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 高殿
猛撞在猎隼中,受到群攻,它放声嘶呖。火浪随着坍塌的帐篷迸溅到旗帜上,虹鹰旗霎时间就燃烧起来。
狼戾刀翻砍而下,抵着弯刀,在交错中发出刺痛耳朵的摩擦声。刀锋错过,火星闪烁。
阿木尔手臂微沉,说:“你的臂力,比你父亲的更强。”
萧驰野借着高度,拖动狼戾刀,气势惊人,把阿木尔的弯刀抡砸向下。阿木尔挨着砸,只是几下而已,虎口已经被震出撕裂般的疼痛。他在萧驰野的强攻下退后半步,萧驰野的年轻就是最大的优势。
阿木尔老了,当萧方旭病隐时,他也退回了大漠。在时隔多年以后重新上阵,即便外貌上没有老态,可是身体也无法再与正值鼎盛状态的萧驰野相媲美。
“你来到这里,”阿木尔架起弯刀,“要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吗?”
突袭的铁骑忽然四散,扯开的金账内竟然有架床子驽。等待多时的悍蛇部战士青筋暴起,在机括的“咔嗒”声里转动方向,重箭当即飞掷而出,射向铁骑。
应声倒塌的帐篷里没动静,骨津在滚地翻身时反应迅速,说:“帐篷是空的!”
悍蛇部的马厩早就被萧驰野突袭掉了,但是夜沙中霍然翻出埋伏的战士,片刻间口哨声四起。
马蹄声。
骨津伏地贴耳,立即传报道:“他们还有马!”
悍蛇部的驻地地势开阔,边境没有设置任何防御工事,甚至不如漠三川门口的蒙驼部。但是在哈森战死、重兵压境的情形下依然没有受到其余十一部的袭击,是因为没有部族敢来。阿木尔在咸德年间,横扫了中博军备库。哈森的辎重来自于父亲的资助,作为大漠最擅长变革的男人,阿木尔在很多时候胆量超群。悍蛇部蛰居在大漠深处,他们有蛇一般的毒牙。
离北铁骑已经散开,晨阳在勒马时正准备下令,岂料侧旁猛然撞出矮种马,那战车似的冲力不给晨阳使力的机会,直接把晨阳撞翻下马。
□□着半身的四脚蛇眼神凶悍,用边沙话说:“以牙还牙。”
晨阳落地后翻滚几圈,四脚蛇的铁锤就砸在他头盔侧旁,即便没有中招,那擦过时带起的震荡仍然让晨阳感觉晕眩。
萧驰野的侧后方有四脚蛇在夹击,他高举的战刀遽然变道,经过肘腋,捅穿了四脚蛇的胸腔。那血水爆溅,喷洒在萧驰野的肩臂,顺着铁甲流淌到马鞍上。
侧面的弯刀挥下,萧驰野偏头避闪,小辫儿蹭过对方的刀刃。他无法立刻拔出狼戾刀,选择左臂屈肘,猛击在对方的面上。四脚蛇没有料到萧驰野的力气如此恐怖,整个门面都要裂开似的,鼻梁骨当即断掉了。
萧驰野正面的刀锋已经逼近,狼戾刀贴着铁甲,及时抽出,“砰”地格挡住了弯刀。
浪淘雪襟骤然前奔,狼戾刀扛着对方的力道,在前进时带翻对方的身体。萧驰野没有喘息的机会,因为浪淘雪襟在前奔的那一刻,金帐里床子驽就跟着他转动,在他带翻的人的同一时刻,重箭削风,直冲而来!
床子驽是攻城器械,其重量和杀伤力可以以一敌十,在早年的攻防战里为大周赢得了无数胜利。沈泽川在守端州时也选择用它来做防守器械,足见其厉害——关键是,它光是拉开就需要数人齐心协力,铁头重箭冲出去的力道绝非单人能够抵抗的,就算是萧驰野,在千里界线上遇见它都无法独力扛下来,更不要说这么近的距离。
骨津几乎是同时撑地飞奔而起,他用了此生最快的速度,在奔跑里扯哑了声音:“二爷!”
萧方旭没了,战场是最不讲道理的地方,对于离北而言,今夜就是死伤尽半,都不能留下萧驰野!
晨阳离得近,在挺身而起时再度遇见了铁锤,这次他横刀格挡,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扛着四脚蛇的铁锤抬了起来。晨阳双臂双腿都在颤抖,他喉间爆出沉喝,咬牙说:“拦——箭!”
疾风随着重箭已经到了萧驰野的不远处,他松开缰绳,□□的浪淘雪襟嘶鸣着跪倒前膝。萧驰野顿时前滚下马,重箭可怖的力道“呼”地冲过去,砸进了人群。
狂奔在沙地里的悍蛇部战士们翻身上马,提着弯刀,从四面八方涌聚而来。
萧驰野粗喘着,汗浸湿了双鬓。
“蒙驼部的巴雅尔是大漠中最不守信用的杂种,”阿木尔刮掉弯刀上的血珠,用拇指磨蹭着胡茬,“你竟然相信他们,这是萧方旭不会犯的错。”
萧驰野摇晃着站起身,右臂的臂缚在适才的重箭突袭中被撞得凹陷,但是它没有裂。萧驰野把狼戾刀插在脚边,抬手解掉臂缚,系到了腰侧。
月芒被火光搅糊了,阿木尔看到萧驰野的影子延伸到自己身前,背后是无尽寂寞的大漠。
“不要再叫我父亲的名字。”萧驰野深藏的愤怒与不甘都被这句话点燃了,憎恨爆开在他的胸腔,连带着背部的伤口都在灼烧。
萧方旭不会犯这样的错。
萧方旭不会犯很多错。
可是哈森把萧方旭留在了暴雪中,萧驰野每听阿木尔说一句,就会想起积雪里萧方旭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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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方旭,萧方旭——”萧驰野眼眸通红,沙哑地说,“你们把我父亲的头颅带走,把狼王的尊严踩在脚下。”
萧驰野拔出狼戾刀。
“还给我,”他微微狰狞着面容,在猛力劈砍里错步推进,朝着阿木尔失声喊道,“还给我!”
猛疾坠而下,像是不堪围攻。萧驰野的暴喝震荡在夜空,猛在靠近地面时忽然振翅,接着飞旋而起。它背后穷追不舍的猎隼还在继续下降,骨津错身屈指,朝着天穹吹响口哨。下一刻,无数鹰翼齐振,在腾空时群扑向猎隼。
空战最早是离北鹰的天下!
猛敛翅在猎隼群中横冲直撞,它记仇,从其中找到追自己最凶的那只猎隼,在旋飞间把对方撕的粉碎才肯罢休。
铁骑和骑兵交汇在帐篷的空隙间,巴音奔逃着,跪倒在金帐前,对老智者说:“老师,我扶您离开!”
老智者还维持着垂头合掌的姿势,他苍老的身躯像枯树一般,苍白的发静静垂落在两侧。
巴音心中一凉,探手到老智者的鼻下,面色顿时煞白。他憋不住哽咽,当即大哭:“老师!”
夜幕间的厮杀伴随着血涌,悍蛇部的帐篷塌毁尽半,阿木尔留在外圈的埋伏没能从离北铁骑身上讨到甜头,四脚蛇的铁锤在崭新的长刀面前难以发挥全力。
萧驰野成长速度太快了,这是连阿木尔都不得不承认的事实。独守在漠三川的蒙驼部确实是不讲信用的杂种,他们没有告诉萧驰野阿木尔还拥有马匹和辎重的事实,也没有如约前来支援,但同样,巴雅尔更没有来替阿木尔打仗的意思,他就像握着刀等待最后时刻的渔翁,既害怕阿木尔留有后手,又想要跟随这场决斗里绝对的胜者。
星垂天际,大漠尽头突然奔出匹马,朵儿兰的裙摆飞扬在巨大的落月里,她带着那批有熊部战士奔驰而来。
巴音狼狈地抹着泪水,道:“朵儿兰,傻女孩!”
朵儿兰在勒马时乌发飞舞,她漂亮的绿眸倒映着火光,说:“我嫁给了哈森,我属于哈森的部族,哈森也属于我的部族。父亲!你说得对,强部拥有俄苏和日,哈森就是我的俄苏和日。”
她拔出了自己的匕首。
“我们只有战死的英雄,没有避退的孬种!巴雅尔,你听着,”朵儿兰面朝大漠,高声说,“你臣服强者,朵儿兰不怪你!但是大漠有大漠的强者,蒙驼部几十年前也曾拥有过俄苏和日的荣耀,你跪在萧驰野的铁骑前,杀掉的是蒙驼部的尊严!”
月下的厮杀中混杂着女子的厉斥,让按兵不动的巴雅尔自愧不如,羞愧难当。
“我听说你的女儿乌雅敢用匕首行刺萧驰野,”朵儿兰面容肃然,“我佩服她,哈森也佩服她!将来我的儿子诞生,我要让他认乌雅做姨姆,这是大漠人的脊梁!”她说着,又极其粗鲁地朝侧旁啐了口唾沫,“但我会让我的儿子牢记蒙驼部是个软骨头,首领巴雅尔是个孬种!”
朵儿兰胸口起伏,她抽响马鞭,率领有熊部的战士直冲向前。离北铁骑数量可怖,可是朵儿兰眼中没有惧怕,她是大漠里最耀眼的明珠,即便没有战士强壮的身躯,也愿意冲向这样不可战胜的铁壁。
哈森在最后一刻没有向萧驰野跪下,朵儿兰了解他。他们即便战死,也要站着死。
“傻女孩,”阿木尔放声大笑,继而正色肃穆地说,“你说错了,胡鹿部的俄苏和日不是哈森,是朵儿兰啊!”
悍蛇部原本低迷的士气暴涨,巴雅尔还在犹豫,身旁的乌雅却跑出几步,指着前方,对蒙驼部的战士说:“漠三川的大门由我们把守,留下萧驰野,离北铁骑不攻自破!你们要向他下跪,往后二十年都站不起来!”
萧驰野跟阿木尔在交手中踹翻了火把,铁甲沾满了鲜血和黄沙,火海间冲进的有熊部战士拔刀奋战,因为萧驰野在边郡杀掉了他们的首领的达兰台。在蒙驼部也拔出刀的那一刻,萧驰野陷入了真正的重围。
***
伏案小睡的沈泽川惊醒了,他挪下压麻的手臂。堂内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偏厅里还有先生们的议论声,这里却显得异常安静。
沈泽川扶着门框,外边的寒风吹得他后心倍感冰凉。费盛听着动静,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主子,要受寒了!”
“大漠,”沈泽川右耳的翠玉微晃,他掩住唇,忍住咳嗽,问,“没有来信吗?”
***
骨津上马,晨阳率军集合。他们以萧驰野为中心,不断收拢。离北铁骑的铠甲损耗严重,只有萧驰野没戴头盔。
“你为了突袭,没有带着大军。”阿木尔把被萧驰野砍出豁口的弯刀收回腰侧,“年轻总是易冲动。”
四方的机括“咔嗒”声密集,阿木尔为了今夜,也孤注一掷了。
月被浓云遮挡,沙地间都是大漠的战士。朵儿兰号召的有熊部战士是有熊部剩余所有的力量,他们借着朵儿兰的光,在悍蛇部得到一段时间的修养,如今已从几个月前被萧驰野击溃的重伤里恢复。
“你是个天才,”阿木尔欣赏地说,“离北的天才。”
床子驽绷直,重箭齐齐对准萧驰野。
阿木尔额间的石珠松开了,他摘下来,略显寂寞。他眺望向鸿雁山的方向,说:“但你杀了我的儿子。”
茶石河对于大周人而言,是条风景里的玉带,可对于大漠人而言,它是条遥远的母河。曾经,他们和大周共享着鸿雁山,离北铁骑的崛起导致他们不断退后,回到大漠只能为了口粮自相残杀。
阿木尔这一生,都想要把十二部带到茶石河以西。
掠夺,掠夺。
离北人枕着山河,大漠人睡在黄沙。他们用刀剑相识,接连三代的英雄豪杰都相遇在茶石河畔。春来秋去,无人幸免。
“战争总要结束,”阿木尔把系着石珠的额带挂在刀柄上,“我会把你的头颅,送还给你的哥哥。”
猛旋飞落下,离北的鹰很安静。萧驰野抬起左臂,架住猛,说:“恐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沙地飞起沙砾,在簌簌声中,蒙驼部前奔的队伍看到了长柄短刃的刀。
巴雅尔追悔莫及,跳脚道:“陆广白、还有陆广白!”
曾经深入大漠的陆广白跟胡鹿部一样熟悉沙道,萧驰野留下大军不是为了突袭,而是为了引蛇出洞。
阿木尔不肯随意迎战,只有萧驰野的贸然突袭能让他看到曙光。如果朵儿兰带着有熊部走了,今夜以后,萧驰野还要继续深入,但朵儿兰回来了,她为萧驰野完成了一网打尽的部署。
“阿木尔,”萧驰野重新握紧刀柄,“战争总要结束。”
黄沙滚滚,陆广白在奔至有熊部战士面前时猛地后撤,身后的离北铁骑冲撞上去。他在跟离北铁骑错身时补住四脚蛇的空缺,挥动的长刀悍然架住了四脚蛇的铁锤。
重力碰撞,陆广白的军靴在沙地里顿时向后滑。他单臂撑身,攥了把黄沙,笑道:“好大的力气。”
四脚蛇打开双臂,有拦住边郡守备军的架势。
陆广白的长刀骤然经过头顶,在翻动间“噼啪”地打在四脚蛇的铁锤上。四脚蛇只与离北铁骑交过手,还没有遇见过这样诡异的兵器,那长刀长的是刀柄,他抡锤够不到陆广白的身体,格挡又跟不上陆广白速度,只能在这密集的攻势里连连后退。
铁骑已经突破外部防线,从侧方与萧驰野汇合。萧驰野没有再上马,而是冲入其中跟边沙战士步战。离北铁骑这次犹如黑潮,以绝对碾压的数量横盖过来。
阿木尔杀了几个人,在铁甲翻滚里再次和萧驰野相遇。萧驰野带起的劲风从上往下,劈开了阿木尔的前襟。狼戾刀卡在弯刀的豁口里,萧驰野猛地逼近两步,压着阿木尔后退。
阿木尔使力上挑,掀翻狼戾刀的压制。但是狼戾刀回击迅猛,长途都没能消耗掉萧驰野的精力,他在这个刹那间异常专注,专注到根本不在乎身上的伤,那双眼睛冷静得可怕。
弯刀在撞击里被弹开,然而它没有脱手,阿木尔抄回弯刀,翻身踹在萧驰野的腰腹,萧驰野却没有如期回退。他顶着力,靠刀柄狠狠撞在阿木尔的侧颊。
阿木尔没有翻倒在地,他口中弥漫起血腥味,牙齿都被萧驰野击得酸痛。
萧驰野的打法杂糅百家,但是始终没有脱离本宗,他像萧方旭一样蛮横霸道,真的打起来十有**要死人。
这是年轻的狼王啊。
阿木尔的左眼已经有些昏花,他看见月亮在燃烧,悍蛇部的悲鸣穿透苍茫无垠的夜。那些曾经属于他的星星尽数陨落,穷途末路的豪雄要承认自己早已年迈。
哈森。
阿木尔骄傲的雄鹰。
阿木尔仿佛看到了儿子离去时的背影,也是这样的月夜,哈森挥挥手臂,腼腆的红发就被夜色掩盖了。
萧驰野每抡一次刀,阿木尔的弯刀就会发出吃痛的声音。萧驰野的锐气不加遮掩,每一下都砸在弯刀最锋利的地方。
这场战斗不再是势均力敌,而是离北铁骑单方面的碾压。
朵儿兰的马被突倒在地,她跌在地上,看着匕首脱手,遗失在铁蹄间。她的面颊上都是溅到的血,在擦抹间,失声呜咽。
巴音带着自己的短刀,冲入乱阵,对朵儿兰喊道:“我的马给你,朵儿兰,跑啊!”
朵儿兰捂着肚子,摇头说:“你走吧!”
巴音喘息不定,忽然握住朵儿兰的手臂,真诚地说:“小鹰要活下来,”他忍不住哭,喉间哽咽,“赤缇湖的傻女孩,跑——”
血光乍现,巴音的话没有说完,就栽倒在血泊中。朵儿兰怔怔地睁大眼,说:“不……”
晨阳抬起头盔,冷漠地看着朵儿兰,用边沙话说:“阿赤在端州杀掉了我们的左翼,是这个人出谋划策,一债还一债。”
巴音还握着朵儿兰的手臂,朵儿兰弯腰捞着年轻人的身躯,声音颤抖,已然变了调,她脆弱地细声呼喊:“住手……”
阿赤在端州附近不仅杀掉了当时离北铁骑的左翼,还夺走了左翼队伍里所有铁骑的头颅。他们在茶石河畔露营,踢着这些头颅,用铁骑的头盔撒尿,晨阳忘不了这份耻辱。
火在烧,月亮却是冷的。
嘶吼,马鸣,鹰呖。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铁蹄踏过帐篷,大火以后是无边灰烬。在大漠里强悍了三十年的悍蛇部就在这一夜里变作了泥,承载着离北沸腾已久的怒火。
金帐前的火堆倒在一起,阿木尔在狼戾刀前迸断了石珠额链,那象征强部叱咤风云的虹鹰旗在焚烧里终于倒下,萧驰野的身形挡住了一切。
萧驰野用强袭迫使阿木尔失去了所有退路,他在烈火中高喊着:“阿木尔!”
阿木尔吃力地接刀,被萧驰野逼近,汗水淌湿了他的双眼。
萧驰野越战越勇,他的狷狂来自于草原,只有鸿雁山的大地才能孕育出这样的男儿。他高涨的战意掺杂着汗水,眼睛和刀光一样雪亮,里边装着烈阳。
阿木尔疲于鏖战,弯刀已经迟钝了,终于在萧驰野又一次发起猛攻的时候脱手了弯刀。
月亮变得很薄,夜色转淡,天就快要亮了。
阿木尔的石珠滚落在脚边,脚下的黄沙被血水浸泡。他仰起头,苍穹间的猎隼所剩无几。
“天神眷顾雄鹰,”阿木尔骤然高举起右臂,朝着大漠的残余发出最后一声咆哮,“我阿木尔统治六部二十年,到达过大周内部,对得起虹鹰旗,我们梦寐以求的茶石河——”
狼戾刀劈头砸下,阿木尔硬是用附带臂缚的手臂扛住了。
“——我们梦寐以求的茶石河,”阿木尔在空隙里,对萧驰野豪放地大笑,坚定地说,“萧驰野,二十年后,大漠的雄鹰还会再次飞越鸿雁山。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们,但你杀不尽大漠的鹰!二十年、四十年,”臂缚在刀刃发出崩裂的声音,阿木尔沉声说,“大漠终有一日会迎来真正的大君!”
萧驰野在施压中同样爆发咆哮:“二十年、四十年,离北的狼永驻防线,来啊,”他赤红着双眼,森然地说,“这一次,下一次,我在茶石河畔等着你们,十二部永远跨不过茶石河!”
阿木尔的臂缚彻底断开,紧接着刀锋势如破竹,从正面结束了他的嘶吼。
朵儿兰的呜咽戛然而止,随即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她爬起来,踩到裙摆跌在地上,又爬起来,攥着那把匕首冲向萧驰野。
疾风扫过飞沙,刀锋骤然直指在朵儿兰的眉心。
朵儿兰的发散落满身,她停在刀锋前,眼中的泪珠流淌不止,浑身颤抖,终于咬牙憎恶道:“杀了我!萧驰野,杀了我!”
狼戾刀的血珠滴答在朵儿兰的眉心,混杂在她的眼泪里,模糊了这张脸。
天尽头的晨曦刺破黑暗,黎明的薄光铺满荒芜的沙地。萧驰野的铠甲泛出细微的芒,他微微抬起下巴,汗水下淌。他对朵儿兰说:“离北铁骑,不杀女人。”
朵儿兰齿间发抖,那是恨意,她站在这里,连战死的尊严都被萧驰野剥夺了!
“骑上你的马,滚出这片沙地,往后漠三川以西尽归离北所属,没有我的命令,十二部胆敢逾越一步,”萧驰野的刀锋下移,重重地钉在朵儿兰脚前,像是在这里划出条不可逾越的天堑,“严霜就屠尽十二部全族。”
离北的狼旗招展在苍穹,萧驰野的侧脸冷峻,这是狼王仅剩的仁慈。他的战刀杀掉了边沙的豪雄,他的铁骑就像严霜一般过境无声,他的背后屹立着万古不变的鸿雁山。
阿木尔曾经屠遍了六州,那不是强大,屠杀才是种懦弱,真正的强者敢于面朝岁月的侵袭。从此以后离北不再独行,萧驰野拥有世间最强的后盾,他就是世间最锐不可当的刀锋。
朵儿兰滑跪在地,放声大哭。
萧驰野收刀归鞘,不再看朵儿兰一眼。他转身上马,面对无数离北铁骑。
不知道是谁轻轻地说了声:“赢了……”
萧驰野背朝日出,在光芒万丈的那一刻,像是十四岁初战告捷的那天,虽然满身灰尘,可是眼神桀骜。他抽响马鞭,在烈风吹拂中朗声大笑:“大捷!”
离北狼王!
陆广白心潮澎湃,看着萧驰野策马,那种难以言喻的骄傲,像极了当年咸德四将出境的时刻。
战将忠于土地,永宜四将退隐,咸德四将消磨,乱臣贼子的时代就要结束,新的悍将必将紧随萧驰野的步伐诞生于山河。
“欸,”陆广白抱着刀柄,追着萧驰野跑了几步,喊道:“我们没马啊!”
离北铁骑驰骋在大漠,男儿们爆发的大笑回荡云霄。他们从来时的黑云,变作归途的春雷。猛旋转翱翔,冲破了那层白云。
家就在前方。
***
捷报两个月后才到达阒都,当时正值雪天,暖堂里的沈泽川倏地站起来,两侧的先生们也跟着站起来。
“赢了噻!”余小再一高兴,就拍腿,“我就晓得,二爷出马,所向披靡,没得问题!”
高仲雄喜形于色,连忙说:“我,我写捷报!此战要彪炳青史啊!”
姚温玉因为严寒的天气,近日甚少露面,沈泽川急召既然进都,既然还在路上。姚温玉压着咳嗽,听到“青史”两字,便与身侧的孔岭对视一眼。
孔岭微微颔首,说:“如今阒都无主,要迎二爷,还得早做准备。”
先生们都高兴,唯独沈泽川侧过了身,低声问:“策安好?”
费盛早打听了消息,也低声回禀:“主子放心,二爷无恙!”
沈泽川略微放心,暖堂里有周桂夫人送来的盆栽,正值青茂,沈泽川注视片刻,竟有了剪下一枝来藏在怀中的冲动。
先生们散时已是戌时,门帘起起落落,姚温玉却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拨着茶沫,他沉思时的面容病态明显。元琢回了阒都,既不见故人,也不归姚氏旧宅。
沈泽川看着案务,说:“你今早说,想去见薛修卓?”
暖堂内外都很安静,静到只闻雪落声。姚温玉凝视着盏中起伏的茶沫,答道:“都是临终人,该见见。”
沈泽川转过目光,任凭他自持沉稳,也要因为这句话动容。
姚温玉没有喝茶,他望向透着灯笼昏光的窗户,雪飘落的影子一片一片。
“过年了,”姚温玉微微笑起来,“府君,新年顺遂啊。”
***
刑部的牢狱里关着薛修卓,他束起起的发髻规整,即使没有那层官袍,也仍然维持着往日的镇定。
姚温玉的四轮车到时,薛修卓搁下吃饭的筷子,隔着门,不觉得意外。他说:“元月天寒,沈泽川派人打扫街道了吗?”
姚温玉转动四轮车,肩头没有覆雪,道:“禁军自有安排。”
薛修卓扶着双膝,平视着姚温玉。他们都曾活在对方的阴影里,前半生,薛修卓是那把无名的刃;后半世,姚温玉是那块跌碎的玉。
薛修卓说:“开春山上的雪化了,老师的冢位置不好,你看着给修一修吧。”
“你常居阒都,”姚温玉道,“没去看看吗?”
薛修卓挺直的脊骨晾在背后的飞雪中,他如实说:“不敢去。”
牢房内寂静。
姚温玉垂下眼眸,似是微晒。他把攥在掌心里的白子放在桌上,在昏暗里,无声地推向薛修卓。
薛修卓注视着那枚棋子,在漫长的沉默里,似乎听见了菩提山的雨声。
“许多年前,”薛修卓声音平静,“老师不以世家嫡庶成见看我,提拔我入仕。我读到了齐惠连的策论,知道世间广阔,有种人叫作‘朝臣’,他们疾走奔跑在大周各地,成为大周必不可少的顶梁柱。永宜年齐惠连幽禁,老师数次徘徊在能看见昭罪寺的望楼上,我问他看什么,他说看这世间最后一个‘臣’。我那时心觉奇怪,因为齐惠连是臣,老师也是。等到咸德年,我们为搜集花思谦的罪证死了很多人,做官的,当吏的,这些人都是地方忠臣,基本死完了。”
这些事薛修卓想了太久,久到麻木,已经变成了铁石心肠,不会再在深夜失声痛哭。他那样敬重海良宜,但是现实太残酷了。
“这些人没冢,没坟,都死在轧斗里,被世家挥一挥衣袖,就抹得干干净净。”薛修卓眼眸中没有感情,“咸德年那场猎场进谏,是无数你没听过名字的人的希望,我们扳倒了花思谦,可是老师没有继续。”
太后因此存活,世家仍旧坚不可摧。李建恒登基,薛修卓也曾想要辅佐他,但李建恒根本担不起重任。
海良宜到底在坚持什么?
薛修卓不明白,他站在了岔路口,不肯再追随海良宜,这条路他看不到光芒。
“直到今天,”薛修卓抬起眼眸,“我也不认可老师的道路,没有人能在这场局里说服我,元琢,你也没有。”
姚温玉转过四轮车,向牢房外去。
薛修卓看着姚温玉的背影,说:“天生我薛修卓,命拿去,名随意。你我之间谁赢了?只是我败了而已。吾主生不逢时,败给沈泽川,错的是时机,不是命。”
姚温玉的四轮车停下,他没有回头,仅仅侧了些脸,在阴影里一字一顿地说:“时也,命也,运也。”
牢门“哐当”地关上,把他们彻底隔在明暗两面。
姚温玉沿着狭窄的通道推动四轮车,在临近大门时猛地呛咳起来。门口的灯光晦暗,姚温玉扶着把手,在喘息里逐渐看不清前方。
“先生……”
侧旁的狱卒惊呼起来。
时也,命也,运也,非吾所能也。1
姚温玉的手指在空中怅然地虚握了一把,朝着前方,直直地栽了下去。
姚温玉醒时,屋内点着盏幽灯。
沈泽川守在侧旁,轻声说:“既然和松月就要来了,你跟我说说话,等他们一等。”
姚温玉望着垂帘,也轻声答道:“我让松月到菩提山,种棵菩提树等着我。”
沈泽川垂着眼眸,酸涩逼在咫尺,仿佛再一眨眼,泪就要落下来。
“冬日真长啊,”姚温玉惆怅地说:“我入都前,疑心能等到菩提山的花开。”
“你等一等,”沈泽川颓然地说,刹那间就沙哑了声音,“元琢。”
姚温玉没回答,又咳了起来,这次血浸着帕子,再也藏不住。他静了片刻,道:“厥西的黄册推行多年,□□山是个好官,兰舟,留下他,那是厥西的爹娘。大帅敢为天下安定拒不出兵,她做王,启东五郡尽可归顺。费盛虽有小瑕,但仍是可用之才,有尹昌的石碑在,放他回端州,端州可保。成峰……”姚温玉呼吸加重,“成峰本欲功成身退……我已留信与他……兰舟,新皇不能没有谋臣,我走了,凭成峰的通透才学……可辅佐你坐稳江山……”
姚温玉汗浸满身,像是发作了,连面色都在发白。他抬起手,抓住了沈泽川的衣袖。
“这天下……”姚温玉几欲起身,在残喘中,双目微红,“要你来坐!洵儿年、年幼……还不到时候……”
沈泽川反握住姚温玉,在烛光里,缓声说:“我不是做皇帝的料。”
“你是枭主,天下枭主。”姚温玉坚定地说,“来日江山可让,但此刻,唯独你沈兰舟能坐!旧案昭雪……沈卫重判……”他喘着息,喉咙破了,那清琅如玉的声音变得哑涩,言辞间还在仓促咳血,“兰舟……你是光明磊落……”
沈泽川泪已先涌,他嘴唇翕动,一字都说不出来。
“待策安归、归……”姚温玉手指攥紧,“你再无忧患……我于半年前撰写文卷,各境衙门尽数囊括其中,对八城民治略有拙……拙见……你拿去……从此……”
姚温玉借着沈泽川搀扶的力道,猛地呕出血来。那块块红迹浸在他的袖袍上,他连血也不再擦拭,勉强牵动唇角。
“……江山社稷,就交给你了。”
海良宜卸下的那个担,姚温玉扛起来了。他没有遵从于别人的道,他是他自己的践行者。不论这世间要如何评价他,他都是骑驴而来的那个谪仙。
姚元琢一辈子不入仕,他做到了;姚温玉要完成师愿,他也做到了。他赤条条地来到世间,碎了也无妨,除了乔天涯,他不欠任何人。
“若是能早点遇见……”
姚温玉望向窗,那里挂着至今没有丢掉的重彩,他疲惫地笑,挪动戴着红线的手。
“……啊。”
乔天涯策马奔驰在大雪里,他背着琴,冲破围栏,在禁军的嘘声里滚下马背。费盛来扶他,他推开费盛,从雪中爬起身,目光穿过长长的廊,看见尽头的灯灭掉了。
乔天涯走几步,又被台阶绊倒,他跌在这里,忽然间肩臂抖动,仰头看着大雪,在大笑中泪流满面。
“……狗老天!捉弄我……作践我……”乔天涯哭声难抑,“我都受了啊……”
何苦再这样对他。
乔天涯抬起手臂,扯掉了背上的琴。
费盛迈步相拦,急声道:“乔——”
但是为时已晚,乔天涯陡然抬高琴,朝着台阶砸了下去。那被他爱惜了一辈子的琴,发出“嗡”的断弦声,接着琴身迸裂,断成两半跌在雪间。
风雪遮蔽了乔天涯的双眼,他落拓的发飞在空中,随着琴断,心也死了。
“这世间既没有姚元琢,”乔天涯缓缓闭眼,像是嘲讽这荒唐的安排,“便死了乔松月。”
费盛追着乔天涯,在大雪里问:“你去哪里?”
乔天涯不作答,他在转身时解掉了那把恩怨沉重的佩剑,朝着来路踉跄而行。
马车停下来,既然钻出车帘,小跑着追上乔天涯。他拍一拍手,稚声唱道:“我自无心于万物,何妨万物常围绕。施主,前路无风霜,唯你明镜照。我佛弹指间,往事灰烟了。”
乔天涯如若不闻,既然跟着他,那一大一小的衣袂飘飘,共同消失在大雪间。
天苍苍琉璃境,不染尘埃。
***
沈泽川独守着雪檐,从天黑,坐到了天明。他听见檐角雪落的声音,时间仿佛凝固了。他最终回到了阒都,从这里望着天空,往事历历在目。
“你知道那年,”沈泽川拥着氅衣,慢慢地说,“我为什么要答应策安,戴上耳坠吗?”
费盛立在很远的后方,说:“因为主子与二爷感情甚睦。”
沈泽川抬手折掉了挡住自己的梅花,说:“……因为我知道有人会离开,消失在大雪里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除了策安。”
萧驰野给兰舟戴上耳坠,明示着霸道,暗藏着疼爱。他每次捧起兰舟的脸,目光永远都那么炽热,这是爱无可退,欲无可藏。
沈泽川戴上策安给的耳坠,同样是宣告着占有,他在痛与狠中还存有温柔。这是他的柔软,他只给萧策安。
费盛不敢走得太近,元琢和松月接连离开后,沈泽川就难见霁色。沈泽川已经站在了世间的巅峰,即便还没有戴冠,也与还在中博时不同了。这份不同不是沈泽川变了,也不是费盛变了,而是地方变了,仿佛在这屹立数百年的王都里,台阶都具有威慑力。
费盛挖空心思哄道:“主子,王妃和世子已经上路了,再过几日就能入都。”
沈泽川“嗯”声,费盛默然而立。
不知过了多久,沈泽川把折下来的梅花揉掉了,那脆弱的娇瓣汁水沾湿他的指腹,他在垂眸时拿帕子。雪地里忽然发出“吱吱”的声音,沈泽川没开口,头顶骤然被氅衣罩住。
沈泽川一怔,继而被抱了起来。氅衣露出空隙,他的后脑勺被摁住,接着就被吻了个正着。
碎雪落在沈泽川的鼻尖,唇齿间却是热的。
萧驰野扯开氅衣,哈哈笑道:“我从——”
沈泽川拽紧萧驰野的毛领,偏头俯首,几乎是撞在他唇上。萧驰野风尘仆仆,随即收紧手臂,把兰舟箍得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沈泽川微微离开些许,低声说:“我在——”
萧驰野盖着兰舟的后脑勺,再次吻了上来。分别数月的相思都在其中,他在片刻的伪装后就原形毕露,吻得兰舟舌尖发麻。
萧驰野腿长力大,这么抱着沈泽川毫不吃力。沈泽川的头都顶到梅枝里了,那枝丫间的雪可劲儿地掉,全跌两个人的脖颈里了,冻得两个人齐哆嗦。
“阒都怪冷的啊。”萧驰野感慨道。
“你怪热啊。”沈泽川说道。
萧驰野脖子里的雪沿着脊背往下滑,冰得他想抽气,又因为舍不得面前的人不肯撒手,只能带着沈泽川跳了几下。
这一跳沈泽川真的顶到梅枝间去了,一时间雪块、碎花全落下来,沾了两个人满头满肩。
“萧二!”沈泽川胡乱摁在萧驰野的脸上。
萧驰野的眼睛被挡了个正着,往后退几步,直接倒在厚厚的积雪间。雪灰扑了沈泽川满脸,萧驰野胸口起伏,夹着兰舟的脸颊,伸颈又是一口。
“大哥要我在大境住几天,我半夜掀被子跑了,”萧驰野露出牙齿显得异常锐气,“他过几天得进都来揍我。”
“从东北粮马道走的?”沈泽川突然扣住萧驰野的手腕,迫近了问,“路上没见着大嫂跟洵儿?”
“见着了,”萧驰野眉间微挑,“但是我的马快,当场就超过他们了。”
还在路上颠簸的萧洵趴在车窗边,陆广白问:“看什么呢?”
萧洵面无表情地指着前路,说:“二叔说他撒个尿就回来。”
前方列成一排的近卫整齐地发出“噗”声。
陆广白拍拍萧洵的头,道:“你二叔是个混球,混球的话不能信。”
里边正拍脸敷粉的陆亦栀“唰”地拉开车帘,气势威武地指着前方,命令道:“冲,快冲,就算追不上这臭小子,也要赶得上他吃晚饭!”
萧驰野跑得快,在阒都里还是挨了顿大哥的打,倒是纪纲有点心疼,撵着他跑掉了。
***
几日后沈泽川整理案卷,蘸墨的笔在空白的纸上叙写。灯罩笼光,他在万籁俱寂里,回顾前尘,终于理清了大周永宜年后所有事情。
“永宜年,太傅三入仕途,辅佐太子推行黄册。”萧驰野从后握住沈泽川的手,跟他一起写下去。
齐惠连在与世家的博弈中,因为乔康海的叛变而败北。纪雷和沈卫受花氏指使,在昭罪寺中逼死太子,自此,齐惠连装疯幽禁于昭罪寺,东宫血脉彻底断绝。
随后,沈卫疑心太后对自己要卸磨杀驴,在连日辗转反侧以后,沈卫花费重金贿赂潘如贵,得到外放中博的机会。同年,邵成碧为救乔氏老小,借用职责之便,盗取中博军形图赠于沈卫,然而沈卫言而无信,致使乔康海抄斩,邵氏落没。邵成碧受陈珍所保,邵老太君送出邵风泉,从此邵成碧隐姓埋名于阒都,等待时机。
沈卫到达中博,为保性命,在替世家联络阿木尔的同时,顺势把中博六州军形图转赠于阿木尔,并且在争夺格达勒的过程里,为阿木尔杀掉了妻子白茶。
咸德三年,厥西旱灾,布政使□□山欠下几十万两巨款,冒着杀头之罪开仓放粮。同年,内阁次辅海良宜联合户部都给事中薛修卓及各地实干派问责花思谦,花思谦向世家要钱未果,遂与魏怀古铤而走险,由沈卫避战为契机,打开中博茶石河防线,放边沙骑兵入境。
萧驰野写到此处,眉间微皱,在蘸墨时说:“沈卫避战实为世家的替死鬼,在那时投靠阿木尔再好不过,他**这件事,我到今日都想不明白。”
“我原本也不明白,”沈泽川侧过头看萧驰野,“前几日成峰重理沈氏族谱,才找到原因,一个最明显的原因。”
萧驰野看着沈泽川。
沈泽川吐出三个字:“沈舟济。”
萧驰野霎时间明白了,他道:“……果真是明显。”
沈卫当时为了避战,和世子沈舟济勒死了敦州指挥使澹台龙,再回阒都也是戴罪之身,他是想投靠阿木尔,可是阿木尔的骑兵把沈舟济拴在马后,活活拖死在了官道上。
沈卫是两方共同抛掉的弃子,既无前途,也无退路。
“然后咸德四年,”萧驰野用下巴压着沈泽川的发心,“我们兰舟入都了。”
刹那间前尘滚滚,恍如昨日。
沈泽川孤身进都,同时战功显赫的萧既明被迫交出萧驰野。恨意碾压的疯狗和戴上镣铐的恶犬,在阒都的阴雨里相互撕咬,血腥味横窜在彼此的口齿间,热得像火在烧。
阒都铸就了沈兰舟和萧策安,他们是背靠背的刀盾,还是面对面的欲望。
天蒙蒙亮,萧驰野听见了悠远的钟声,他抚着沈泽川的鬓,笃定地说:“今日起,我的兰舟就是天下共主,天下五十六万大军尽归你的麾下。明堂高殿随意出入,我萧策安刀挂前堂,替你镇守八方豪雄。”
沈泽川仰起颈,萧驰野抬起流珠冠冕,替他稳稳地戴在头上。那降红的袍滚着暗金边,萧驰野再次摸了沈泽川右耳上的红玉珠。
堂外的孔岭敲了三下门。
“藏锋归鞘。”沈泽川神情有些懒怠,指腹沿着萧驰野的臂侧上推,最终捏住萧驰野的下巴,在拉近后,却没有吻上,而是悄声说,“你这身王袍谁做的?”
萧驰野索性耳语:“偷欢人。”
沈泽川笑起来,退后半步,和萧驰野并肩站定在门前。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萧驰野抬起手,轻轻地推在沈泽川腰间。
沈泽川跨出去,看苍穹渐醒,重重屋檐间,中博离北启东三境旧部尽数跪地,由孔岭举着玉玺,率先说:“吾皇——”
众人齐声恭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新阳顿现,屋檐间爆出的光芒穿过流珠,投映在沈泽川的面容上,沈泽川在那万众臣服中耀眼得不可直望。他看见日出东方,听见风动檐铃,在这刹那间百感交集。
***
沈泽川在玉龙台的旧址上,新起了苍云阁。左起文臣录,齐惠连、海良宜、姚温玉名率群臣,右起武将谱,萧方旭、萧既明、戚竹音、陆广白、尹昌名定千秋,在那整整齐齐的画像尽头,是不分左右尊卑的双雄图。
自此天下干戈为玉帛,国号择“靖”,由沈泽川开启“淳圣元年”。
这一天欢宴在高殿,木讷半生的周桂醉酒殿前,在那纵兴中,握筷击酒盏,唱“天苍苍白鹭来,水渺渺雾霭间”,唱到一半感慨泪流,握着孔岭的手说:“此后茨州我独守,你在这里,当你的白衣相辅……”说到此处,竟然不顾体面,大声哭起来,“这一路何其艰辛,成峰,我是太高兴了!”
侧旁的费盛举盏相碰,笑道:“我与大人同归,到端州去,做我的‘忠肝义胆’!”
他们哈哈大笑,又凑头哽咽。
费盛抹着眼泪,道:“妈的,我走了,以后谁照顾主子!”
“府……”澹台虎也抹着泪,粗声改口,“我二爷坐镇王都,连只苍蝇都别想挨着皇上,你担心个鸟!”
高仲雄闻言忽然号啕起来。
余小再连忙问:“你咋子了嘛?你又不走!”
“我想起元琢,”高仲雄掩面拭泪,一头对澹台虎拜下去,“元琢要我把虎奴给你,你,你好生待它!”
“操,”澹台虎再次抹了把脸,却正色说,“我懂元琢先生的意思,我是臭脾气,他把猫给我,此后我见猫如见他,行事三思,不敢莽撞。”
霍凌云几杯酒下肚,沉声说:“不知乔指挥使去了哪里……”
“乔天涯走了,主子就把仰山雪封了箱,这份恩,足了!”费盛强打起精神,问,“主子和二爷怎么不见了?”
***
流珠王冠没有掉,但是流珠在碰撞,它在黑暗里发出耐人寻味的摇晃声。那王座高得令人心惊,是世间最遥不可及的地方。
月光透过窗仅仅铺在了阶前,沈泽川的目光融在昏暗里,他探出手,攥紧了萧驰野的衣袍。
这是天底下最拘谨端肃的地方,也是天底下人人都梦寐以求的位置。可是沈泽川不在乎,萧驰野也不在乎。
沈泽川唤着“阿野”。
萧驰野一把撑住座背,将兰舟困在自己的臂弯里。他的喉间溢出低笑,回应着:“……兰舟。”
兰舟。
兰舟啊。
沈泽川发间的流珠王冠终于掉了,滚落下王座,流珠顺着台阶而“叮当”作响。沈泽川喜欢这个声音,萧驰野嗅着他,在咫尺间有几分亢奋的狠绝:“囚住了。”
沈泽川是如此危险又致命,他略显迷乱的眼眸仿佛藏在头狼的阴影里,这是萧驰野的玉珠。
权势被践踏在脚下,两个人碾着它,沉浸在这场久违的潮热里。那些纷争远不可见,从此以后他们相依为命。
共生天地。”
呜呜呜,温玉和松月都站着退场了,兰舟策安在一起了,高仲雄孔岭做了相辅,周桂回茨州,费盛回端州守着伊昌的灵魂,共守中博。老虎养了虎奴。好开心,但好伤心,要是所有人都活着就好了。
算结束吗?番外还没看应该还不算吧?
除了沈舟济没想明白其他全都串通了!!好耶!!
见猫如见姚元琢(笑)
看到兰舟建了苍云阁,眼泪哇一下地全出来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兰舟策安!真好!
可还是为松玉哭的肝肠寸断。。。
这群有情有义、爱家爱国的人、太不容易了!
将进酒写的真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