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生与死(三)
芈姝一惊:“季芈未到临盆之时,如何会早产?她现在如何了,你何不告诉于我……”一边说着,一边掀被坐起问道:“季芈早产,又与大王回宫何关?”
玳瑁无奈,只得跪下半藏半露地道:“昨夜蕙院侍女薜荔曾来报讯,奴婢看王后昨夜没睡好,公子荡又夜晚惊啼,恐扰了主子,想着妇人产育,痛上几个时辰也是常事,因此……”
芈姝便信了,大惊顿足道:“大王本欲让唐夫人照顾季芈,是我与大王分说,担下此事。如今季芈临盆,你如何不报知与我,你、你这是要害死我啊……”当下忙唤了侍女进来匆匆更衣梳妆,就要赶往蕙院。
玳瑁无奈,又疑秦王驷半夜赶回,必有缘故,若是问起来芈姝一无所知,岂不落人圈套。当下忙挡住她,低声道:“大王昨夜忽然赶回宫里来,必是有缘故的,王后要防人故意弄奸,陷害王后。”
芈姝一惊:“什么故意弄奸?”
玳瑁暗忖自己计划应该无破绽,只是猜不透为何秦王驷忽然回宫的原因,当下只得道:“恐防有人在大王面前进谗言,或用苦肉计蒙骗大王,陷王后于不义。”
芈姝却觉得玳瑁实有些杞人忧天,皱眉道:“季芈既然难产,我当赶紧过去,你说这些又有何用。”说着便匆匆整装而去,玳瑁无奈,一边叫人放了薜荔,恐吓一番,另一边忙随了芈姝而去。
椒房殿的大门一开,芈姝的车辇出去,但见天色已经亮了,一片金色的阳光,染遍宫阙万间。
蕙院中,但听得宫女仆妇们进进出出,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来。芈月临盆却不似别人那般嘶声竭力地哭叫呼痛,却是一声不吭,只是痛到极处时方有一两声压抑不住的短促痛叫之声,反而听得人更是揪心。
秦王驷坐在院中,面朝大门,背对房门,缪监跪坐下首,奉上汤水。
芈姝匆匆赶蕙院时,见到此情此景,看到秦王驷脸色铁青,心知不妙,忙跪下行礼道:“大王!”
秦王驷脸色阴沉,根本懒得看她一眼,这个王后,一次次令他失望,让他实在是失去了对她的忍耐之心,他冷哼一声,怒道:“寡人将后宫交与王后,王后向寡人一再要求亲自照顾芈八子,可连寡人都从东郊回宫多时,王后方才宴起啊?”
芈姝听了此言,如万箭穿心,见秦王驷有疑她之意,方悟玳瑁方才之言,只得申辨道:“小童今日早上才知季芈昨夜早产,大王人在城外,如何会晓得宫中消息,难道竟然有人未卜先知不成……”
忽听得冷笑一声,便见虢美人姗姗而来,闻言冷笑道:“昨夜季芈的侍女满宫叫着季芈难产王后救命,只怕整个宫中,只有王后一人,是今日早上才知道吧!”
芈姝听了此言大怒,转头斥道:“放肆,你行礼了没有?我和大王回话,有你插嘴的地方吗?”
虢美人撇撇嘴,慢腾腾上前行礼:“参见大王,参见王后。”行礼罢站起来,便冷笑一声道:“妾身禀大王,妾身说的都是真话,那个侍女叫得满宫都听到了,却忽然没了声响,也不晓得,是不是被灭口了。”
秦王驷和芈姝同时问:“什么侍女?”
玳瑁见势不妙连忙跪行向前道:“禀大王,王后确是今日早上才知此事。近日王后照顾公子荡都不曾睡好,昨夜公子荡也是半夜惊醒啼哭,王后好不容易才哄睡着,奴婢见王后刚刚躺下,忖度着胎动到落地总不至于立时三刻的,所以没敢叫醒王后。此皆奴婢之罪,向大王、王后请罪。”
秦王驷的眼睛从芈姝身上移到了玳瑁身上,他何等人没见过,自昨夜得了女医挚报讯还尚是将信将疑,一到宫中果然看到芈月难产,险些一尸二命之时,已经是大怒,只是无处发作便是。
再看到芈姝与玳瑁主仆言行支唔,心中更是大怒,当着人面前不好斥责王后,见玳瑁一个老奴竟敢代王后主张,当下手中玉碗便砸了出去,直接砸在了玳瑁的头上,喝道:“这么说,原来寡人的后宫不是王后执掌,倒是教一个贱奴执掌了,拉下去——”
芈姝不想忽然事情急转直下,见玳瑁被砸得头破血流,吓得不知所措,眼见秦王驷的口气不对,像是要杀人心的,下意识地开口阻止道:“大王,且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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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驷斜看芈姝一眼道:“嗯?”虽然只是哼了一声,但这一声的威压,竟是让芈姝不由地心肝一颤。
芈姝额头出汗,却然而收中却是有些不服不忿,又岂甘看着秦王一句话便要杀了她倚仗的心腹,见状忙找了个理由求道:“大王,如今妹妹临盆才是最重要的事,要打要罚还是等妹妹生完再说,免得血光冲撞。”
秦王驷听了此言,方稍敛怒火,看也不看跪倒在地上的玳瑁一眼,只哼了一声,挥挥手不再理会。
缪监知其意思,当下令道:“将玳瑁暂押掖庭令听候处置。”
玳瑁想要说什么,却已经被掩住嘴拖下。
见虢美人幸灾乐祸地笑着,芈姝心中恨极,却不敢声张,只在袖中掐着手,暗暗记下此事。
此时天已经大亮,唐夫人和卫良人等人亦是匆匆赶来,见秦王与王后均在,也忙上前行礼。秦王驷与芈姝此时也无心理会,只挥挥手令她们起身。
也唯有唐夫人心里有事,见了此情此景,不禁脸色煞白,忧心忡忡地拉了缪监于一旁问道:“季芈情况如何了?”
缪监长叹一声,拱了拱手,虽然没有说话,但表情却已经看得出事情的严重性了。
唐夫人心中一痛,内疚之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当日秦王驷曾经托她照顾芈月,如果当日她不是畏事畏祸,而故意放出消息,袖手旁观的话,那么今日芈月也许就不会有事了。回想起来,竟是发现自己在这深宫不知不觉中,也变得如此面目可憎、冷酷无情,若是季芈当真出事,她又有何面目再对着秦王、再对着孟嬴的嘱托。
思想至此,唐夫人不禁低声对秦王驷道:“大王,妾请大王允准,让妾进去照顾季芈。”
秦王驷还未回答,虢美人便心里泛酸,她一听到消息,便兴奋地赶过来,如此积极主动,却哪里是关心芈月,只不过是一来为着看王后芈姝的笑话,再落井下石一番;又或者在秦王驷面前讨好卖乖,露个脸儿。乃至见芈姝虽然受了斥责,却是不痛不痒,只押下个老婢。秦王驷沉着一张脸教她不敢挨近,再见唐夫人居然讨好秦王驷成功,不禁醋意大发:“唐夫人您若是真关心季芈,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子您又不是女医,进去又有何用?”
秦王驷早已经不耐烦了,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后宫妃嫔们的勾心斗角,闻言斥责道:“昨夜无人照应,今天倒都挤在这里凑什么热闹?除王后和唐氏外,其他人都回宫去。”
众妃面面相觑,只得应道:“是。”
此时不但虢美人和卫良人赶来了,其余如屈昭景等四名媵女也随着王后匆匆赶来,见此情景,不得下手,这蕙院中站了这么多人,挤挤挨挨,确是十分不便。她们赶来本也是为着讨好秦王驷,见此情况哪敢再站,纷纷行礼退出。
此时产房中,芈月身上的针已经取下,此刻她满头大汗,力气将尽。女萝焦急地哭喊:“公主,您再用把力,再用把力就好了……”
芈月咬牙不肯发出呻吟,用力一挣却已经力气用尽,气泄劲松,只惨叫一声:“娘——”这声音极之凄厉,传到室外,秦王驷一听之下,心头一颤,手中玉碗落地,摔成碎片。
秦王驷立刻站起来,厉声呼道:“李醯,怎么了?”
太医令李醯已经是满头大汗,奔出跪伏地下不敢抬头,颤声道:“臣请示大王,保孩子还是保大人?”
芈姝脱口而出道:“保大人!”
唐夫人也同时说道:“保孩子!”
芈姝这话一出口,已知不对,此时方恍然大悟,自己竟是在不知觉中,对芈月腹中的儿子怀有如此深的忌惮之意了吗?
唐夫人与芈月本是泛泛之交,并不关心,此刻想的却是这孩子是秦王驷之子,当下脱口说出保孩子之后,对芈月不免有些愧疚之意。两人同时说出口之后,方知对方说了相反的话,两人对视一眼,唐夫人面现羞愧,芈姝却是神情复杂。
秦王驷闻言却是大怒。她二人不通医理,他却有所涉猎。母娩子不下,时间一长,这胎儿便要窒息而死。若舍母保子,除却剖腹强取还有何计?当下不假思索地吼道:“保大人,保大人!”
这声音极大,传到内室,人人俱是已经听到。芈月叫出这一声娘来,整个人精力已经耗尽,竟是一动不动。女医挚此时也已经是技穷,听了此言,忽然扑到芈月身前,对着她耳边大声叫道:“公主,您听到了吗,大王说要保大人!”
她连叫得几次,本已经一动不动的芈月忽然睁开眼睛,用力大叫一声:“不,保孩子——”她这最后一口力气一挣,恰是将孩子又推出几分。
女医挚眼疾手快,连忙在她的头上扎下几针道:“公主,用力,用力!”
便听得下面宫中侍产的婆子大叫道:“看到孩子了,看到头了。”
女萝哭喊道:“公主,孩子看到头了,看到头了!”
此时李醯在外室也是满头大汗叫道:“给她几片鹿茸,再撑一把力气。告诉女医挚,扎百会穴,快!”
女医挚一针扎下,芈月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发出一声长叫。那产婆见那孩子又出来两分,知芈月这口气一泄,产道就要回缩,当下眼疾手快,将孩子一拉——
众人欢呼一声:“生了,生了……”
芈月只觉得身下剧痛,但又是一空,一口气泄尽,一动不动了。
那产婆把婴儿拉出来以后,一看之下,便欢喜道:“是个小公子。”当下熟练地倒提起婴儿的脚,往婴儿的臀部拍了几下,那婴儿发出猫叫似地微弱哭声,众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当下水已经烧开,忙给那婴儿洗干净了,包上襁褓忙欲抱出去给秦王驷。
女医挚忙阻止道:“小公子早产体弱,受不得风。”
秦王驷听得那微弱的婴啼之声时,已经站起,问道:“李醯,如何?”
一名产婆自内室飞奔而出,同李醯低声一阵耳语,李醯对那产婆一点头,忙奔行到出秦王驷跟前道:“大王,生了,生子。芈八子生下一位公子,母子均安!”
秦王驷大喜道:“好好好……”
李醯见状忙陪笑低声解释道:“小公子早产体弱,不可见风……”
秦王驷点了点头:“甚是,寡人进去看他。”见着秦王驷就要入内,一名产婆壮着胆子颤声道:“大王,产房血污,恐玷辱了大王!”
秦王驷恍若未闻,只管走了进去,那产婆欲挡不敢挡,见着他径直进去,只吓得脸色煞白,缪监跟上前去,摆手令那产婆让开道:“大王战场厮杀都见过,还避讳这些。”
但见秦王驷快步走进内屋,女医挚忙奉上婴儿,他抱起婴儿,见那婴儿虽然长得甚是弱小,但却不显衰弱,当下哈哈笑道:“不错不错,不愧是寡人的孩子……”
芈月此时虽然一动也不能动弹,连抬起眼皮都吃力万分,但耳中却是听得明明白白,她轻吁一声,虽然已经无力说话,心中却暗道:“是的,这是我与你的孩子……”
这个孩子的降生,让她的人生,自此底定。
从此以后,所有的过往都随风而逝。
过去的人,过去的山水,过去的恩怨,均已经过去。
她从此便彻彻底底是芈八子,秦王的妃子。
楚山、楚水、楚人,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