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爱情的囚徒
信号指示灯上的绿色数字从“90”开始倒数,我想找人帮忙,可大家不是行色匆匆,就是被不远处发生的意外吸引,不等我开口便加快脚步离去。
斑马线上人来人往,时间分明是流动的,我却像是静止在了那里,与周围格格不入。
“你好,能不能……”我伸手想要叫住一名路过我身边的年轻人,可对方看也没看我,只是一心打电话。
“好像前面有人出事了,好多人哦,我过去看看。”
收紧手指,我的内心逐渐被弥漫开的焦灼浸满。明明就在眼前却毫无办法,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让人深恶痛绝。
十二年过去了,一切都没有改变,我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不幸发生,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好友的惨叫环绕在我耳边,合着“嗒嗒嗒”的绿灯倒计时,仿佛地狱传出的丧歌,令我心神大乱。
“有人能帮帮我吗?”
“……请帮帮我!”
“帮帮我……”
明明已经用尽全力嘶吼,可声音一出口,嗓子眼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显得虚弱又含糊。
复健失败后,我彻底放弃自己,不愿再做任何尝试。某一天深夜突然醒来,隐约听到房门外父母的交谈声。
母亲忧愁不已地说:“他以后要怎么办?我们以后要怎么办?我就不应该让他和那些人出去的,我真是造了什么孽了,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福没享到,出这种事。”
父亲长久的沉默后,叹一口气道:“命保住了,人算是彻底废了。”
“还不如……”
“胡说什么!”
母亲没有说完便被父亲严厉打断,显然他知道她后面要说什么。
还不如……不如什么?不如和另三人一起死了?不如一次性结束痛苦,也好过成为废物?不如从一开始就是残废,这样他们也不用有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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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第一次我清楚地意识到,哪怕我还活着,哪怕我还有清晰的语言组织能力,我还能自己做许多事,但在大多数人眼里,我已经看不到未来。
原本璀璨的星光大道已为彻底的黑暗取代,伸手不见五指,仿若一张狰狞幽深的口,随时随地等待着吞噬我的时机。
你为什么连这个都做不好?
从小到大,我听得最多的便是母亲的这句话。以前不觉得什么,只怪自己没达到她的预期。可自从听过她和父亲的对话,不知怎么,这句话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彻夜纠缠不休,俨然成了心结。
是啊,我为什么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呢?
我怎么能……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北芥?”绿灯倒计时还剩最后十秒结束,身前忽然响起商牧枭的声音。
我骤然回头,发现他就站在我面前,正垂眼看着我,四肢完好,无伤无痛。
汹涌的情绪向我袭来,上一刻内心还灰暗的仿佛世界末日,下一刻便雨霁云收,星斗满天。
“太好了……”声音仍是虚弱,透着劫后余生的万幸。
“什么?”他没听清,微微弯下腰。
我没有回答,只是展臂抱住他,不顾身处环境,不顾周围目光。他没有准备,被我带的差点摔倒,慌忙下扶住轮椅扶手,这才维持住平衡。
人的身体是世界的一个表象,受内在欲望控制。欲望受意志的驱使。意志通过身体传达渴望,支配我们的世界。
当你的世界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而变得前所未有的炫目闪耀,你就该警醒,那是意志的沦陷。
理性死了,本能为王,我的城还在,它坚不可摧。然而一旦意志沦陷,那是另一回事。
那代表,在与商牧枭的交锋中,我彻底的败了。他攻陷了我,占领了我的世界,俘获了我的意志,让我至此变成了爱情的囚徒。
“我只是离开一会儿,你就这么想我了?”他笑道,有些意外。
我不说话,搂住他的脖子,默默抱了他一会儿,感到投在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这才松开手。
信号灯已经变红,我们只得再等一个绿灯。
“你不是去买气球了吗?”我扫了眼商牧枭的手,除了礼品袋,没发现氢气球的踪影。
“哦,我刚买好,另一个小孩儿过来说也要和我一样的,但老板只剩最后一只柴犬了,小孩妈妈就求我把气球让给她儿子。我看小孩儿挺可爱的,就把气球让给他了。”他往身后人声嘈杂处看了看,道,“那边好像出事了,不知道有没有人受伤。”
我忍不住去牵他的手,低声道:“希望没人受伤。”
希望大家都只是虚惊一场。
商牧枭找了家店吃西餐,环境优雅而昏暗,为营造气氛,每桌都点了一支烛火晃动的电子蜡烛。
吃到尾声,不远处的黑胶唱片机忽然响起悠扬舞曲,两名舞者缓缓入场,就着萨克斯声轻轻摇晃。
服务员过来解释,这是圣诞节的特别活动,客人如果感兴趣,也可以一起共舞,买单时能够享受折扣优惠。
他刚解释完,不少桌情侣便互相牵着手步入舞池。
“那个戴眼镜的跳得还不错……”商牧枭喝一口柠檬水,视线不离舞池里的情侣,“啊,那个胖子踩了他女朋友三次脚了,再有一次他女朋友应该就要发火了。”
果然,他话音刚落,那对情侣中的女孩猛一推男朋友,转身一瘸一拐就回了座位,脸色黑如锅底。
商牧枭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我说吧。”
这样笑别人不太好,但看着他笑,我不禁也想笑,于是只能将脸埋低一些,好笑得不那么明显。
商牧枭与我一道吃完饭,送我到停车场后便走了,说要去酒吧拿车,约我周一学校见。
从昨天到今天,亲热、送礼物、约会、过圣诞,就情侣而言,我们把能做的几乎都做了一遍,流程完美而圆满。可不知为什么,在分开的一刹那,我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直到车开到半路,等信号灯时,盯着远处那抹刺目的鲜红,我才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那不是“失落”,那是“不舍”。
我开始不满于只是短暂地拥有他。继“嫉妒”之后,我得到了“占有欲”。
圣诞过后的周日清晨,我给我的理疗师打去电话,预约了复健事宜。
他反复与我确认了三遍,得到我百分百的肯定答复后,声音听着比我还要兴奋。
“你能改变主意真的太好了!”他好奇起来,“你怎么会突然想通了?”
我知道,现在就算我铆足了劲儿复健,下半辈子也不可能脱离轮椅。我已错过了最佳的复健时机,再想取得好效果简直难如登天。但……
“一分钟就够了。”
“啊?”
“我想……和我的恋人跳一支舞,一分钟,只要能撑一分钟就够了。”
一分钟不行,三十秒也够,三十秒不行,哪怕十秒……我也想站着与商牧枭共舞一曲。
理疗师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感慨道:“原来是爱情的魔力,怪不得。”
一切不可思议的改变,若冠以爱情之名,往往就变得容易理解起来。这可以说是爱情的魔力,但我更愿意将它视为驱散阴霾的星光,为我照亮前路。
元旦那天,雨下得特别大,我去的沈洛羽家吃饭。姑姑听说我准备再次尝试复健,高兴地直掉眼泪。
喝了一耳朵心灵鸡汤,直到晚上九点,她老人家要休息了,这才放我离开。
沈洛羽送我下楼,问我打算什么时候把对象带给他们看。
“他……有点不一样。”我迟疑着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沈洛羽微笑着点头:“行,随你。”
回到家,十一点开始下起了雨。不大,但看着要下很久的样子。
冬雨最是讨厌。夏天的雨像天上掉下的棉花,无害,还带点温度;冬天的雨简直是天上掉下的刀子,扎在身上,不死也去半条命。
想到上次下雨商牧枭那狼狈的模样,从神气活现的狼崽子直接成了落汤狗不说,还病了好几天。
我有些担心他这次的状态,忍不住打电话给他。第一个他没接,过了大概半小时,我又打了第二个,响了许久,他终于接了。
“喂?”他声音有些沙哑,好像刚从睡眠中醒来,还带着起床气。
“你还好吗?”
那头一静,过了会儿,商牧枭低笑着道:“你特意半夜打电话来问我好不好吗?”
被他这样一说,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傻气。
抿了抿唇,我道:“外面下雨了。”
他似乎是听了会儿外面的动静:“原来是下雨了,我就说怎么这么累,一直睡不醒。”
“有人陪你吗?”我问。
“丑狗算吗?它就睡我脚边。”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晚上我、我姐、我爸和他姘头难得吃了顿团圆饭,我喝了点酒,十点就睡了,不知道我姐走没走,但我爸他们应该还在。”
我放下心:“抱歉,吵醒你了。你继续睡吧,我挂了。”
“等等……”
我缓下动作:“怎么?”
“你把手机开着,放一边,我想和你一起睡。”
他这话粗听有些歧义,细究起来又挑不出毛病,让人只能兀自脸热。
“好。”我开了免提,将手机放在枕边。
“老师,我想听睡前故事,你给我讲一个吧?”
可能下雨天的关系,让他显得比平时更娇气一些。
关了灯,我仰躺到枕头上,盯着黑暗的天花板毫无焦距地思考了会儿,闭上眼道:“从前有个哲学家,叫叔本华,出生富贵,才华横溢。21岁时,他在哥廷根大学学医,突然觉得自己对哲学更感兴趣,就转而去了柏林。此后几年,他发表了好几篇著作,通过一本《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他得到了柏林大学的一个哲学讲席……”
“当时有个叫黑格尔的哲学家,是哲学界的领军人物,众人无不对他马首是瞻。叔本华心高气傲,一生没受过什么挫折,觉得自己并不比黑格尔差,就将讲座时间定在与黑格尔一道。结果因为去的人太少,他的讲座被迫取消了。”
“最后,他愤而离开大学,定居法兰克富,从此靠着巨额财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干巴巴背完叔本华的生平,我侧耳仔细听了听手机那头,商牧枭呼吸平缓,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