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张尚书赞许地说:“合该如此。先帝正统年间使成国公置武学教导军官子弟,又许武学生和儒生一般科考入贡,就是为的叫他们读书知礼。这些子弟虽有些微末职荫,又岂能抵得上正途官员的前程?回头我与林大人议一议,着实抓抓武学风气,从严奖罚,俾使其等通晓圣人微言大义,熟习韬略,谋勇兼资。”
谢瑛赞同地说:“尚书关爱,是这些生员的福气。”
张尚书摇了摇头:“福气什么,若真从严查考下来,他们还不知怎么恨我呢。不过武学风气是不如从前严整了,生员怠惰进学,有至于《武经七书》都不能通解的,出操也不勤勉——今日我下学稽查,竟就查到了十余个年长的幼官与应袭子弟逃学。也是该重重地惩处他们一回,以正学风。”
谢瑛拱手笑道:“那下官就不耽搁大人的正事了。”
张尚书微微点头,低头看见右手握着的那本书,不禁低叹一声:“一个乡野间未入学的少年尚肯钻研经书,这钦命建的武学,选的进士作教谕,却教出些庸劣生徒,实在令人心惊。这些书回头便教他们放在讲堂里,让那些生员出入看着,也好长些知羞惭、图上进的心!”
谢瑛双眉一挑,似是错愕地说:“这个崔燮并非乡野中人……”
张尚书缓缓摇头,指尖按着书签上那行“迁安崔燮编录”,看着他说:“他不是见住在迁安县里?不是正随乡间秀才读书?灵草也要生在山野间才叫祥瑞,若是长在钟鼎之家的,不过是庭兰玉树,也不觉新鲜了。”
谢瑛若有所悟地看着他,张尚书的笑容便深了些,看着那本书说:“他既是在县里编出这本书,便足以作武学生员的榜样,与他是谁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
他把书卷成筒,敲着掌心悠然回了内室。
谢瑛在他背后侍立着,到他进去了,才微微吐了口气,转身离开讲堂。到得堂外便看见来寻他的孙应爵,拱手招呼了一声:“孙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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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应爵也答了一礼,道:“方才我进来找你,见你正和本兵大人答话,未敢打扰,就退出来等着了。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咱们先找个地方坐坐?”
谢瑛答应着,与他一道走出武学,骑上马往附近酒楼去。孙应爵腹中攒了不少要问的,到包厢就叫人清场,急不可耐地问:“方才我隐约听到两句——谢大人这是要弃文学武,改考状元了?”
谢瑛温文尔雅地答道:“哪有此事,不过是有感于别人勤学不倦,自己心里也加了警策,不敢像从前那样虚掷光阴罢了。”
孙应爵惊叹道:“那神童是什么来路,你跟撞了邪似的,看他一本书就要闭门读书了?”
谢瑛嘴唇微启,“崔美人”三个字在舌尖打了一转却又压回去,只简单地说:“不就是咱们锦衣卫替他要了旌表的义士崔燮。原觉得他是个勇毅之士,不通文墨,不想他回乡读了几天书就能集句成书了,有些触动。”
孙世子还是没想起崔义士是谁,惊叹道:“这不成了周处了?武能除三害,回头读几十年书又能科举入仕,当个名臣……”
谢瑛笑了笑,颇有信心地说:“何须读几十年。那果然是个神童,我看他用不了几年便能考进京师了。”
“他几年进京不要紧,你可别也立志苦读几年就好。你一个实职的五品千户,就读出两间屋子的论语也不能应试的。”孙应爵摇了摇头,忽然啧啧两声,倚着桌子凑向他,问道:“谢大人今年贵庚了?”
谢瑛也不管他这么天上一拳地上一脚地问什么,只正经答道:“下官今年二十有三,虚长世子两岁。”
孙世子说:“你都二十三了。我爹在你这年纪都有两儿子一女了,我儿女少些,如今也有了个小女。我看莫不是因你家里没个老小相伴,才闲的想念书了。”
谢瑛脸上的笑容一丝未变,仿佛被打趣的人不是他似的,问道:“今日世子来寻我就是为此事?我倒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急着套上家累。”
孙应爵仔细瞧了他一眼:“你还年轻?”
谢瑛悠然说道:“往古之时,女子二十而嫁,男子三十而娶,使其气血充足,然后行其人道,所以古人往往多寿。以此算来,我岂不还年轻着?世子的好意谢某心领了,婚姻之事倒不着急,我还是趁着为大好年纪多读几本书,往后才能替皇爷办好差使。”
罢么,谢千户着那个神童的对书魇着了!
孙应爵摇着头离开酒楼,跟他父亲说起谢瑛读书读到连亲都不想成的事。
怀宁侯这两天被儿子那句话挤兑的,正愁着给谢瑛牵一门什么样的亲事好,闻言倒松了口气,拿眼角儿夹着儿子,胡乱骂了几句:“人家就知道读书养性充足气血,你打十五六就在内闱胡混,弄亏了身子,这么多年才给我养下个孙女来,要我怀宁侯府将来给谁继承去?去!你也给我去书房清静地读两天书,不许再碰女色!”
孙应爵真个被关进书房,忍熬了好一阵子才得出来。他深悔这事先跟老父说了,借着父亲入衙视事的工夫,找了永康侯徐锜、武安侯之子郑纲等几个相好的勋贵子弟,抱怨了几句。众人摇头叹道:“你这几日是身在桃花源里,不知世事,岂不知武学里边更是折腾得大伙儿不得安生?”
他惊讶道:“怎地,武学生员们也都跟谢瑛一般立志考进士了?”
襄城候侄孙李晏悲叹道:“若都是自己要考就好了!如今是本兵张大人与提督武学的林御史要严抓风气——
“如早晚点卯,辰时初刻不到的俱都记录在案,着本营营官严加申斥;遇上本营要出操的也是先到学里请假,操练完毕还要回去接着上学。还有月初的考核,原就是学里的教官管着,如今本兵大人亲自出策问题目,还让堂下官批改,你说这可怎么过!”
孙应爵摸了摸鼻子,暗地庆幸自己年过二十,不用再上学了。
又有个在学读书的公子说:“张部堂亲自写的‘劝学篇’悬在讲堂上,写什么‘其惟处寒素然后能读书欤?抑其惟远繁华然后能读书欤’?什么‘夫道无终穷,虽圣人亦有待于学也’……还弄了几本不知哪个乡下神童编的书搁在讲堂书架上,教谕们动不动就‘十五而有志于学’。咱们又不是那靠着读书吃饭的文人,这么认真做什么!”
徐锜挑了挑眉说:“那可不是不知哪个乡下的神童,你们怎么忘了?就是锦衣卫给请旌表的那个义民,妖人案里那个,户部崔榷的儿子!我当时还想给他递杯酒同喜呢,酒也不喝就跑了,好不扫兴!”
又有人说:“一个堂下官的儿子谁记的那么清楚。迁安县我就熟一个人,也是姓崔的——”
众人心领神会,哄笑了一阵。
又有人问:“迁安姓崔的莫不是什么大姓,出了个崔美人儿不说,还出了个姓崔的神童?”
徐锜说:“这个写书的崔神童像是崔郎中能生出来的,那位风流的崔美人儿断不是那等老冬烘家里养出来的。我记得他家只得两个女儿,大的还嫁到四川了,不可能是崔美人儿。”
众人都看孙应爵——他爹权知锦衣卫事,他如今也还在卫所混着,都望着他知道崔美人的事多些。
孙应爵也摊了摊手:“这些日子叫家父把我锁在书房读书,门都没出,我还不及徐侯爷知道的多。再说哪有人家年少美貌的小娘子出书的,能自家顶门立户开买卖的,纵是个美人儿,怕也是徐娘半老矣。我是不肯去查的。不查出来呢,我就当她是个泰山神女般的美人儿;查出来是个年老貌寝的,往后我还怎么看她的书呢。”
众人纷纷摇头,不肯相信那美名是凭空传出来的,可心里堵着这个美人迟暮的阴影,再说下去也觉索然无谓。武安侯世子便说起迁安又出了一家会印彩图的清竹堂,印的好金刚经,佛像极尽庄严妍妙,他家太夫人请了几卷供在谭柘寺,连宫里几个老公都向他家打听是从哪儿请来的。
刚说完四书又说佛经,尽是些正经无趣的东西,这群勋戚听得没意思,都说:“经中附图再好看还好看得过美人图么。说这个还不如想想崔美人家新书要出什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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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燮也确实正在家研究着新书。
《三国演义》共一百二十回,二十四卷,若都是他们自己刻印,就是刻到明年也刻不出来,所以演义与金刚经一般,都是买了南方书坊的木版,回来自己校对修订的。
旧版也是图文皆备的,捧砚跟着他们校订好文字后印了一本。崔燮回家后就抽空看看排版,按着故事情节加入插图,叫匠人把多余的画版裁掉,两张字版排成一块;或是把字版拆开,再各拼一张图版上去。
至于收来的点评,往刻好的版框里插着并不方便,他就叫匠人用极窄的竖版雕出来拼在字版外侧。他们从齐家订了长一尺二,宽二尺一的大幅纸,装订成书后,边栏两侧各留有一寸宽的白边。
书本翻开后,左右两页空白处印的评论正好在书页中心连起来。各人评论以不同颜色印出,内容、颜色相碰撞,有互相补充的,也有互相驳斥的,既醒目又吸引人。页间评论没掐够的,就在章节后附上长篇论证,仍是以不同墨色印出,不影响读者看正文。
因为评论和图都不到位,他们就先试印了前几章出来,配上画好的何太后、伏皇后、貂蝉、二乔等美人图,请汤宁这样的资深读者和王公子这位大客户试阅。
汤才子找了几个同道共享,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这书看着怎么舒服,评论怎么引人入胜的长文。王公子更实在些,袖着银子跑到他家来问他:“印这套书的钱够么?我先投你几百两,先订下二十套!”
崔燮这便放心了,笑道:“托王兄的福,我那套《联芳录》已是赚足了钱钞,这书也只差画图排评,工人和银子都不缺的。”
他其实最担心的是自己画出的名将不受本朝人认可——明代画中的英伟男子都要挺着一个长腰大肚,肚子不够大仿佛就没有名将名臣的气度似的。他不习惯画圆肚儿,给吕布收了腰,几个雕工还嫌他画的将军身材不雄壮,幸好给钱的大客户和评论家审美在线,让他又找了信心。
谨慎起见,他也问了王公子一声:“我把温侯的肚子画小了,不要紧么。”
王大公子不甚在乎地说:“谁看他的肚子了,看脸不够么?再说哥哥我也没肚子,哪个敢说我不长壮伟美的?”
王大官人说得对。
崔燮满意地送走了他,又挑了那张吕布戏貂蝉的跨页图,叫印刷匠人多印几份送到店里,让计掌柜他们给买书的客人们看看,多问几个人能不能接受这种画风。
谁想图还没送过去,计掌柜就来了。而且从中午就到了家,硬生生坐到他下学,连茶饭都没吃几口。
崔燮看着他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险些以为是朝廷要禁《三国》了,忙叫捧砚端碗新茶给他,坐到他对面和声悦色地问:“这是出了什么事?咱们这铺子要倒的时候不也撑过来了,怎么现在这么多书卖得正好,你倒像受惊了似的?”
计掌柜抹了把脸,把攥了一下午,纸面都湿透了的一份《京华日抄》递到他手里,颤巍巍地说:“公子自己看看吧,这是劣子从京里买来的,上面印了一份兵部尚书张鹏的《劝学篇》,公子看看那文章前面的序,尚书大人……尚书大人居然知道了你……”
崔燮心跳微微加速,伸手接过《日抄》,打开找到《劝学篇》,细看了几眼,见那序言里竟写了一句:“读迁安县学童崔某所集四书对句有感,遂为北京武学众生员作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