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林清羽微微一怔——方才顾扶洲可不是这么说的。褚正德亦是摸不着头脑,不知大将军态度为何变得如此之快。林父在雍凉习惯了顾大将军的不着调,早已见怪不怪:“清羽,伺候将军用药罢。”
林清羽走上前,端起汤碗,递到顾扶洲面前:“将军请用药。”
两人靠得有些近,顾扶洲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立刻偏过头,呼吸都变得不稳。
林清羽觉得顾扶洲似乎在紧张。他不知道喝个解药有何可紧张的,问:“将军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顾扶洲闷声道:“……你靠太近了。”
林清羽闻言把汤碗放到桌上,自己退了回去。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顾扶洲像是在为自己的表现感到耻辱,偏偏又无能为力,自暴自弃地拿起汤碗,喝了个干净。
褚正德道:“解药须每日服用一次,一月方能将余毒除清。日后每日的这个时辰,太医署都会将解药送到将军府,还请将军按时服用。”
换言之,顾扶洲只能在京城待一个月。等他解完毒,又要回到西北边陲。
“那么问题来了,谁每天来给我送药。”顾扶洲环顾一圈,把目光落在林清羽身上,“林太医,你可以吗?”
不等林清羽回答,褚正德便道:“林太医今日送药来迟,万一还有下次,岂不是误了将军尊体?”
林父知道长子不是如此不小心之人,事出定然有因。他问林清羽:“将军今日抵京的消息一早便命人传去了太医署,你为何会迟?”
林清羽道:“有人告诉我,将军明日才到。”
褚正德眉头皱得死紧:“谁?”
“洪长丰。”
顾扶洲一锤定音:“那就是这个洪长丰的错,林太医何错之有?就算有,他是本将军的义弟,本将军乐意等他。”
林父无奈:“既然将军都这么说了,清羽,日后就由你每日来将军府送药罢。”
林清羽点头应下。他没耐心做跑腿的活,但顾扶洲对他有恩,他理应有所回报。
天色渐晚,已经到了平常人家就寝的时辰。林父道:“将军,下官想回林府一趟。”
顾扶洲笑道:“应该的。这一路辛苦义父了,早些回去同家人团聚罢。”
林清羽跟着林父一并告退。走到门口时,顾扶洲忽然叫了他一声:“清……林太医。”
林清羽转过身:“将军还有何吩咐?”
顾扶洲欲言又止,最后看了眼守在他身侧的天机营侍卫,缓声道:“没事。只是觉得,辛苦你了。”
林清羽客套道:“能为将军效力,是下官的荣幸。”
顾扶洲笑道:“那还是本将军更荣幸一点。”
林清羽跟着父亲回到家中。林母事先未得知林父归京的消息,见到夫君后,未语泪先流。林父林母相伴多年,伉俪情深,此刻虽无语凝噎,亦胜千言万语。
“爹爹!”林清鹤朝林父飞奔过去,扑进了父亲怀里。林父俯下身接住幼子,将他高高举起:“清鹤长胖了。”
一家四口久违地围在一起吃了些东西。林父离京的半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陆晚丞病逝,林清羽同南安侯府分家,成为了太医院的一名医官。日后他们父子同在太医院,也算是同僚了。
提起陆晚丞,林父不胜唏嘘:“小侯爷最终还是没活过弱冠,可惜了。”
林清羽倒不觉得有多可惜,能摆脱那具体弱多病的身体,于那个人而言是好事。
等林母带着犯困的林清鹤睡觉去了,林清羽问:“父亲,你可知‘奇变偶不变’这五字?”
林父点头:“此句在征西军中广为流传。据说,是顾大将军截获西夏密函所得。将军百思不得其解,便上奏太子,想请太子召集京城才子为其解惑。然而,直至我们获准回京,依然无人能答。”
林清羽若有所思。
所以,那个人真的是在西夏么。
久别重逢,又喝了点酒,林父的话也多了起来:“顾大将军,真是个妙人啊。”
林清羽问:“此话怎讲。”
林父笑着摇了摇头:“你和他多相处几日就知道了。”
林清羽也笑了:“我听闻父亲认了顾将军做义子,属实惊讶了一番。”
“大将军乃一品辅国大将,我一个五品的太医院院判如何敢做他的义父。原先,我百般推拒。后来,将军说,我若认了他这个义子,林府在京中的地位将和从前大不相同,也于你的仕途有益,我这才松了口。”
林清羽颔首道:“将军确实帮了我不少。”
次日,林父重回太医院,做的首件事便是查清送迟解药的前因后果。他让林清羽和洪长丰当面对质,洪长丰坚称自己没有说错,是林清羽听错了。两人均是口说无凭,当时也没有第三人在场。林父处事向来公正,即便他心里相信长子,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不会做出决断。好在大将军并未追究,林父小惩大诫,将两人一并罚了一个月的俸禄。
胡吉道:“洪长丰肯定是受了褚院判的教唆,谁不知这两人是嫡亲的师徒。”
“未必。褚正德看不惯我不是一日两日,他为人迂腐顽固,针对我也是明着来。”林清羽道,“看来,在太医院和太医署中,看不惯我的不止他一人。”
胡吉叹道:“都说树大招风。你配出了时疫的方子,是太医院中年纪最小的,和皇后,顾大将军沾亲带故,父亲又是正院判,自然会招人嫉妒,平时还是应当收敛锋芒啊。”
林清羽冷道:“我需要的不是收敛锋芒,而是那些蠢货少来招惹我。”
晚膳过后,林清羽在太医署配好天蛛的解药,将其送至将军府。将军府的管家名叫袁寅。顾扶洲常年不在家,又无父母妻子,平日里都袁寅打理府内大小事物。
袁寅知道林清羽会来送药,奉命早早地等在门口。“将军正在后院乘凉,”袁寅恭敬道,“林太医请随我来。”
夏日炎炎,蝉叫虫鸣。俊朗伟岸的男子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慢悠悠地摇着。他的身材极是高大,一双长腿几乎放不下,只能随意架着。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坐在他身边,手持蒲扇为他扇着风。
顾扶洲这般慵懒惬意的模样,让林清羽觉得十分熟悉。他身后站着两个带刀的侍卫,气质不像是行军打仗的武将,倒和沈淮识类似。若他未猜错,这些应该是天机营的人。萧琤让天机营的人跟着顾扶洲,名义上是护大将军周全,实际想做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
袁寅上前道:“将军,林太医来送药了。”
摇椅停住,顾扶洲站了起来。相比上次,他显得没那么紧张了,走到林清羽面前,低下头说:“你来了。”
林清羽在男子中不算矮小,但站在顾扶洲面前,竟像个女子般娇小,下巴才到顾扶洲肩膀处。只能说,顾扶洲不愧是有大瑜战神之称的猛将。
“将军,该喝药了。”
顾扶洲喝了药,抬头叹道:“今夜月色真美。林太医若没旁的事,不如陪本将军喝点小酒,吃点小食,再赏赏月?”
林清羽迟疑片刻,点了点头:“多谢将军相邀。”
顾扶洲露出笑容。他不笑时面容冷峻,笑起来却也不显违和,反而看起来年轻了不少。顾扶洲命袁寅呈上宵夜,林清羽提醒他:“将军现下不宜饮酒。”
“我不喝,你喝。”顾扶洲为林清羽斟了一杯酒,笑吟吟地看着他抿了一口,眼中似含着月光。
林清羽蹙起眉,总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将军为何这样看着我。”
顾扶洲轻咳了一声,道:“我听闻林太医刚经历了丧夫之痛。现在看来,你好像也不怎么伤心?”
林清羽淡道:“斯人已逝,未亡之人应当多向前看。”
“不伤心就对了,伤心伤身。”顾扶洲停了停,道,“林太医可曾听过一句话,叫——奇变偶不变?”
话音刚落,那两个侍卫就朝他们看了过来。
萧琤未将此事公开,他自然不能露出马脚。“未曾听说。”
顾扶洲挑了挑眉,笑道:“这样啊,那就有意思了。”他扫了两个侍卫一眼,语焉不详,“也罢,现下不是什么好时机。”
林清羽问:“将军的意思是?”
顾扶洲换了个话题:“对了,昨日送药的事查清了么?”
林清羽简单说了此事。顾扶洲得知他被罚了一个月俸禄,笑道:“那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仇,来日十倍奉还。”
微妙的熟悉感越来越强烈。林清羽盯着顾扶洲看了许久,方道:“我会的。”
赏了半个时辰的月,林清羽起身告辞。顾扶洲摸了摸小腹,叹气道:“我也要起来动一动了,出点汗。”
似曾相识之感瞬间没了个干净。如果是那个人,绝对不会在大夏天动一动,搞得自己一身汗。
林清羽道:“将军余毒未清,练功切不能过度。”
顾扶洲一脸沉郁:“我年纪大了,不比十七八岁的时候,怎么吃都吃不胖,怎么睡都不长肉。我是不想动,但我更不想中年发福。”顾扶洲像是想到了什么,弯了弯唇,“义弟啊,你想不想看看我平时是怎么练功的?”
说实话,不是很想。但想到顾扶洲对他的帮助,林清羽还是点了点头。
顾扶洲突然豪气干云:“是时候让你见识下我真正的实力了。走走走,我带你去校场。”
校场上点着火把,仍不如白日亮堂。林清羽问:“将军为何不在白日练功?”
“白天太晒了,傻子才练功。”
林清羽迷惑不解。常年在外征战之人还会怕晒?
顾扶洲走到一石锁前,道:“这个石锁,应该和你差不多一样重。”
林清羽:“……哦。”
“请,好好地看着我。”顾扶洲稍作伸展,蹲下用力,单手就将石锁提了起来。
林清羽很赏脸地捧了个场:“将军威武。”
“你再看你再看。”顾扶洲深吸一口气,竟又将石锁高举过头顶,“如何?”
“厉害。”
顾扶洲笑了笑,砰地一声扔下石锁:“本将军是不是比你那亡夫好多了?”
“嗯。”
“那相比他,你是不是更欣赏本将军的身材?”
林清羽语气淡了几分:“将军有将军的好,但我更喜欢我亡夫那般的。”
顾扶洲笑容僵住:“不是,他那样的病秧子有什么好?”
林清羽垂眸道:“将军若无别的吩咐,下官告退。”
顾扶洲又笑了:“哎,义弟你这是干嘛,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啊。我们不聊他了,我给你表演一个徒手劈砖当做道歉,如何?”
林清羽:“……”
如此过了半月,林清羽每日去将军府上送药,明白了父亲为何说顾扶洲是个妙人。但他觉得,用“怪人”二字形容他会更加贴切。
这几日,太医署迎来了一位贵客——南疆一位闻名天下的神医。
南疆医者善蛊,这位神医可谓是蛊中之王。中原老百姓大多把养蛊当成邪术,谈之色变,实则不然。药有良药毒药之分,蛊亦有良蛊和毒蛊之分,毒蛊能害人,良蛊自然也能救人。林父知晓其中利害,多次写信给南疆神医,终于把人请到了太医署,为众多学子传授蛊术。林父希望太医署的学子除了学会用蛊救人,还能学会如何解毒蛊。
林清羽虽然饱读医书,但对蛊术的了解也仅限于纸上谈兵。此次南疆神医在太医署开课,他自然不会错过。
这日下学后,林清羽搬着医书走出医学堂,忽然听见一声口哨声。他循声看去,只见顾扶洲倚栏站着,冲他笑着招手,身后依旧跟着天机营的侍卫。
林清羽急匆匆走上前,道:“将军来太医署,可是天蛛发作了?”
“不啊,我去宫中向太子述职,路过太医署。我就想着……”顾扶洲不太好意思地笑着,抬手挠了挠眼角,“嗯,顺便来接你下课好了。”
林清羽一怔——接他下课?他又不是刚上学堂的稚子,下个学还需要人接?而且从将军府到皇宫,怎会路过太医署。
林清羽还未应答,手上忽然一空,是顾扶洲将他抱着的医书接了过去。他的动作那么自然而然,仿佛他平时拿的最多的不是他的青云九州枪,而是一本本书籍。
林清羽道:“大将军不必劳烦。”
“没事,我力气比你大,强者多劳。”顾扶洲随意翻了翻他的书,“那么,林太医今天在学堂学了什么?”
林清羽道:“医术之学,将军应该不会感兴趣。”
顾扶洲笑道:“不会,林太医说的我都感兴趣。”
“南疆蛊毒。”
“蛊?蛊好啊,大美人就应该用蛊。”
林清羽步伐一顿,看顾扶洲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探究。
顾扶洲浑然未觉,又或者他察觉到了,假装不知道:“说起来,我一直想给你亡夫上柱香,算是尽一点我这个做义兄的心意。”
林清羽收回目光:“将军可去南安侯府祭拜小侯爷。”
“去南安侯府就免了,”顾扶洲说,“不如去你府上?”
“我府上?”
“你应该有在自己府上供奉他的牌位……”顾扶洲一顿,不太自信地求证,“你有吧?”
有是有,但那可不是陆晚丞的牌位。
顾扶洲见林清羽表情中透着一丝不能为外人道的复杂,心情也跟着复杂了起来,揶揄道:“你连个牌位都没给他立,你还好意思说你更喜欢他那款的。其实也能理解,到底是被圣上赐婚的姻缘,义弟你果然不怎么在乎我那可怜的弟夫啊。”
弟夫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称呼。
理智告诉林清羽,此类激将之语无需理会。可不知怎的,顾扶洲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他就是忍不住想回应:“我有。”
“真的假的。”顾扶洲扬起嘴角,“那你带我去,证明给我看。”
思及牌位上“江大壮”三字,林清羽镇定道:“那不太方便。”
顾扶洲不解:“有什么不方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