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死焱
凌霄说这句话时,表情异常得落寞,嬴风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永远都不想知道那盒子里的真相。
他更不会知道的是,其实就在昨天,凌霄已经萌生了将里面的东西销毁的想法,然而今天嬴风维护他的行为,又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同意死后让嬴风打开,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不过就算是那个时候,估计嬴风也只会以为里面装的是一堆无用的破烂。
然后紧接着,他就看到嬴风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因为对方的这个动作,他的眼睛都瞪圆了。
“就为了看一眼里面的东西,你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杀了我?”
嬴风闻言眼角一抽,随后冷着脸,倒着将匕首递了过去,剑柄冲他。
凌霄紧紧地盯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对方的意图。
他半信半疑地试探性接过,“给我的?”
嬴风没有否认。
“我的……”
“打奎的时候折断了。”
凌霄这才想起来,突如其来的意外一桩接着一桩,像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早就被他忘到九霄云外了。
知道自己误会了,凌霄不大好意思地借打量匕首做掩护低下头,接着就看到了雕刻在上面的图案,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发现那是奎。
“这是什么?”他问。
“奎,”嬴风言简意赅地回答。
“我知道是奎……我是想问为什么会有奎?”
“只是做个纪念罢了。”
因为奎的出现,两个人的生命轨迹发生了改变。不管愿意与否,奎让他们产生了交集,因此当店主人询问他刻什么内容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奎。
凌霄欲言又止,现在这种情况理应说谢谢,可想到几天来发生的事,想到嬴风所做的一切,这两个字又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就在他纠结矛盾的过程中,嬴风已经在桌边坐下来,准备翻阅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了。
凌霄知道,嬴风并没有期许从他口中得到谢谢,就像他也不指望对方会为前几天的事说对不起,房间内一时间只剩下翻书的刷刷声。凌霄从来不知道嬴风还是个这么爱学习的人,可惜他背对着自己,书皮都被挡住了,他也不知道嬴风到底在看些什么。
凌霄在气氛沉闷的环境下不愿意多待,他刚打开门,一边的嬴风头也不回地开了口。
“去哪里?”
“要你管”三个字在凌霄喉咙处不断地打转,最后变成一声闷闷的“去吃饭。”
这回嬴风没再阻拦,凌霄拿着嬴风给他办的副卡来到食堂一刷,果然金额比起昨天来多了许多,他数学不好,算了半天也没算出来这是多了几人份的生活费,似乎成人之后,不单纯是把雏态抚养金乘二那么简单。
“哟,又来了,”食堂的工作人员一见他就愉快地打招呼,“今天也要最贵的吗?”
凌霄不好意思地笑笑,“营养餐就好了。”
“你的气色比昨天好多了,”食堂人员恭喜他,“你昨天看上去就像是几天都没有吃过饭一样,发育期间要是不好好补充营养,以后个子可是会长不高的。”
凌霄谢过了他的好意,找个位置坐下来开始享用他的营养餐。
——
独自留在寝室的嬴风,翻开他借阅的第一本书,顺着目录直接跳到了他想找的那一章,仔细地阅读上面的文字。
——契主的体液会根据契主的想法,或契子身体的需求,对契子造成不同的影响,每种体液都有其对应的作用。
下面是具体的举例:
——血液:强化战力,供给养分,提神催情,在契子生命垂危时可延缓死亡,主增强。
——唾液:镇定止痛、净化解毒,催眠麻痹、可以适当减轻契子的不良情绪,主抑制。
——精液:会造成迷幻效果,产生异样兴奋,类似于毒品对其他人种的影响,易生瘾。
嬴风回想前一晚发生的事,确认自己丝毫没有要催情凌霄的想法,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血液还有这种效应。
那么根据书上所说,触发条件一是契主的想法,二是契子的需求,那就意味着,凌霄之所有会有那样的反应,其实是身体潜意识的需求所致。
如果这个猜测是正确的,那么后勤工作人员口中的传言就不是传言,而是事实,结合才是平稳度过危险期的最佳方式,只是它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暂时放下这个疑惑,他又翻到下一个关注的章节,是有关精神损伤的解释:——如果激素引发的负面情绪没有在紊乱/危险期内得到充分安抚,这些负面情绪会停留在契子的潜意识中,造成终身的精神损伤。
——精神损伤按程度可划分为轻度、中度和重度,对应契子可以离开契主独立生活的时间。一个心理发育完全正常的契子,即使与契主分开也不会受到影响,而轻度精神损伤的契子在离开契主一个月后,会逐渐产生焦虑、不安、失眠等症状。随着时间的推移,症状会逐步加深,直到达到危险期的程度。
——中等程度能够接受的分离期限约为轻度的一半,重度精神损伤者甚至一天都不能离开自己的契主,否则就会无法正常入睡,只能依赖药物催眠。
嬴风的眉头越皱越紧,看到最后一行干脆扣上书出发去找瑶台。
凌霄吃完饭出来恰好看见嬴风打这里经过,他一副面色凝重的样子,甚至都没有发现不远处的自己,这一点引起了凌霄的好奇。在不被对方察觉的前提下,他偷偷尾随其后,跟着嬴风一起来到了医护楼。
瑶台见到嬴风,首先想到的就是凌霄出了问题,“凌霄他又怎么了?”
“他的状态比昨天好很多,”但是嬴风想说的不是这个,“你之前说他患上了轻度精神损伤,是不是意味着两个人今后必须永远生活在一起,只要分开契子的精神就会出现问题?”
“你想听怎么样的答案?”瑶台反问,“我第一次跟你交代这件事时,你不是很不屑一顾吗?如果是理论上的回答,是的,但是实际上,没有一对契主和契子是分开生活的,所有的配偶都住在一起,所谓的分离只是短暂的,譬如出征。除非你日后加入军部,出战外星球,这时才需要考虑家里有一个受过精神损伤的契子的问题。”
“这种损伤真的完全不可能治愈?”嬴风追问道。
“治愈是不可能的,恶化倒是很容易,你再像之前那样放任不管,发展成中度甚至更严重的程度是迟早的事,你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控制。”
瑶台停顿了一下,“你应该庆幸,凌霄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他的危险期并没有过,要保持心情良好,就绝不能刺激到他的情绪,等平稳度过这段时间后,再想办法慢慢告诉他实情。”
躲藏在门外将两个人之间的每一句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凌霄,紧紧地捂住了嘴。他原本以为只要咬牙坚持过这几年,就可以海阔天空远走高飞,直到这一刻才明白,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得一厢情愿。无形的枷锁早就将他套牢,而他还天真地以为自由总会来到。
听不见里面的人还说了些什么,凌霄魂不守舍地离开了这里,信步来到一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地方,岚晟就是在这里跳了下去,屏宗也在那一天永远地离开了他们,似乎从那一刻起,他这一世的幸运就此画上了句号。
他失去了挚友,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尊严,失去了一切,他已一无所有。
他坐上了岚晟曾经跳下去的位置,以他的视野看他看过的风景,地面如此遥远,而云端却触手可及。
从未有过一刻,凌霄觉得自己是如此得失败——曾经发誓要成为契主,却还是变成了别人的契子;曾经以为凭借努力就能度过紊乱期,最后还是依赖于嬴风的力量;曾经以为可以一个人坚强地生活,最终连这样的权利都被剥夺,他的一生都不得不依附于另一个人而过,只有死亡才能带来真正的解脱。
“岚晟,”他自言自语,“我们约好会再见面,可我不想再见的地点是疾控中心。我一直坚持在外面等你,但如果连活下去都要仰仗别人的恩惠,这样的坚持是否真得值得?”
“你知道吗,就连昨天晚上发生那样的事,都是我主动,我这一辈子的脸面,都已经透支光了,在他面前我早已没脸可丢。他对我不好,我觉得是残暴,他对我好,我觉得是施舍,不管他怎么做,我都无法面对他,之前还有离开的动力在支撑,但现在连这点动力都不复存在了。”
“岚晟,如果你和屏宗还在这里,你们会劝我继续?还是放弃?”
可惜无论是岚晟还是屏宗,都无法做出回答。
“凌霄!”一声暗含怒意的吼声,凌霄回过头,就看到好熟悉的一幕。昔日岚晟站在这里时,看到的大抵也是这副景象,只不过屏宗不会再出现在门口,而自己的位置也发生了对调。
凌霄看到嬴风和瑶台的表情,就知道他们误会了,他不想给他们造成自己想不开的错觉,伸手在墙沿上一撑,打算利落地翻回墙内,岂料手上一滑,绝对是出于意外跌出了围墙。
——开什么玩笑,我还没打算死呢。
他的身体失去了重心,嬴风的脸一点、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墙后,对方眼中的震惊他看得一清二楚,原来嬴风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凌霄突发奇想,我死之后,他会有那么一丁点的难过吗?
一个晃神,一个力量猛地拉住了他,他的身体出于惯性一顿,紧接着下落的势头止住了。
凌霄抬起头,发现嬴风整个身子悬在半空,一手扣住墙沿,一手紧紧攥住他袖口一角,尽管嬴风的力气已经今非昔比,但仅凭这样小小的一角还是无法将他整个拉上来,凌霄能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地脱离嬴风的指间。
凌霄想不到他会飞身来救自己,其实仔细想想,他之前对自己也很好,为他买面包,陪他度过难熬的夜晚,在危难关头带着他逃跑,生死存亡之际将他甩开,一个人面对死亡——这一切都建立在他是他的同学,而不是契子的前提下。
就像他也会救下被高年级生欺负的逐玥,会拼尽全力拉住自杀的岚晟,他的帮助从不吝于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同学。
除了一个他不爱的契子。
为什么我们不能只是同学呢?
因为用力过度,嬴风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出现了抖动,凌霄想要帮他,更是想帮自己一把,他抬起尚能动的右手,想要抓住嬴风,却在只举起了一丁点的距离后,再也动弹不得。
在那一瞬间,他回想起了岚晟,岚晟曾经也是这样被嬴风拽住袖口,然后他选择用自由的那只手,掏出匕首,割断了自己的袖子。
他突然明白了嬴风为什么会限制自己的行动,倘若当时屏宗也能控制住岚晟,他就不会割断自己的袖子掉下去,屏宗也不会死。
然而也是在这一瞬间,凌霄忽然间万念俱灰,不管是抓住嬴风的手,还是掏出腰间匕首,无论苟且地生,还是决绝地死,从来都由不得他。从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他必死的结局,是他妄想拖延生命,如今一切都到了要偿还的时候。
欺骗自己可以放弃尊严活下去,其实心底最向往的还是自由。
曾经一切倔强的坚持,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意义,所有对生的执念,都毫不留恋地放下。
就让这一世彻底结束吧,来世无论是做契主,还是契子,都希望能找一个两情相悦的人。
岚晟,只可惜与你的承诺,无法兑现。
屏宗,不知道去了基地,有没有机会睡在你身边。
嬴风,我最庆幸的,是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永远都留在我心里面。
凌霄心无杂念地闭上眼,平静地迎接着他这一生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