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 春梅游旧家池馆 守备使张胜寻经济 第2小节
春梅看了一回,先走到李瓶儿那边。见楼上丢着些折卓坏凳破椅子,下边房都空锁着。地下草长的荒荒的。方来到他娘这边,楼上还堆乌生药香料,下边他娘房里,止有两座厨柜,床也没了。因问小玉:“俺娘那张床往那去了?怎的不见?”小玉道:“俺三娘嫁人,赔了俺三娘去了。”月娘走到根前说:“因有你爹在日,将他带来那张八步床,赔了大姐在陈家。落后他起身,却把你娘这张床,赔了他嫁人去了。”春梅道:“我听见大姐死了。对你老人家说把床还抬的来家了。”月娘道:“那床没钱使,只卖了八两银子。打发县中皂隶都使了。”春梅听言,点了头儿。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口内不言,心下暗道:“想着俺娘那咱争强不伏弱的,问爹要买了这张床。我实承望要回了这张床去,也做他人家一念儿!不想又与了人去了!”由不的心下惨切。又问月娘:“俺娘那张螺甸床,怎的不见?”月娘道:“一言难尽。自从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常言:‘家无营活计,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没盘缠,抬出交人卖了。”春梅问:“卖了多少银子?”月娘道:“止卖了三十五两银子。”春梅道:“可惜了的。那张床,当初我听见爹说,值六十两多银子,只卖这些儿!早知你老人家打发,我倒与你老人家三四十两银子,我要了也罢!”月娘道:“好姐姐,诸般都有,人没早知道的!”一面叹息了半日。只见家人周仁走来接:“爹请奶奶早些家去,哥儿寻奶奶哭哩!”这春梅就抽身往后边。月娘教小玉锁了花园门,同来到后边明间内,又早屏开孔雀,帘控鲛绡,摆下酒筳。两个妓女,银筝琵琶,在旁弹唱。吴月娘递酒安席,不必细说。安春梅上坐,春梅不肯,务必拉大妗子同他一处坐的。月娘主停,筵前递了酒。汤饭点心,割切上席。春梅教家人周仁赏了厨子三钱银子。说不尽盘堆异品,酒泛金波。当下传杯换盏,吃至日色将落时分。只见宅内又差伴当,拿灯笼来接。月娘那里肯放,教两个妓女,在根前着弹唱劝酒。分付:“你把好曲儿,孝顺你周奶奶一个儿。”一面叫小玉斟上大锺,放在根前,教春梅吃:“姐姐,你分付个心下爱的曲儿,教他两个唱与你听下酒。”春梅道:“姥姥,奴吃不得的,怕孩儿家中寻我。”月娘道:“哥儿寻,左右有奶子看着。天色也还早哩,我晓得你好小量儿!”春梅因问那两个妓女:“你叫甚名字?是谁家的?”两个跪下说:“小的一个是韩金钏儿妹子韩玉钏儿,一个是郑爱香儿侄女郑娇儿。”春梅道:“你每会唱懒画眉不会?”玉钏儿道:“奶奶分付,小的两个都会。”月娘道:“你两个既会唱,斟上酒你周奶奶吃,你每慢唱。”小玉在旁连忙斟上酒。两个妓女一个弹筝,一个琵琶,唱道:
“冤家为你几时休,捱过春来又到秋。谁人知道我心头,天害的我伶仃瘦!听的音书两泪流,从前已往诉缘由。谁想你无情把我丢!”
那春梅吃过,月娘又令郑娇儿递上一杯酒与春梅。春梅道:“你老人家也陪我一杯。”两家于是都齐斟上,两个妓女又唱道:
“冤家为你喊风流,鹊噪檐前不肯休。死声活气没来由,天倒惹的情拖逗!助的凄凉两泪流,从他去后意无休。谁想你辜恩把我丢!”
春梅说:“姥姥,你也教大妗子吃杯儿。”月娘道:“大妗子吃不的,教他拿小锺儿陪你罢。”一回令小玉斟上大妗子一小锺儿酒。两个妓女又唱道:
“冤家为你惹场忧,坐想行思日夜愁。香肌憔瘦减温柔,天要见你不能勾!闷的我伤心两泪流,从前与你共绸缪。谁想你今番把我丢!”
当下春梅见小玉在根前,也斟了一大锺教小玉吃。月娘道:“姐姐,他吃不的。”春梅道:“姥姥,他也吃两三锺儿。我那咱在家里没和他吃。”于是斟上,教小玉也吃了一杯。妓女唱道:
“冤家为你惹闲愁,病枕着床无了休。满怀忧闷锁眉头,天忘了还依旧!助的我腮边两泪流,从前与你共绸缪。谁想你经年把我丢!”
看官听说:当时春梅为甚教妓女唱此词?一向心中牵挂陈经济在外,不得相会。情种心苗,故有所感,发于吟咏。又见他两个唱的,好口儿甜乖觉,奶奶长、奶奶短侍奉,心中欢喜。叫家人周仁近前来,拿出两包儿赏赐来,每人二钱银子。两个妓女放下乐器,插烛也似磕头,谢了赏赐。不一时春梅起身,月娘款留不住,伴当打灯笼,拜辞出门,坐上大轿,家人媳妇都坐上小轿,前后打着四个灯笼,军牢喝道而去。正是:
“时来顽铁有光辉,运去黄金无艳色!”
有诗为证:
恩*京*的*书*房 🌳 ww w_E nJiNg_c o m _
“点绛唇红弄玉娇,凤凰飞下品鸾箫;
堂前高把湘帘卷,燕子还来续旧巢。”
且说春梅自从来吴月娘家赴席之后,因思想陈经济,不知流落在何处,归到府中,终日只是卧床不起,心下没好气。守备察知其意,说道:“只怕思念你兄弟不得其所?”一面叫将张胜、李安来分付道:“我一向委你寻你奶奶兄弟,如何不用心找寻?”二人告道:“小的一向找寻来,一地里寻不着下落。已回了奶奶话了。”守备道:“限你二人五日,若找寻不着,讨分晓!”这张胜、李安领了钧语下来,都带了愁颜,沿街繞巷,各处留心找问不题。话分两头,单表陈经济自从守备府中打了出来,欲投晏公庙。听见人说:“你师父任道士,因为你宿娼坏事,被人打了,拿在守备府去。查点房中箱笼,东西银两没了。一口重气,半夜就死了。你还敢进庙中去,众徒弟就打死你!”这经济害怕,就不敢进庙来。又没脸见杏庵玉老。白日里到处里打油飞,夜晚间还钻入冷铺中存身。一日也是合当有事。经济正在街上站立,只见铁指甲杨大郎头戴新罗帽儿,身穿白绫袄子,玄色段氅衣,沉香色袜口,光素琴鞋,骑着一匹驴儿,拣银鞍辔,一个小厮跟随,正行街心走过来。经济认的是杨光彦,便向前一把手把嚼环拉住,说道:“杨大哥,一向不见!咱两个同做朋友,往下江贩布。船在清江浦泊着,我在严州府探亲,吃人陷害,打了一场官司,你就不等我?把我半船货物,偷拐走的不知去向,我好意往你家问,反吃你兄弟杨二风拿瓦楔礸破头,赶着打上我家门来!今日弄的我一贫如洗,你是会摇摆受用!”那杨大郎见了经济讨吃,佯佯而笑说:“如今晦气,出门撞见瘟死鬼!量你这饿不死贼花子,那里讨半船货,我拐了你的来了,你不撒手,须吃我一顿好马鞭子!”那经济便道:“我如今穷了。你有银子,与我些盘缠。不然,咱到了去处!”杨大郎见他不放,跳下驴来,向他身上也抽了几鞭子。喝令小厮:“与我挦了这少死的花子去!”那小厮使力把经济推了一交。杨大郎又向前踢了几脚,踢打的经济怪叫。须臾围了许多人。旁边闪过一个人来,青高装帽子,勒着手帕,倒披紫袄,白布〈衤旋〉子,精着两条脚,数着蒲鞋。生的阿兜眼,扫帚眉,料绰口,三须胡子,面上紫肉横生,手腕横勇兢起。吃的楞楞睁睁,提着拳头,向杨大郎说道:“你此位哥,好不近理!他年少这般贫寒,你只顾打他怎的?自古嗔拳不打笑面!他又不曾伤犯着你,你有钱,看平日相交,与他些。没钱,罢了。如何只顾打他?自古路见不平,也有向灯向火!”杨大郎说:“你不知,他赖我我拐了他半船货。量他恁穷嘴脸,有半船货物?”那人道:“想必他当时也是根基人家娃娃,天生就这般穷来?阁下就到这般有钱?老兄依我,你有银子,与他盘缠罢。”那杨大郎见那人说了,袖内汗巾儿上,拴着四五钱一块银子,解下来递与经济。与那人举一举手儿,上驴子扬长去了。经济地下扒起来,抬头看那人时,不是别人,却是旧时同在冷铺内,和他一铺睡的土作头儿飞天鬼侯林儿。近来领着五十名人,在城南水月寺,晓月长老那里做工,起盖伽蓝殿。因一只手拉着经济说道:“兄弟,刚纔若不是我拿几句言语讥犯他,他肯拿出这五钱银子与你。他贼都知见范,他若不知范时,好不好吃我一顿好拳头!你跟着我,咱往酒店内吃酒去。”来到一个食荤小酒店内,案头上坐下。叫量酒拿四卖嗄饭,两大壸酒来。不一时,量酒打抹条卓干净,摆下小菜嗄饭。四盘四碟,两大坐壸时兴橄榄酒。不用小杯,拿大磁瓯子。因问经济:“兄弟,你吃面吃饭?”量酒道:“面是温淘,饭是白米饭。”经济道:“我吃面。”须臾,掉上两三碗湿面上来。侯林儿只吃一碗,经济吃了两碗,然后吃酒。侯林儿向经济说:“兄弟,你今日跟我往坊子里睡一夜。明日我领你城南水月寺晓月长老那里,修盖伽蓝殿,并两廊僧房。你哥率领着五十名做工。你到那里,不要你做重活,只抬几筐土儿就是了,也算你一工,讨四分银子。我外边赁着一间厦子,晚夕咱两个就在那里歇。做些饭,打发咱的人吃。问你一把锁锁了,家都交与你,好不好?强如你在那冷铺中替花子摇铃打梆子。这个还官样些!”经济道:“若是哥哥这般下顾兄弟,可知好哩!不知这工程做的长远不长远?”侯林儿道:“纔做了一个月。这工程做到十月里,不知完不完。”两个说话之间,你一锺我一盏,把两大壸酒都吃了。量酒算帐,该一钱三分半银子。经济要会银子,拿出银子来秤。侯林儿推过一边,说:“傻兄弟,莫不教你出钱,哥有银子在此。”一面扯出包儿来,秤了一钱五分银子与掌柜的,还找了一分半钱袖了。搭伏着经济肩背,同到坊子里,两个在一处歇卧。二人都醉了。这侯林儿晚夕干经济后庭花,足干了一夜。亲哥,亲达达,亲汉子,亲爷,口里无般不叫将出来。到天明,城南水月寺,果然寺外侯林儿赁下半间厦子。里面烧着炕柴皂,也买下许多碗盏家活。早晨上工,叫了名字。众人看见经济不上二十四五岁,白脸子,生的眉目清俊,就知是侯林儿兄弟,都乱讶戏他。先问道:“那小伙子儿,你叫甚名字?”陈经济道:“我叫陈经济。”那人道:“陈经济,可不由着你就挤了!”又一人说:“你恁年小小的,原干的这营生?挨的这大扛头子?”侯林儿喝开众人骂:“怪花子,你只顾傒落他怎的?”一面散了锹镢筐扛,派众人抬土的抬土,和泥的和泥,打禡的打禡。原来晓月长老教一个叶头陀做火头,造饭与各作匠人吃。这叶头陀年约五十岁,一个眼瞎,穿着皂直裰,精着脚,腰间束着烂绒绦。也不会看经,只会念佛,善会麻衣神相。众人都叫他做叶道。一日做了工下来,众人都吃毕饭,闲坐的、站的,也有蹲着的。只见经济走向前,问叶头陀讨茶吃。这叶头陀只顾上上下下看他,内有一人说:“叶道,这个小伙子儿是新来的。你相他一相。”又一人说:“你相他相,倒相个兄弟?”一人说:“倒相个二尾子!”叶头陀教他近前,端详了一回,说道:“色怕嫩兮又怕娇,声娇气嫩不相饶!老年色嫩招辛苦,少年色嫩不坚牢!只吃了你面嫩的亏!一生多得阴人宠爱。八岁十八二十八,下至山根上至发,有无活计两头消,三十印堂莫带煞!眼光带秀心中巧,不读诗书也可人。做作百般人可爱,纵然弄假不成真。休怪我说,一生心伶机巧,常得阴人发迹。你今年多大年纪?”经济道:“我二十四岁。”叶道道:“亏你前年怎么打过来!吃了你印堂太窄,子丧妻亡,悬壁昏暗,人亡家破;唇不盖齿,一生惹是招非;鼻若灶门,家私倾丧。那一年遭官司口舌,倾家丧业,见过不曾?”经济道:“都见过了。”叶头陀道:“又一件,你这山根不宜断绝。麻衣祖师说得两句好:‘山根断兮早虚花,祖业飘零定破家!’早年父祖丢下家产,不拘多少,到你手里都了当了!你上停短兮下停长,主多成多败,钱财使尽又还来。总然你久后营得成家计,犹如烈日照冰霜!你走两步我瞧。”那经济真个走了两步。叶头陀道:“头先过步,初主好而晚景贫穷;脚不点地,卖尽田园而走他乡,一生不守祖业。你往后好有三妻之命,克过一个妻宫不曾?”经济道:“已克过了。”叶头陀道:“后来还有三妻之会。你面若桃花光焰,虽然子迟,但图酒色欢娱,但恐美中不美。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花柳中少要行走,还计较些。”一个人说:“叶道,你相差了!他还与人家做老婆,他那有三个妻来?”众人正笑做一团。只听得晓月长老打梆子,各人都拿锹镢筐扛,上工做活去了。如此者经济在水月寺也做了约一月光景。一日,三月中旬天气,经济正与众人抬出土来,在寺山门墙下倚着墙根,向日阳蹲踞着,捉身上风虮。只见一个人头戴万字头巾,脑后扑匾金环,身穿青窄衫,紫裹肚,腰系缠带,脚穿革扁靴,骑着一匹黄马,手中提着一篮鲜花儿,见了经济,猛然跳下马来,向前深深的唱了喏,便叫:“陈舅,小人那里没处寻?你老人家原来在这里!”倒諕了经济一跳,连忙还礼不迭。问:“哥哥,你是那里来的?”那人道:“小人是守备周爷府中亲随张胜。自从舅舅那日府中官事出来,奶奶不好,直到如今。老爷使小人,那里不曾找寻舅舅,不知在这里!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往外庄上折取这几朵芍药花儿,打这里经过,怎得看见你老人家在这里?一来也是你老人家际遇,二者小人有缘!不消犹豫,就骑上马,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那众做工的人看着,都面面相觑,不敢做声。这陈经济把钥匙递与侯林儿,骑上马,张胜紧紧跟随,径往守备府中来。正是:
“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月明何处楼!”
有诗为证:
“白玉隐于顽石里,黄金埋在污泥中;
今朝贵人提拔起,如立天梯上九重。”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