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陈经济守御府用事 薛嫂买卖说姻亲 第2小节
经济在守备府里,住了一个月有余。一日,四月二十五日,春梅的生日。吴月娘那边买了礼来,一盘寿桃,一盘囊面,两只汤鹅,四只鲜鸡,两盘果品,一坛南酒 ,玳安穿青衣,拿帖儿送来。守备正在厅上坐的,门上人禀报进去,抬进礼来。玳安递上帖儿,扒在地下磕头。守备看了礼帖儿,说道:“多承你奶奶费心,又送礼来。”一面分付家人:“收进礼去,讨茶来与大官儿吃。把礼帖教小伴当送与你舅收了。封了一方手帕,三钱银子,与大官儿;抬盒人钱一百文。拿回帖儿,多上覆。”说毕,守备穿了衣服,就起身出去拜人去了。玳安只顾在厅前伺候讨回帖儿。只见一个年小的,戴着瓦楞帽儿,穿着青纱道袍,凉鞋净袜,从角门里走出来,手中拿着帖儿赏钱,递与小伴当,一直往后边去了。“可要作怪!模样倒好相陈姐夫一般,他如何却在这里?”只见小伴当递与玳安手帕银钱,打发出门。到于家中,回月娘话。见回帖上写着:周门庞氏敛衽拜。月娘便问:“你没见你姐?”玳安道:“姐姐倒没见,倒见姐夫来!”月娘笑道:“怪囚,你家倒有恁大姐夫!守备好大年纪,你也叫他姐夫?”玳安道:“不是守备,是咱家的陈姐夫!我初进去,周爷正在厅上。我递上帖儿,与他磕了头,他说:‘又生受你奶奶送重礼来!’分付伴当拿茶与我吃:‘把帖儿拿与你舅收了,讨一方手帕三钱银子,与大官儿。抬盒人是一百文钱。’说毕,周爷穿衣服出来上马,拜人去了。半日,只见他打角门里出来,递与伴当回帖赏赐,他就进后边去了。我就押着盒担出来。不是他却是谁?”月娘道:“怪小囚儿,休胡说白道的!那羔子赤道流落在那里讨吃,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他平白在在那府做甚么?守备认的他甚么毛片儿,肯招揽下他何用?”玳安道:“奶奶敢和我两个赌?我看得千真万真!就烧的成灰骨儿,我也认的!”月娘问:“他穿着甚么?”玳安告诉:“他戴着新瓦楞帽儿,金簪子,身穿着青纱道袍,凉鞋净袜,吃的好了!”月娘道:“我不信,不信!”这里说话不题。却说陈经济进入后边,春梅还在房中镜台前搽脸,描画双蛾。经济拿吴月娘礼帖儿与他看,因问:“他家如何送礼来与你?是那里缘故?”这春梅便把从前已往,清明郊外永福寺撞遇月娘相见的话,诉说一遍。后来怎生平安儿偷了解当铺头面,吴巡检怎生夹打平安儿,追问月娘奸情之事。薛嫂又怎生说人情,守备替他处断了事。落后他家买礼来相谢,正月里我往他家与孝哥儿生日,勾搭连环到如今。他许下我生日,买礼来看好一节。经济听了,把眼瞅了春梅一眼,说:“姐姐你好没志气!想着这贼淫妇,那咱把咱姐儿们生生的拆散开了,又把六姐命丧了。永世千年,门里门外,不相逢纔好!反替他说人情儿?那怕那吴典恩追拷着平安小厮,供出奸情来,随他那淫妇,一条绳子拴去出丑见官,管咱每大腿事!他没和玳安小厮有奸,怎的把丫头小玉配与他?有我早在这里,我断不教你替他说人情!他是你我仇人,又和他上门往来做甚么?六月连阴,想他好晴天儿!”几句话说得春梅闭口无言。春梅道:“过往勾当也罢了!还是我心好,不念旧仇。”经济道:“如今人好心不得好报哩!”春梅道:“他既送了礼,莫不白受他的?还等着我这里人请他去哩!”经济道:“今后不消理那淫妇了,又请他怎的?”春梅道:“不请他又不好意思的。丢个帖与他,来不来随他就是了。他若来时,你在那边书院内,休出来见他。往后咱不招惹他就是了!”经济恼的一声儿不言语,走到前边,写了帖子。春梅使家人周义,去请吴月娘。月娘打扮出门,教奶子如意见抱着孝哥儿,坐着一顶小轿,玳安跟随,来到府中。春梅、孙二娘都打扮出来迎接,至后厅相见,叙礼坐下。如意儿抱着孝哥儿相见磕头毕。经济躲在那边书院内,不走出来。由着春梅、孙二娘,在后厅摆茶安席递酒。叫了两个妓女,韩玉钏、郑娇儿弹唱,俱不必细说。玳安在前边厢房内管待。只见一个小伴当,打后边拿出一盘汤饭点心下饭。往西角门书院中走。玳安便问他:“拿与谁吃?”小伴当道:“是与舅吃的。”玳安道:“你舅姓甚么?”小伴当道:“姓陈。”这玳安贼悄悄后边跟着他到西书院,小伴当便掀帘子进去。玳安慢慢打纱窗外往里张看。却不是陈姐夫?正在书房床上〈扌歪〉着。见拿进汤饭点心来,连忙起来,放卓儿正吃。这玳安悄悄走出外边来,依旧坐在厢房内。直待天晚,家中灯笼来接,吴月娘轿子起身,到家一五一十,告诉月娘,说:“果然陈姐夫在他家居住。”自从春梅这边被经济把拦,两家都不相往还。正是:
“谁知竖子多间阻,一念翻成怨恨媒!”
自此经济在府中,与春梅暗地勾搭,人都不知。或守备不在,春梅就经济在房中吃饭吃酒,闲时下棋调笑,无所不至。守备在家,便使丫头小厮,拿饭往书院与他吃,或白日里,春梅也常往书院内,和他坐半日,方归后边来。彼此情热,俱不必细说。一日,守备领人马出巡,正值五月端午佳节,春梅在西书院花亭上置了一卓酒席,和孙二娘、陈经济吃雄黄酒,解粽欢娱。丫鬟侍妾,都两边侍奉。当日怎见的蕤宾好景?但见:
“盆栽绿柳,瓶插红榴,水晶帘卷锻须,云母屏开孔雀。菖蒲切玉,佳人笑捧紫霞觞;
角黍堆金,侍妾高擎碧玉盏。食烹异品,果献时新。灵符艾虎簪头,五色绒绳臂。家家庆赏午节,处处欢饮香醪,遨游身外醉乾坤,消遣壸中闲日月。得多少佩环声碎金莲小,纨扇轻摇玉笋柔。”
春梅令海棠、月桂两个侍妾,在席前弹唱。当下直吃到炎光西坠,微雨生凉的时分,春梅拿起大金荷花杯来相劝。酒过数巡,孙二娘不胜酒力,起身先往后边房中看去了。独落下春梅和经济在花亭上吃酒,猜枚行令,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时,丫鬟掌上纱灯上来,养娘金匮、玉堂打发金哥儿睡去了。经济输了,便走出书房内,躲酒不出来。这春梅先使海棠来请。见经济不去,又使月桂来。分付:“他不来,你好歹与我拉将来,拉不将来,回来把你这贱人打十个嘴巴!”这月桂走至西书房中,推开门,见经济〈扌歪〉在床上,推打鼾睡不动。月桂说:“奶奶交我来请你老人家。请不去,要打我哩!”那经济口里喃喃吶吶说:“打你不干我事,我醉了,吃不的了!”被月桂用手拉将起来,推着他:“我好歹拉你去!拉不将你去,也不算好汉!”推拉的经济急了,黑影子里,佯装着醉,作耍当真,搂了月桂在怀里,就亲个嘴。那月桂亦发上头上脑说:“人好意叫你,你做大不正,倒做这个营生!”经济道:“我的儿!你若肯了,那个好意做大不成?”又按着亲了个嘴,方走到花亭上。月桂道:“奶奶要打我,还是我把舅拉将来了!”春梅令海棠斟上大锺,两个下盘棋,赌酒为乐。当下你一盘,我一盘,熬的丫鬟都打睡去了。春梅又使月桂、海棠后边取茶去。两个在花亭上,解佩露相如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正是:
“得多少花阴曲槛灯斜照,旁有坠钗双凤翘!”
有诗为证:
“花亭欢洽鬓云斜,粉汗凝香沁绛纱;
深院日长人不到,试看黄鸟啄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