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狂澜
魏怀古下狱经审,厥西布政司杨诚也由锦衣卫缉拿到了诏狱。这是天琛一年的大案,满朝文武都在瞩目。沈泽川动作很快,顺着杨所呈供词,查到魏怀古从咸徳四年开始就在倒卖军粮。
魏怀古借着户部尚书一职,在每次督办军粮时,都会从杨诚手中收购军粮,再高价倒卖给奚鸿轩。奚鸿轩把这些军粮通过水、旱两路分别发往中博六州和虚海赚取暴利,以此把田税分摊在厥西十三城的民田里,由下边的平头百姓承担。
“你既然已经做了这么久,怎么只有这次良心发现,想要通过驿报告发魏怀古?”沈泽川查看着杨诚的供词。
杨诚落在诏狱里几日,垂头说:“这次是霉物填充,跟以往不一样。离北要打仗,这粮送过去就是害死边关将士的毒物,我害怕离北世子真的出事。
桌案左右没有旁人,萧驰野坐在阴影里,冷不丁地说:“你就这么确定这些粮食能够送到世子的嘴里?”
杨诚不安地挪动手臂,嘴唇发白,说:“就是害怕,我虽然图财,却不想害命。”
“你不要害怕,”沈泽川看萧驰野一眼,对杨诚放缓语气,“这里虽然是诏狱,却是由皇上亲自督审的案子。你有什么话,皆可以在这里说。”
他们两个人反差鲜明,杨诚吞咽着唾液,在这彻夜不休的审问里已经有些恍惚,他念着:“我不知道的,我不——”
“你不知道什么?”沈泽川温和地问道。
“我不知道离北世子真的会出事……”杨诚说着哽咽起来,“我不知道……我担心离北铁骑因此兵败,让边沙骑兵再次攻进来。”
萧驰野微微俯身,身躯犹如只恶兽,阴影遮盖住了杨诚的脸。他寒声说:“你也知道这批军粮能让离北铁骑兵败,可是你仍然把它们封装上了马车,你该死。”
杨诚在萧驰野的目光里发憷,他喉间堵塞,含糊不清地哭道:“侯爷……我认罪,我、我该死……”
“你不会死的,”沈泽川面如冠玉,上挑的含情眼里皆是慈悲,他说,“这案子的主犯是魏怀古,他借着职务之便胁迫你,你也是没法子了。这些苦衷,我明白,侯爷也明白。杨诚,你在永宜年间入仕,在厥西做了半辈子的官,能当上参议,是阒都都察评出来的朝廷干将。如今江青山离开了厥西,要调去中博当大吏,厥西布政使的位置空悬,按照年龄和资历,吏部参酌人选的时候首推的就是你。你看,你本该前途似锦,仅仅为了那点钱财断送前途,不值得。”
杨诚佝偻着身躯啜泣。
“我听说你早年出身白马州,家里穷苦,六岁没了爹,兄弟姐妹都是靠你娘一个人拉扯大的。她把你们兄弟几个送入学堂,含辛茹苦地度过了大半辈子,终于等到你做官建府,你却犯下这样的大错。”沈泽川格外怜悯,说,“今后留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还要因为这案子受人唾骂,你怎么这样狠心?”
杨诚忍不住放声大哭,他本就是读书人,知道礼义廉耻,在家时侍奉老母最为孝顺。他双手掩面,哭道:“我犯下这样猪狗不如的大错,没脸再见她老人家!”
“这案子还没结,斩不斩还有待商榷。”萧驰野扔了供词,睨着他,“你既然还知道羞耻,便不算泯灭良知。接下来我问你的话,一概不会录入供词里,你若是如实回答,我就想尽法子保你一命,让你的老母能够安度晚年。但你若是胆敢敷衍搪塞,我立刻着人在端成门下把你斩首示众。你一封驿报捅了魏怀古,砸了许多人的金饭碗,你是这生意里边的人,你最明白那些孤儿寡母会有什么下场。没有我萧策安作保,你一门老小的性命就危在旦夕。”
杨诚哭了半晌,待到他停下时,沈泽川亲自给他端了一杯热茶。他仓促地抹泪,连连道谢,双手捧着茶又沉默许久,说:“侯爷肯保我……就是对我的再造之恩。我不敢奢求再入仕途,只想求个流放。这案子牵扯甚广,不是一时半刻能够讲明白的事情,我慢慢与侯爷说。”
“大周自从咸徳元年开始,国库就消耗甚巨。户部的账都是糊涂账,花思谦身为内阁元辅,联合潘如贵批了许多靡费公帑的工程,好比琴州的琳琅园,大多都不是要真正建成型的,这些园子仅仅是为了有个由头经过内阁审批,大家一起套出国库里的银子。这都是行内皆知的事情,官商勾结,银子真的就像是流水一样的到了这些人的口袋里。”
“咸徳四年是魏怀古带着我下水,我实话实说,侯爷,我知道这钱不该碰,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们地方官入都,潘、花双党轮流上门要冰敬,那几年流传最广的酌银升官你也一定听说过。世家有世家的体面,真正被这些冰敬、炭敬耽搁的都是我这样的寒门官员。没钱就入不了中枢,没钱就没有差事可办。”
“那年厥西遇着蝗灾,十三城颗粒无收,是江青山一力担责,保下我们,强行打开商仓为厥西的百姓放了赈济粮,这才没有闹出饥荒。江青山也因为此事,成了厥西巨贾们的眼中钉,那时候阒都也知道的,赌债的人都追到了他府中,他母亲那个年纪,还要织布还债。但是他还的是什么债,我们都心知肚明,他是在为朝廷还债。可是有一件事,别人不知道,我们厥西布政司最清楚,就是中博兵败太及时了。”
“我为什么这样说?当时国库空虚,厥西遇灾,离北、边郡还要和边沙骑兵周旋,往下的河州也收成不好,开年各地就已经在饿死人了。户部被逼得紧,可是他们没有办法赈济地方,因为国库已经被掏空了。花思谦得给各地一个交代,内阁里海良宜也在追查账目,花思谦一下子进退维谷,被这件事搞得焦头烂额。当时花家在荻城卖庄子,是由奚家接的手,我们都知道,花思谦这是要回填国库,把事情搪塞过去。但是那么大的空缺,根本不是他一人之力能够填补得了的,于是花思谦开始问其他人要账。”
“我不知道花思谦到底有没有把钱要回来,但是就在这个关口,边沙骑兵突袭茶石河,端州守备军惨败,沈卫龟缩退后,导致中博一败再败。离北铁骑和启东守备军双线支援,在阒都门口拦下了边沙部的继续深入,可是故土虽收,被屠杀的城却已经成了空城。厥西后续补发的救济粮,就是中博六州的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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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泽川倏忽站起身,他立在昏暗里,没有说话。
萧驰野心里也一片冰凉,他和沈泽川曾经做了那么多的假设,却从来没有想过,中博兵败还可能是为了填补后方空虚的粮仓,替花思谦和陷在国银追查困境里官员们还债。
“那是十几万人,”沈泽川木然地撑着桌子,看着前方,哑声说,“那是……那是四万将士的命……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沈泽川被这些话打得措手不及,他用了六年的时间,说服自己这些人可能是死于权争。这些鲜活的人,这些年轻的命,他们都像纪暮一样存在过。端州是第一道门,他们死得那样惨烈,茶石天坑里回荡着的歌声是沈泽川这辈子的梦魇。
中博兵败,受害者无数。战死的将士无人收尸,血水淹没了幸存者的梦境。
杨诚在这压抑的气氛里抱头,说:“这次填充军粮,我是真的怕了。中博尚有营救之机,离北却只能靠落霞关作为支援。边沙骑兵一旦攻破离北,我就是千古罪人!”
“中博兵败,边沙骑兵来得那么巧!悍蛇部调兵南下不是偶然,而是他们是收到了消息。”萧驰野齿冷。
那么这一次悍蛇部与萧既明在鸿雁东山脉相遇,也绝不是偶然。阒都、中博、离北,甚至是启东,到处都有人在替边沙十二部传话。他们养着边沙十二部,就好像养着一条饥不择食的豺狗,必要时候就放它入境,把擦不干净的痕迹都吃掉。
“我不知道中枢里还有没有人在做这样的事情,”杨诚恐惧地说,“但是这次真的好险……国库已经有了存蓄,户部的账内阁也在严格审查,再放边沙骑兵入境就是卖国。我不知道……我不敢赌,我的私信有人监察,我只能通过驿报告诉阒都!”
“你既然想要告发魏怀古,”沈泽川猛地提起杨诚,“你为什么急发驿报的时候还要挂户部的牌子?这封驿报入了阒都,第一时间就会落在魏怀古的手里!”
杨诚抓不稳茶杯,在瓷盏摔碎的声里颤声说:“不是、不是!我挂的明明是刑部的牌子!”
沈泽川一愣。
杨诚也面露畏惧,不可置信地说:“这封驿报若是落在魏怀古手中,我就必死无疑!我知道刑部尚书孔湫很有胆色,不是世家出身,绝对不会替魏怀古拖延隐瞒,所以临发前再三确认,我挂的是刑部啊!”
“入套了,”萧驰野一把扶住沈泽川,眼中凶戾,“这次不是魏怀古干的,魏怀古收到驿报,便知道已经有人看过了内容,这就是无声的胁迫,他必须自首!”
“那你今夜就上奏弹劾!”沈泽川语调转冷,“这批人落在我手里,我一日不见先生,就一日杀一个!你猜我几时能杀到你的宝贝学生?”
太帅了太帅了
我靠国库出问题那一长大段分析看到鸡皮疙瘩全体起立,这逻辑太紧密了简直,真就天下大势的感觉,光离北一个地方的粮草出问题就和厥西八大城和其他州的粮食收成密不可分,全部都是糊涂账。这波就表面来看反而是吏部和户部出了问题。
中博兵败这一场牵扯了太多东西,但是就目前来看怎么感觉是说朝廷也在从中捞油水补亏空,说白了咸德帝时期也真的搞得糊涂,表面装得光鲜亮丽实际上朽肉腐臭。
再次表白唐酒卿强大的逻辑思维
这一章眼泪不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