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林清羽在林府前堂见到了父亲的弟子,胡吉。胡吉家境贫寒,在太医署读书时,因囊中羞涩一日只吃一顿饭。一次林父去太医署讲学,撞见他在角落里拼命地喝水止饿。林父见他可怜,当下便给他寻了个打扫藏书阁的差事。靠着这点月例银子,胡吉才得以完成学业。之后他进入太医院,又被林父收入门下,颇受照拂。林父对他而言,无异于再生父母。林父的吩咐,即便再难,他也义不容辞。
一番寒暄过后,胡吉从医箱中拿出两个香盒:“红色香料,是皇后用的‘凤求凰’;褐色香料,是陈贵妃用的‘生查子’。至于太子殿下,他没有用香的习惯。”
林清羽接过香盒,分别闻了闻:“胡太医,你对香料可有研究?”
胡吉谦虚道:“略懂一二。”
“依你看,此二种香料如何?”
“宫里贵人用的东西,自是万里挑一。凤求凰能凝神静气,养生安神;生查子则有开窍、行定血之效。两种香料均为宫廷秘药,除非圣上赏赐,任何人不得擅用。”胡吉说着,眼里流露出一丝后怕,“凤仪宫的云袖姑娘和长乐宫的小宽子是冒了莫大的风险才偷出这一点样品,但愿能帮上林公子的忙。”
林清羽沉思片刻,又问:“太子为何不用熏香?”
胡吉道:“太子经历夺嫡之争,亲眼目睹三皇子毒发身亡,再吃食用度上格外小心。据尚食局的宫女说,东宫的一应膳食都是由东宫的小厨房供应,从不经他人之手。”
“我知道了。”林清羽道,“有劳胡太医。”
胡吉忙道:“林公子客气了。院判大人于我有再造之恩,能为他老人家分忧,是在下之荣幸。”
林父帮扶救过的人何止一二。林清羽有些也会好奇,他父母如此心善之人,怎就生下了他这个“恶人”。
林清羽在客房找到陆晚丞,给他看了胡吉带来的两盒香料。陆晚丞问:“这两种香料有问题吗?”
“没有。但在药理之中,良药和良药相混可生剧毒。我想,香料也是同一个道理。”
萧琤不是陆乔松之流。正如胡吉所言,每一样送去东宫的东西都要被严查,他上回调配的助兴之香断然进不了东宫。除非送一样看似无害的东西进去,让其和萧琤常接触的东西反应产毒,悄无声息,一点一滴地蚕食萧琤的身体。
陆晚丞闻言不禁感叹:“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真理也没用。”林清羽轻轻按着眉心,“萧琤不用香。即便用,我们的东西也送不进东宫。”
陆晚丞手中把玩着林清羽送他的步摇,道:“东西送不进去,那能送人进去吗。”
默契渐浓,林清羽几乎是立即明白了陆晚丞的意思:“此事,尚需要一个契机。”
陆晚丞笑道:“我去找契机,你负责找到反应的催化剂。兄……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林清羽唇角微扬:“好——对了,”他想起一事,招来欢瞳,“将我房中的软榻撤去,换成一张小床。”
陆晚丞一愣:“清羽?”
林清羽搬出事先想好的理由:“你现下随时可能不测,身边离不了人。花露和你男女有别,欢瞳做事又不够细心。思来想去,还是把你留在我身边比较放心。”
欢瞳难以置信道:“少爷?”
陆晚丞缓缓笑开,看林清羽的眼神里似漾着春光:“那等我们回侯府,也把软榻换成床。或者,干脆让木匠重新做一张床。”陆晚丞上下比划着,“做成上下铺,我睡下铺,你睡上铺……”
林清羽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表情复杂。
欢瞳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小侯爷可真有出息。
林清羽一头扎进了香料之中,每天身上都染着不同的香气。用香是一门大学问,他虽有药理基础,想要在短时间内通晓其中奥妙也绝非易事。
两人在林府小住了几日,宫里传出消息,圣上有意为太子遴选侧妃。
据说,是温国公率先提起了此事。温国公认为,太子已至弱冠,早到了娶妻立妃的年纪。三年前,太后薨逝,太子刚入主东宫,因守孝耽搁了婚事。如今孝期已过,大婚之事是时候重议了。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理应慎重,不能操之过急。但可先为太子挑选一两个侧妃,打理东宫内务,以替太子分忧。圣上深以为然,将遴选侧妃一事全权交予皇后。
虽只是侧妃,但也是太子第一位有位分的妃子,将来少说是个贵妃,人选自然马虎不得,品貌出生皆需细细考量。一番深思熟虑后,皇后拟了一个名册给圣上过目。其中,便有南安侯嫡女,陆念桃之名。
名册上的高门贵女各有千秋,到底是太子的侧妃,圣上的意思是让太子自己选。
此消息传入南安侯府,陆念桃喜忧参半。喜的是,若能入太子青眼,她和母亲的苦日子就到头了;忧的是,她在凤仪宫曾和太子有过一面之缘,太子根本没用正眼瞧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林清羽身上。她想要从众贵女之中脱颖而出,谈何容易。
还好,她们事先有准备,偷偷送去长乐宫的礼派上了用场。陈贵妃身边的太监递出消息,圣上自在秋狝时受了风寒,龙体一直时好时坏,太子为表孝心,抄录佛经三百篇,准备亲自送往长生寺焚烧祈福。
这一消息,长乐宫的小宽子也告诉了胡吉,胡吉再转告林清羽。陆晚丞得知后,当场说了两个字:“人脉。”
深秋的长生寺香火鼎盛之余,亦有几分清冷萧瑟之感,大雁南飞,寒日萧萧,草木摇落。
林清羽搀扶着陆晚丞下了马车,欢瞳推来轮椅。一个小僧朝他们走来,双手合十道:“陆小侯爷,林少君一路辛苦。”
·恩·京·的·书·房 🍊 w w w_.En ji ng_c o m
语气竟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林清羽道:“小师父知道我等会来?”
小僧笑道:“林少君高看小僧了。是国师告知小僧,长生寺今日有贵客临门,让小僧寺前相迎。”
陆晚丞和林清羽对视一眼,道:“小师父确定国师说的‘贵客’是我们?”
小僧做着请的手势,但笑不语。
三人跟着小僧穿过正殿,一路来到后山。小僧道:“说起来,今日侯夫人和陆二小姐也到了鄙寺,现下应当在佛堂诵经礼佛。林少君可要同她们打声招呼?”
林清羽淡道:“看来国师请的,只有小侯爷一人了。”
小僧鞠了一躬:“林少君莫怪。”
他们此番前来,为的就是萧琤和陆念桃的金风玉露,林清羽也不想因为中途冒出来的国师打乱计划。“晚丞?”
陆晚丞道:“你且去吧,我去看看那个徐半仙想搞什么名堂。”
和林清羽分开后,小僧带着陆晚丞和欢瞳来到一间禅房门口:“陆小侯爷请。欢瞳施主随我一同在门口等候即可。”
禅房内点着檀香,烟雾袅袅,大瑜国师徐君愿背手而立,一眼望去,颇有仙风道骨之风。
“陆小侯爷。”徐君愿转身看来,笑容清雅,“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陆晚丞笑了声,“国师觉得我看起来像无恙么。”
“小侯爷相比清明四月,确实消瘦了很多。”
“所以请国师有话直说。重病之人的时间异常珍贵,我不想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徐君愿笑道:“小侯爷的心境似乎变了不少。上回见到小侯爷,我看到的是一个超脱生死之人,定不会介意同我多说几句。”
因为有了在意的人和事,时间也变得有意义了。至少,他不能比萧琤先死。
陆晚丞笑了笑:“告辞。”
徐君愿立即道:“陆晚丞的命数——此名,此生辰八字,无论我算多少次,结果都是止于今年腊月。”他摇头喟叹,“可惜了。”
陆晚丞看了徐君愿许久,像是想看透他一般:“书上说,徐国师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
“哦?”徐君愿长眉微扬,“敢问小侯爷,所言何书?”
陆晚丞没有回答。他推着轮椅来到书桌旁,提笔在纸上写下十字:“还请国师,重新帮我算上一卦。”
半个时辰后,徐君愿亲自推陆晚丞来到后厢房,将其送回到林清羽身边,正欲功成身退,陆晚丞叫住他,问:“方才国师所说之事,有几成把握?”
徐君愿语焉不详:“天意若不改,那便是十成。天意若要改,我等又能有什么办法。”
陆晚丞笑道:“不愧是国师大人,听君一席话,不如多读书。”
徐君愿畅笑着离去。林清羽问:“他同你说什么了?”
陆晚丞稍作迟疑,道:“此事容后再说。梁氏和陆念桃如何了?”
“她们……”
陆晚丞远远看见一人走来,蓦地打断林清羽:“清羽,你应该很讨厌萧琤吧?”
林清羽奇怪地看他一眼:“这还用问?”
陆晚丞笑笑,笑得有些羞涩:“那如果你一定要被一个男人亲,你是宁愿被萧琤亲,还是宁愿被我亲?”
光是听到“被萧琤”三字,林清羽胃里就泛起阵阵恶心,连带着看陆晚丞都不顺眼。念在陆晚丞活不久,他努力收起自己的坏脾气,尽量平静地说:“我哪个都不选。”
“唉,你就选一个吧,”陆晚丞不死心,“反正只是如果。”
林清羽不知道这种问题意义何在,陆晚丞就非得要他亲口说出“选你”二字么。
“我选择去死。”
陆晚丞低声道:“清羽……”
“行了行了,选你。”林清羽勉为其难,“可以消停了吗。”
陆晚丞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啊。”
话音刚落,林清羽只觉腰间一紧,竟是被陆晚丞环住了腰。熟悉的药香混着檀香钻进鼻腔,他来不及反应,就看着陆晚丞朝他低下了头。
林清羽猛地回过神,手抵在胸前,想将人推开。但他这一掌下去,陆晚丞可能真的会死。
这时,陆晚丞在他耳边轻声道:“有人在看。”
有人?
林清羽明白过来,手的力道渐渐变弱,最终改推为搂,双手攀住陆晚丞肩膀的同时,闭上了眼睛。
长睫扫过陆晚丞的鼻尖,痒痒的,他的嘴唇堪堪擦过林清羽的脸颊。
这只是一个借位的吻。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陆晚丞直起了身体,林清羽缓缓睁开眼睛,纤长的睫毛都遮不住眸子里的茫然和局促,看得陆晚丞呼吸一窒。
林清羽定了定神,低声询问:“是他?”
“清羽,”陆晚丞慢吞吞地说,“我好像有点不对。”
“什么?”
“心跳得有些快,快喘不过气来了……”
陆晚丞已然摇摇欲坠,林清羽本能地伸出手,将他拉入怀中:“晚丞?”
两个人险些一同摔倒,幸得林清羽以膝撑地,稳住了身体。
陆晚丞脸色发白,耳根却泛着奇异的红色。他知道自己八成要晕过去了,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有件事一定要交代。
陆晚丞抓住林清羽的衣襟,拼死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要公主抱……”说完,头一歪,晕在了林清羽怀里。
林清羽:“……”
欢瞳来寻两位少爷,目睹这一幕,还以为小侯爷又又又犯病了,火烧眉毛道:“少爷,小侯爷他怎么了?!”
林清羽替陆晚丞诊完脉,一时之间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他身体过于虚弱,无法承受太过激动的情绪,暂时晕了过去,没什么大碍,等他缓过来便是。”
欢瞳一语道破真相:“可是就小侯爷那个性子,能为啥事激动成这样啊。”
林清羽脸颊微微发烫,强作镇定道:“谁知道他。你背他去厢房休息吧。”
待欢瞳背着陆晚丞离开,林清羽冷声道:“殿下既然来了,又何必躲在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