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京的书房

越西皇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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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怀贞正在描红,皇帝怒气冲冲地进来,瞧见她如此闲情逸致,他的瞳孔在一瞬间猛地紧缩起来。舒殢殩獍但失态只在一瞬间,随后他面上立刻戴上一副常年不改的面具:“皇后,今天你的心情竟如此好么?”

裴怀贞抬起眸子,目光在眼前身穿龙袍的年轻男人身上掠过。

他有着挺拔的身躯,俊美的容貌。早在入宫之前,她就知道自己要嫁的夫君有着天底下最尊贵最俊美的容貌,从前她一直以为是外间夸大其词,可后来才知道世上的确有如斯俊美的男子。只是,此刻他的面上看不出一丝高兴的情绪,眼底充斥着恼怒和不屑。

不屑,她有什么值得他瞧不起?裴怀贞冷冷地望着他:“陛下不是很忙么,怎么有空来我的殿中?”

皇帝嘴角飞快地向上扯去,面上虽然在笑,眼底却丝毫没有笑意,这种古怪的神情破坏了这张脸的美感:“朕是听说皇后最近闲的发慌,已经开始管前朝的事了,所以特地来看你是不是真的无事可做。”

裴怀贞放下笔,美目显得异常平静:“陛下,大臣们说的没有错,栖霞公主年纪大了,留在宫中并不妥当。陛下若真的为她计,就该为她择取一个优秀的驸马,让她终身有靠,而不是因为一己之私让一个青春少女留在宫中蹉跎岁月,任由流言蜚语四处蔓延。”

“皇后的确贤德,只是栖霞是朕最心爱的妹妹,天底下没有男人可以配得上她,在没有得到她的首肯之前,朕不会随便决定她的终身,希望皇后体谅朕的心意,不要枉做小人。”皇帝微笑着,语气态度令人如沐春风,眼底却隐含着一种威慑力,让人不由自主脊背发冷。

馨女官垂下头去,几乎不敢看自己主子的表情。

裴怀贞并未发怒,而是报之以温柔:“陛下,朝堂之事陛下自己说了算,既然您主意已定,臣妾不会再多言了。”

皇帝目光冰冷地望着她:“如此,那就多谢皇后的体谅了!”

皇帝冷笑着走了,把裴怀贞独自丢在殿中。她只觉得头上皇后的坠饰层层叠叠,繁杂纷乱,令她不由自主感到太阳穴几乎有针尖在刺。刚才她的丈夫来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别妄想插手在他和栖霞公主之间,只可惜世上不会每一件事都按照他的想法来发展。裴怀贞望着已经走进庭院的皇帝,目光遥遥,唇畔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傍晚,霞光照进大殿,裴怀贞坐在铜镜前,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面上隐隐跃动着一丝奇异的情绪,仿佛在雀跃着什么,期待着什么。

馨女官有些战战兢兢的,不敢正眼看她。她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今天的皇后娘娘有些不同寻常。她一直陪伴在皇后身边,却并不了解这位母仪天下的贵人,她总是那样的高贵,那样的矜持,就像是一尊冰雕的美人像,让人无法揣度。

裴怀贞知道自己是美貌的,从她及笄之日起,不知道有多少痴情男子在裴府门外等候,希望可以在她偶尔出门的时候偷偷瞧一眼她的面容,提亲的人更是蜂拥而至,几乎踏破了裴家的门槛。她很清楚,除了裴家这样一个显赫的姓氏外,她拥有世上所有男子渴求的美貌与智慧。未出嫁的时候,她曾经设想过自己的丈夫,他一定要是世间最优秀的男子,相貌俊美,身份高贵,文武全才,英明果决,值得她敬重和爱慕,值得她辅佐与帮助,两人举案齐眉,一生相守。入宫以后,她发现元锦丰满足自己的一切想象,甚至比她所想要的更好、更值得她心动,可她唯一没想到的是,他不爱她,从来不曾爱过她。

从大婚开始,元锦丰一直将她丢在这座冰冷的宫殿,从来不曾在此留宿。刚开始的时候她自信满满,认为元锦丰不过是和霸道的父亲斗气,所以迁怒于她罢了,自己终有一日可以得到他的心。可后来的每一天,她都是空等。终于,她在宫女太监们的窃窃私语中,发现这个庞大的宫廷隐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那个人早已有了生死相许的爱人。但就算是如此,裴怀贞也从未气馁过,凭借她的美貌和才情,又有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世间的美貌女子,谁又能与她一较高低?时间慢慢过去,她的自信和气势逐渐被磨平,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愤怒点燃了她的心,她渐渐被折磨得寝食难安,再也难以忍受那种腐心蚀骨的感觉。于是她收起了倨傲的姿态,开始精心装扮,完美展现,她要让元锦丰知道自己轻忽的是怎样一个女人,她要他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然而结果,依旧令她失望。

此刻,看着铜镜中如同天上的星辰般流光溢彩的娇颜,裴怀贞站起身,道:“走吧。”

她在御花园偏僻的梅花亭里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然而所有的宫女见到她都是满面的惊惶不安,试图阻止她靠近却都不敢。

那个人正低头,认真地绣着什么,直到听见身边宫女的惊呼声,她才猛地抬起头来,面上显出一丝惊讶。

栖霞,你都活这么大了,应该不是白痴吧?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不还击?!裴怀贞笑道:“公主的表现好像是完全无辜的,别人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欺负了你。”

栖霞公主的面容失去了全部的血色,变得苍白而透明,可她的神情却慢慢坚定起来:“娘娘,我会出嫁的,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希望谁都不要再提起了。”

裴怀贞目光中渐渐燃起一丝讽刺:“你不是很爱他么,这么容易就放弃了?”

栖霞公主静静望着眼前这个高贵典雅的皇后,眼神坦诚:“不,我依旧爱着他。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囚犯,我不是公主,只是唯一一个陪伴在他身边的小妹妹,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就相爱了。也许这是某些人罪恶的安排,也许这是上天的怜悯,我们就像是黑暗里的寒蝉一样互相依偎着生存到如今。”

裴怀贞的手,一点点地攥紧了:“你这是在向我炫耀?”

栖霞公主轻轻摇了摇头:“不,我只是要告诉你,为了留在他的身边,我可以蒙上双眼、捂上耳朵,在这深宫里装聋作哑,终生不出宫、不见其他人,甚至可以把这一条性命送给他。我并不在乎外人怎么看我,可……我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我却像是一盆污水,只会让他的人生变得脏污不堪。所以,这样的日子是我偷来的,我也该还给你了。”

裴怀贞并不觉得高兴,她盯着对方,神色震动:“你是在让我?”不,她不需要别人让,她是裴怀贞,从来也没有输给任何人。

栖霞却淡淡笑了,她的笑容看起来比晚霞更美丽:“皇后娘娘,你是用皇后的身份去爱他,可我却是用一个女人的心情去爱他。你生气,是因为觉得我们羞辱了你的尊严,可我想要说,没有男人是傻瓜,他们会分辨的,你为什么爱他,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如果你肯放下骄傲,他会爱你的,总有一天会爱你的。”

裴怀贞愣住,她望着眼前的女人,慢慢有一点明白为什么她会为元锦丰所深爱。

如果她是男人,恐怕也会忍不住爱上她的。

“你看,下雨了。”栖霞转过头,笑着看向凉亭外。

裴怀贞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她才默然开口:“以一个女人的心情全心全意去爱他,真的有用吗?”

栖霞一直在看外面的雨丝,此刻回过头,笑容安静:“我相信,世上没有人会不爱你的。”

仿佛有一种暖流缓缓地流入她的身体里,不知不觉填满了心头的空虚。裴怀贞慢慢冷静了下来,她望着栖霞公主,的确,世上怎么会有人不爱裴怀贞呢?

一月后,栖霞公主如约出嫁。一队身着绛紫长袍的宫廷乐队浩浩荡荡的开道,数百宫女手捧名贵耀目的礼物拥在轿后,一眼望去仪仗队的最后还有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都是朝中前来庆贺的文武百官。公主的婚礼显得盛大而隆重,甚至隐隐有越过皇后入宫时候的规格。然而在一片沸腾声中,只有裴怀贞知道,坐在花轿里面的新娘用绝食的方法逼得那个深爱她的男人让了步,她是如此坚决,如此无情,深深地伤了皇帝的心。

没有人可以伤害心如铁石、无坚不摧的皇帝,只有他的爱人,他最爱的栖霞可以。

可是,裴怀贞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一切不过是刚刚开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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