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平安偷盗假当物 薛嫂乔计说人情 第2小节
慌的手脚麻木!又见那个讨头面人在门前大嚷大闹,说道:“你家不见了我头面,又不与我原物,又不赔我银子,只哄着我两头回来走!今日哄我去领赃,明日等领头面。端的领的在那里?这等不合理!”那傅伙计陪下,拖将好言央及安抚他:“略从容两日,就有头面出来了。若无原物,加倍赔你!”那人说:“等我回声当家的去。”说毕去了。这吴月娘忧上加忧,眉头不展,使小厮请吴大舅来商议,教他寻人情对吴典恩说,掩下这桩事罢。吴大舅说:“只怕他不受人情,要些贿赂打点他。”月娘道:“他当初这官,还是咱家照顾他的。还借咱家一百两银子,文书俺爹也没收他的。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吴大舅说:“姐姐说不的那话了!从来忘恩背义,纔一个儿也怎的?”吴月娘道:“累及哥哥,上紧寻个路儿。宁可送他几十两银子罢,领出头面来,还了人家,省得合费舌!”打发吴大舅吃了饭去了。月娘送哥哥到大门首。也是合当事情凑巧,只见薛嫂儿提着花箱儿,领着一个小丫鬟过来。月娘叫住便问:“老薛,你往那里去?怎的一向不来俺这里走走?”薛嫂道:“你老人家倒且说的好,这两日好不忙哩!偏有许多头绪儿!咱家小奶奶那里使牢子、大官儿,叫了好几遍,还不得空儿去哩!”月娘道:“你看妈子撒风!你又做起俺小奶奶来了!”薛嫂道:“如今不做小奶奶,倒做了大奶奶了!”月娘道:“他怎的做大奶奶?”薛嫂道:“你老人家还不知道,他好小造化儿!自从生了哥儿,大奶奶死了,守备老爷就把他扶了正房,做了封赠娘子!正景二奶奶孙氏,不如他。手下买了两个奶子,四个丫头扶侍。又是两个房里得宠学唱的姐儿,都是老爷收用过的。要打时就打他倘棍儿!老爷敢做的主儿?自恁还恐怕气了他!那日不知因甚么,把雪娥娘子打了一顿,把头发都挦了。半夜叫我去领出来,卖了八两银子。如今孙二娘房里,使着个荷花丫鬟。他手里倒使着四五个,又是两个奶子,还言人少!二娘又不敢言语,成日奶奶长奶奶短,只哄着他。前日对我说:‘老薛,你替我寻个小丫头来我使。’嫌那小丫头不会做生活,不会上灶。他屋里事情冗杂。今日我还睡哩,大清早辰,又早使牢子叫了我两遍,教我快往宅里去。问我要两副大翠重云子钿儿,又要一付九凤钿银根儿,一个凤口里衔一串珠儿,下边坠着青红宝石金牌儿。先与了我五两银子。银子不知使的那里去了,还没送与他生活去哩!这一见了我,还不知怎生骂我哩!我如今就送这丫头去。”月娘道:“你到后边,等我瞧瞧怎样翠钿儿?”一面让薛嫂到后边明间内坐下。薛嫂打开花箱,取出与吴月娘看。果然做的好样范!约四指宽,通掩过{髟狄}髻来,金翠掩映,翡翠重迭,背面贴金。那九级钿,每个凤口内衔着一挂宝珠牌儿,十分奇巧。薛嫂道:“自这付钿儿做着本钱三两五钱根子。那付重云子的,只一两五钱银子,还没寻他的钱。”正说着,只见玳安儿走来,对月娘说:“讨头面的又来这边嚷哩。等不的领赃:‘领到几时?’若明日没头面,要和傅二叔打了,到个去处理会哩!傅二叔心里不好,往家去了。那人嚷了回去了。”薛嫂问:“是甚么勾当?”月娘便长吁了一口气,如此这般告诉薛嫂说:“平安儿奴才偷去印子铺人家当的一付金头面,一个镀金的钩子,走在城外坊子里养老婆。被吴巡检拿住,监在监里。人家来讨头面,没有,在门前嚷闹。吴巡检又勒掯刁难,不容俺家领赃。打伙计,将来要钱。白寻不出个头脑来!如何是好?死了汉子,败落一齐来,就这等被人欺负!好苦也!”说着,那眼中泪纷纷落将下来。薛嫂道:“好奶奶,放着路儿不会寻!咱家小奶奶,你这里写个帖儿,等我对他说声,教老爷差人分付巡检司;莫说一副头面,就十副头面,也讨去了!”月娘道:“周守备他是武职官,他管的着那巡检司?”薛嫂道:“奶奶你还不知道。如今周爷,朝廷新与他的勑书,好不管的事情宽广!地方河道,军马钱粮,都在他里打卯递手本。又河东水西,捉拿强盗贼情,正在他手里。”月娘听了,便道:“既然管着,老薛就累你多上覆庞大姐声。一客不烦二主,教他在周爷面前,美言一句儿,问巡检司讨出头面来,我破五两银子谢你。”薛嫂道:“好奶奶,钱恁中使!我见你老人家刚纔惨惶,我倒下意不去。你教人写了帖儿,不吃茶罢。等我到府里和小奶奶说成了,随你老人家。不成,我还来回你老人家话。”这吴月娘一面叫小玉摆茶与薛嫂吃。薛嫂儿道:“这咱晚了,不吃罢。你只教大官儿写了帖儿,我拿了去罢。你不知我一身的事在我身上哩!”月娘道:“我晓的你也出来这半日了,吃了点心儿去。”小玉即便放卓儿,摆上茶食来。月娘陪他吃茶。薛嫂儿递与丫头两个点心吃。月娘问:“丫头几岁了?薛嫂道:“今年十二岁了。”不一时,玳安儿前边写了说帖儿。薛嫂儿吃了茶,放在袖内,作辞月娘,提着花箱出门,转湾抹角,径到守备府中。春梅还在缓床炕上睡,还没起来哩。只见大丫鬟月桂进来说:“老薛来了。”春梅便叫小丫头翠花,把里面窗撩开了。日色照的纱窗,十分明亮。薛嫂进去说道:“奶奶这里还未起来?”放下花箱,便磕下头去。春梅道:“不当家化化的,磕甚么头!”说道:“我心里不自在,今日起来的迟些。”问道:“你做的我翠云子,和九凤钿儿,拿了来不曾?”薛嫂道:“奶奶这两副钿儿,好不费手!昨日晚夕,我纔打翠花铺子里讨将来。今日要送来,不想奶奶又使了牢子去。”一面取出来,与春梅过目。春梅还嫌翠云子做的不十分现撇,还安放在纸匣儿内,交与月桂收了,看茶与薛嫂儿吃。薛嫂便叫小丫鬟进来,与奶奶磕头。春梅问:“是那里的?”薛嫂儿道:“二奶奶和我说了好几遍,说荷花只做的饭,教我替他寻个小孩子,学做些针指。我替他领了这个孩子来了。到是乡里人家女孩儿,今年纔十二岁,正是养材儿。只好狗漱着学做生活。”春梅道:“你亦发替他寻个城里孩子,还伶便些。这乡里孩子,晓的甚么?也是前日一个张妈子,领了两个乡里丫头子来。一个十一岁,那一个十二岁了。一个叫生金,一个叫活宝。两个且是不善,都要五两银子,娘老子就在外头等着要银子。我说且留他住一日儿,试试手儿,会答应不会,教他明日来领银子罢。死活留下他一夜。丫头们不知好歹,与了他些肉汤子泡饭吃了。到第二日天明,只见丫头们嚷乱起来。我便骂贼奴才,乱的是甚么?原来那生金,撒了被窝尿;那活宝溺的裤子提溜不动!把我又是那笑,又是那砢碜。等的张妈子来,还教他领的去了。”因问:“这丫头要多少银子?”薛嫂儿道:“要不多。只四两银子,他老子要投军使。”春梅教海棠:“你领到二娘房里去,明日兑银子与他罢。”又叫月桂:“拿大壶内有金华酒 ,筛来与薛嫂儿吃荡寒。再有甚点心,拿上一盒子与他吃。”又说:“大清早辰,拏寡酒灌他。”薛嫂道:“桂姐,且不要筛上来,等我和奶奶说了话着。刚纔在那里,也吃了些甚么来了。”春梅道:“你对我说,在谁家吃甚来?”薛嫂道:“刚纔大娘那头,留我吃了些甚么来了。如此这般,望着我好不哭哩!说平安儿小厮,偷了印子铺内人家当的金头面,还有一把镀金的钩子,在外面养老婆。吃番子拿在巡检司拶打。这里人家要头面嚷乱,使傅伙计领赃。那吴巡检旧日是咱那里伙计,有爹在日,照顾他的官。今日一旦反面无恩,夹打小厮攀扯人。又不容这里领赃,要钱纔准,把伙计打骂将来,諕的伙计不好了,躲的往家去了。央我来,多多上覆你老人,不知咱家老爷管的着这巡检司。可怜见举眼儿无亲的,教你替他对老爷说声,领出头面来,交付与人家去了,大娘亲来拜谢你老人家。”春梅问道:“有个帖儿没有?不打紧,有你爷出巡去了,怕不的今晚来家,等我对你爷说。”薛嫂儿道:“他有说帖儿有此。”向袖中取出。这春梅看了,顺手就放在窗户台上。不一时,托盘内拿上四样嗄饭菜蔬。月桂拿大银锺,满满斟了一锺,流沿儿递与薛嫂道:“我的奶奶,我原捱内了这大行货子!”春梅笑道:“比你家老头子那大货差些儿。那个你倒捱了,这个你倒捱不的?好歹与我捱了。要不吃,月桂你与我捏着鼻子灌他。”薛嫂道:“你且拿了点心,与我打了底儿着。”春梅道:“这老妈子单管说谎!你纔说在那里吃了来,这回又说没打底儿?”薛嫂道:“吃了他两个茶食,这咱还有哩?”月桂道:“薛妈妈,你且吃了这大锺酒,我拿点心与你吃。俺奶奶又怪我没用,要打我哩!”这薛嫂没奈何,只得吃了。被他灌了一锺,觉心头小鹿儿劈劈跳起来。那春梅努努个嘴儿,又叫海棠斟满一锺教他吃。薛嫂推过一边,说:“我的好娘人家,我却一点儿也吃不的了!”海棠道:“你老人家捱了月桂姐一下子,不捱我一下子,奶奶要打我!”那薛嫂儿慌的直撅儿跪在地下。春梅道:“也罢,你拿过那饼与他吃了,教他好吃酒。”月桂道:“薛妈妈,谁似我恁疼你?留下恁好玫瑰果馅饼儿 与你吃!”就拿过一大盘子顶皮酥玫瑰饼儿来。那薛嫂儿只吃了一个,别的春梅都教他袖在袖子里:“到家稍与你家老王八吃!”薛嫂儿吃酒,盖着脸儿,把一盘子火熏肉,腌腊鹅 ,都用草纸包,布子裹,塞在袖内。海棠使气白赖,又灌了半锺酒。见他呕吐上来,纔收过家伙去,不要他吃了。春梅分付:“明日来讨话说,兑丫头银子与你。”又使海棠问孙二娘去。回来说:“丫头留下罢,教大娘娘与他银子。”临出门拜辞,春梅分付:“妈妈,休推聋装哑。那翠云子做的不好,明日另带两副好的我瞧。”薛嫂道:“我知道。奶奶叫个大姐送我送,看狗咬了我腿。”春梅笑道:“俺家狗都有眼,只咬到骨秃根前就住了。”一面使兰花送出角门来。话休饶舌。周守备至日落时分,牌儿马蓝旗作队,叉槊后随,出巡来家。进入后厅,左右丫鬟接了冠服,进房见了春梅小衙内,心中欢喜,坐下。月桂、海棠拿茶吃了。将出巡回之事,告诉一遍。不一时,放卓儿摆饭。饭罢,掌上烛,安排杯酌饮酒。因问:“前边没甚事?”一面取过薛嫂拿的帖儿来与守备看,说:“吴月娘那边如此这般,小厮平安儿偷了头面,被吴巡检拿住监禁,不容领赃,只拷打小厮,攀扯诬赖吴氏奸情,索要银两,呈详府县等事。”守备看了说:“此事正是我衙门里事,如何呈详府县?吴巡检那厮这等可恶!我明出牌,连他都提来发落!”又说:“我闻得这吴巡检是他门下伙计,只因往东京与蔡太师进礼,带挈他做了这个官。如何倒要诬害他家?”春梅道:“见是这等说。你替他明日处处罢。”一宿晚景题过。次日旋教吴月娘家补了一纸状,当厅出了个大花栏批文,用一个封套装了。上面批:“山东守御府为失盗事,仰巡检司官,连人解缴。右差虞侯张胜、李安准此。”当下二人领出公文来,先到吴月娘家。月娘管待了酒饭,每人与了一两银子鞋脚钱。傅伙计家中睡倒了。吴二舅跟随到巡检司。吴巡检见平安监了两日,不见西门庆家中人来打点。正教吏典做文书,申呈府县。只见守御府中两个公人到了,拿出批文来与他。见封套上朱红笔标着:“仰巡检司官连人解缴。”拆开见里面吴氏状子,諕慌了。反赔下,拖与李安、张胜每人二两银子。随即做文书,解人上去。到于守备府前,伺候半日。待约守备升厅,两边军牢排下,然后带进人去。这吴巡检把文书呈递上去。守备看了一遍,说:“此正是我这衙内里事,如何不申解前来我这里发送?只顾延捱监滞,显有情弊!”那吴巡检禀道:“小官纔待做文书申呈老爷案下,不料老爷钧批到了。”守备唱道:“你这狗官可恶!多大官职,这等欺玩法度,抗违上司!我钦奉朝廷敕命,保障地方,巡捕盗贼,提督军门,兼管河道,职掌开载已明。你如何拏了起件,不行申解?妄用刑杖拷打犯人,诬攀无辜,显有情弊!”那吴巡检听了,摘去冠帽在阶前只顾磕头。守备道:“本当参治你这狗官,且饶你这遭。下次再若有犯,定行参究!”一面把平安提到厅上说道:“你这奴才,偷盗了财物,还肆言谤主人家!都是你恁如此,也不敢使奴才了!”喝令左右:“与我打三十大棍,放;将赃物封贮,教本家人来领去。”一面唤进吴二舅来,递了领状,守备这里还差张胜拿帖儿同送到西门庆家,见了分上。吴月娘打发张胜酒饭,又与了一两银子。走来府里,回了守备、春梅话。那吴巡检干拿了平安儿一场,倒折了好几两银子。月娘还了那人家头面、钩子儿。是他原物,一声儿没言语去了。傅伙计到家,伤寒病睡倒了。只七日光景,调治不好,呜呼哀哉死了!月娘见这等合气,把印子铺只是收本钱赎讨,再不假当出银子去了。止是教吴二舅同玳安在门首生药铺子,日逐转得来家中盘缠。此事表过不题。一日,吴月娘叫将薛嫂儿来,与了三两银子。薛嫂道:“不要罢,传的府里小奶奶怪我。”月娘道:“天不使空人,多有累你!我见他不题出来就是了。”于是买了四盘下饭,宰了一口鲜猪,一坛南酒 ,一匹纻丝尺头,薛嫂押着,来守备府中致谢春梅。玳安穿着青绢褶儿,用描金匣儿盛着礼帖儿,径到里边见春梅。薛嫂领着到后堂,春梅出来,戴了金梁冠儿,金钗梳,凤钿,上穿绣袄,下着锦裙,左右丫鬟养娘侍奉。玳安儿扒倒地下磕头。春梅分付放卓儿摆茶食,与玳安吃。说道:“没上事,你奶奶免了罢。如何又费心送这许多礼来?你周爷已定不肯受。”玳安道:“家奶奶说,前日平安儿这场事,多有累周爷、周奶奶费心。没甚么,些小微礼儿,与爷、奶奶赏人便了。”春梅道:“如何好受的?”薛嫂道:“你老人家若不受,惹那头又怪我!”春梅一面又请进守备来计较了,止受了猪酒下饭,把尺头回将来了。与了玳安一方手帕,三钱银子。抬盒人二钱。春梅因问:“你奶奶、哥儿好么?”玳安说:“哥儿好不耍子儿哩!”又问玳安儿:“你几时笼起头去包了网巾?几时和小玉完房来?”玳安道:“是八月内来。”春梅道:“到家多顶上你奶奶,多谢了重礼!待要请你奶奶来坐坐,你周爷早晚又出巡去。我到过年正月里哥儿生日,我往家里走走。”玳安道:“你老人家若去,小的到家就对俺奶奶说,到那日来接奶奶。”说毕,打发玳安出门。薛嫂便向玳安儿说:“大官儿,你先去罢,奶奶还要与我说话哩!”那玳安儿押盒担来家,见了月娘说:“如此这般,守备只受了猪酒下饭,把尺头回将来了。春梅姐让到后边,管待茶食吃。问了回哥儿好,家中长短,与了我一方手帕,三钱银子。抬盒人二钱银子。多顶上奶奶,多谢重礼!都不受来,被薛嫂儿和我再三说了,纔受了下饭猪酒,抬回尺头。要不是,请奶奶过去坐坐。一两日周爷出巡去。他只到过年正月孝哥生日,来家里走走。”告说:“他住着五间正房,穿着锦裙绣袄,戴着金梁冠儿,出落的越发胖大了!手下好少丫头、奶子侍奉!”月娘问:“他其实说明年往咱家来?”玳安儿道:“委的对我说来。”月娘道:“到那日咱这边使人接他去。”因问:“薛嫂怎的还不来?”玳安道:“我出门,他还坐着说话,教我先来了。”自此两家交往不绝。正是: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有诗为证:
“得失荣枯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栽;
胸中有志应须至,囊里无财莫论才。”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