上人!”
面对辛妙如的控诉,裴长淮却很从容,道:“本侯会记住他的名字,但当时杀他,本侯问心无愧。”
“你觉得他该死,对不对?”辛妙如轻轻摇着头,“那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辛妙如抚着帕子上的柳叶,口吻很轻很轻。
“王霄的家在破锣山,他八岁那年,破锣山受蝗灾,闹了一阵大饥荒,他的父母活活饿死,只剩下他一个。他一路北上,沿街乞讨着活,到了冬日里连一双好鞋都穿不上,饿得撑不住了,倒在街边上,险些冻死在雪地里,是他后来遇见的那位恩公给了他一口热粥吃,教给他一身本领,让他能够活下去。”
“什么本领?杀人的本领么?”裴长淮轻眯了一下眼睛。
辛妙如笑笑,却不在意此事,“杀人的本领又如何?他曾对我说过,他跟我们这等出身大富大贵的人不一样,摆在他面前的只有这一条生路,他没有选择,为着一饭之恩,也从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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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王霄的时候,他正被仇家追杀,慌不择路的,竟逃到尚书府中,浑身血淋淋地从梁上掉下来,倒把我吓了一跳。我看他可怜,只照顾了他两日,又恐这人来路不明,给我们家招来灾祸,很快就将他送走了。可为着这两日的照拂,他竟一直铭记于心……
有次我去云隐道观进香祈福,在道观中小住两日,夏夜里蚊虫叮咬得厉害,他悄悄在门上挂了一串醒香铃,又怕我以为是登徒子上门,还留了字条言明那东西的作用,他的字歪歪斜斜的,自是不比读书人,但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我走到哪里,他就会跟到哪里,什么也不说,也不肯见人,只在暗处藏着。有时候我唤他出来见面,他就躲得远远的,只让我知道他在。我笑他是个傻小子,救他就跟救个小猫小狗一样,可没图着回报,要他往后不必再来了,他总是不听,就这样一直守在我身后。
不过有时候他会莫名其妙地消失一阵子,我知道,他是又去杀人了。或许我这样说话很自私,但那时我只盼着他早日杀了那人,平安回来。他在我身边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等他真走了,我才知道我是想见他的,世间有那么多的男子,可我只想见他……”
裴长淮无法认可辛妙如的私心,却是最懂得她这样的心意,他之于谢从隽,亦是如此。
辛妙如继续道:“我一直怕王霄哪天就回不来了,很早便送了手帕给他。我不想他做杀手,我愿意跟他私奔,到天涯海角,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到哪里都可以,可他就是不肯。他说,只要他活着,就有还不完的恩情,有杀不完的仇家,我一个尚书府的千金,跟着他只会受苦。我说我不怕吃苦,他说他怕……”
辛妙如轻轻一笑,笑中有苦涩,也有甜蜜。
两人的关系一直这样僵持着,后来在京都一场诗会上,辛妙如认识了裴元茂,原本也有其他两位世家的公子。
当时因为王霄不肯答应娶她,辛妙如存心想醋他一醋,她知道王霄就在暗处守着,便故意与那些个公子生出亲密之举。
裴元茂误以为辛妙如对自己有意,更是心动,又与她一同品鉴诗词品鉴了许久。
王霄瞧见了,自然不快,后来辛妙如独自走到无人的野亭当中,唤他出来相见。王霄不肯,辛妙如便装醉往湖里跌去,王霄一惊,立即现身将她拉了回来。
辛妙如知道有他在身边,自己绝对不会出事,醉笑着往他怀里凑,取笑他:“不是不肯见我么?”
王霄见她是故意,又恨她戏耍,绷着一张脸,只管沉默。
辛妙如在他怀中依偎了片刻,对他说:“你不肯娶我,自有人肯娶。往后我的夫君抱我,亲我,难道你也要眼睁睁瞧着么?”
王霄便说:“小姐,你这样激我没用处,更不能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辛妙如眯着眼睛,笑道:“哦,既然没用,你为什么不高兴?”
王霄别开目光,不说话了。她主动攀上王霄的肩颈,认真地望着他,说:“傻小子,你听好,这是最后一次,往后你再没机会听我问了。你,到底愿不愿意娶我?”
王霄不敢答应,更不敢不答应。他想起方才在诗会上,那裴家的小公子生得俊朗干净,一身的贵气,自己与他更有云泥之别,心中说不出有多难受。
他想着辛妙如那些话,想着她一旦成亲便要另属他人,她会跟其他的男人这样亲近,心中酸胀不已,一时竟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恐惧着失去辛妙如,恐惧到了极点反而令他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使他将辛妙如抱入怀中,第一次吻上她的嘴唇。
他说,他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盼望着娶她为妻。
王霄决定再为他的恩公杀最后一人,然后就带着她远走高飞。
往后的苦他一个人来承担,就算拼上性命,他也不会让辛妙如受一丝委屈。
辛妙如得了王霄这句承诺,日日欢天喜地,她知道王霄是最守承诺的男人,什么都准备好了,却没想到有天却看见王霄的头颅被悬挂在京都的城墙上。
见到王霄尸首的那一刻,辛妙如几乎呕了出来,不是因为恶心,是因为痛苦。
“我那天扶着墙一路走回尚书府,每走一步,我都会想一次,我要为王霄报仇。”
此刻,辛妙如将茶盏放到茶托中,奉给裴长淮,她眉眼轻低,唇角微微含笑,貌似恭敬,可眼神却冰冷一片。
“小侯爷,有时候我会恨自己出身在尚书府,身份门第就像鸿沟一样隔在我和王霄之间;我也恨自己自幼学的是点茶刺绣,倘若我会使刀剑,今日我就能带一把匕首过来,杀了你,为他报仇,再自尽于此,不累及家人。”
裴长淮从她手中接过茶盏,平稳地放下,道:“你杀不了本侯,所以就想着从元茂下手,你根本不喜欢他,是么?”
“他有什么值得我喜欢的吗?”辛妙如笑着反问道,“他唯一可取之处,就是他的身份。裴元茂是你正则侯的逆鳞,你的软肋,我也想通了,直接杀掉你,又怎么足够?看到裴元茂神魂颠倒,看到小侯爷你丢了武陵军的掌权,看到侯府一蹶不振,我才觉得痛快。”
裴长淮却对她这一番话并不生气,他波澜不惊地回道:“可单凭你一个闺阁中的女子,尚且做不到这一步。”
辛妙如望着他,笑容更深,“我自有我的法子。”
“按理来说,你应该报复的人该是北营都统赵昀才对,因为当日王霄刺杀的目标是他,可你却一口咬定他是死在我的剑下,是谁告诉你的?”
辛妙如道:“侯爷该不会以为我会乖乖说出他的身份罢?”
“本侯不妨一猜。”裴长淮道,“我想,一直在暗中帮你的人便是王霄口中的那位恩公。”
辛妙如嗤笑道:“这并不难猜。”
“他还是即将与辛小姐成亲的肃王府庶长公子,谢知章。”
——
知道不是赵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