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仗义赒贫 任道士因财惹祸 第3小节
山门下,早有小童看见,报入方丈。任道士忙整衣出迎。王杏庵令经济和礼物,且在外边伺候。不一时,任道士把杏庵让入方丈松鹤轩叙礼说:“王老居士怎生一向不到敝庙随喜?今日何幸,得蒙下顾!”杏庵道:“只因家中俗冗所羁,久失拜望。”叙礼毕,分宾主而坐,小童献茶。茶罢,任道士道:“老居士今日天色已晚,你老人家不去罢了?”分付把马牵入后槽喂息。杏庵道:“没事不登三宝殿,老拙敬来有一事干渎,未知尊意肯容纳否?”任道士道:“老居士有何见教?只顾分付。小道无不领命。”杏庵道:“今有故人之子,姓陈,名经济,年方二十四岁。生的资格清秀,倒也伶俐。只是父母去世太早;自幼失学。若说他祖父根基,也不是无名少姓人家子孙,有一分家当。只因不幸遭官事没了家,无处栖身。老拙念他乃尊旧日相交之情,欲送他来贵宫作一徒弟。未知尊意如何?”任道士便道:“老居士分付,小道怎敢违阻?奈因小道命蹇,手下虽有两三个徒弟,都不省事,没一个成立的!小道常时惹气。未知此人诚实不诚实?”杏庵道:“这个小的,不瞒尊师说,只顾放心,一味老实本分!胆儿又小,所事儿伶范,堪可作一徒弟。”任道士问:“几时送来?”杏庵道:“见在山门外伺候。还有些薄礼,伏乞笑纳。”慌的任道士道:“老居士何不早说?”一面道:“有请!”于是抬盒人抬进礼物,任道士见帖儿上写着:“谨具粗段一端,鲁酒 一墫,豚蹄一副 ,烧鸭二只 ,树果二盒,白金五两,知生王宣顿首拜。”连忙稽首谢道:“老居士何以远劳,见赐许多重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见陈经济头戴着金梁道髻,身穿青绢道衣,脚下云履净袜,腰系丝绦,生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面如传粉,走进来向任道士倒身下拜,拜了四双八拜。任道士因问:“多少青春?”经济道:“属马,交新春二十四岁了。”任道士见他果然伶俐,取了他个法名,叫做陈宗美。原来任道士手下有两个徒弟,大徒弟姓金名宗明,二徒弟姓徐名宗顺,他便叫陈宗美。王杏庵都请出来,见了礼数。一面收了礼物,小童掌上灯来,放卓儿,先罢饭,后吃酒。肴品杯盘,堆满卓上,无非是鸡蹄、鹅鸭、鱼虾之类。王老吃不多酒,师徒轮番劝彀几巡,王老不胜酒力告辞,房中自有床铺安歇一宿。到次日清辰,小童舀水净面,梳洗灌漱毕。任道士又早来递茶。不一时摆饭,又吃了两杯酒,喂饱头口,与了抬盒人力钱。王老临起身,叫过经济来分付:“在此好生用心,习学经典,听师父指教。我常来看你,按季送衣服鞋脚来与你。”又向任道士说:“他若不听教训,一任责治,老拙并不护短。”一面背地又嘱付经济:“我去后,你要洗心改正,习本等事业。你若再不安分,我不管你了!”那经济应诺道:“儿子理会了。”王老当下作辞任道士出山门上马,离晏公庙回家去了。经济是此就在晏公庙做了道士。因见任道士年老赤鼻,身体魁伟,声音洪亮,一部髭髯,能谈善饮,只专迎宾送客,凡一应大小事,都在大徒弟金宗明手里。那时朝廷运河初开,临清设二闸,以节水利。不拘官民船到闸上,都来庙里,或求神福,或来祭愿,或讨卦与苕,或做好事。也有布施钱米的,也有馈送香油布烛的,也有留松篙芦席的。这任道士将常署里多余钱粮,都令吾下徒弟,在马头上开设钱米铺,卖将银子来,积攒私囊。他这大徒弟金宗明,也不是个守本分的,年约三十余岁。常在娼楼包占乐妇,是个酒色之徒。手下也有两个清紫年小徒弟,同铺歇卧,日久絮繁。因见经济生的齿白唇红,面如传粉;清俊乖觉,眼里说话,就缠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在一铺歇卧。初时两头睡,便嫌经济脚臭,叫过一个枕头上睡。睡不多回,又说他口气喷着,令他吊转身子,屁股贴着肚子。那经济推睡着,不理他。他把那话弄得硬硬的,直竖一条棍,抹了些唾津在头上,往他粪门里只一顶。原来经济在冷铺中被花子飞天鬼候林儿弄过的,眼子大了,那话不觉就进去了。这经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厮合败!他讨得十分便益多了,把我不知当做甚么人儿?也来报伏!与他个甜头儿,且教他在我手内纳些败缺!”一面故意声叫起来。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听见,连忙掩住他口,说:“好兄弟,禁声!随你要的,我都依你。”经济道:“你既要抅搭我,我不言语,须依我三件事。”宗明道:“好兄弟,休说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经济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弟睡。第二件,大小房门上钥匙,我要执掌。第三件,随我往那里去,你休嗔我。你都依了我,我方依你此事。”金宗明道:“这个不打紧,我都依你。”当夜两个颠来倒去,整狂了半夜。这陈经济自幼风月中撞,甚么事不知道!当下被底山盟,枕边海誓,淫声艳语,抠吮舔品,把这金宗明哄得欢喜无尽。到第二日,果然把各处钥匙都交与他手内,就不和那两个徒弟在一处,每日只同他一铺歇卧。一日两,两日三,忽一日任道士师徒三个,都往人家应福做好事去。任道士留下他看家,径智赚他,王老居士只说他老实,看老实不老实。临出门分付:“你在家好看着那后边养的一群鸡。”说道:“是凤凰。我不久功成行满,骑他上升,朝参玉帝。那房内做的几缸,都是毒药汁。若是徒弟坏了事,我也不打他,只与他这毒药汁吃了,直教他立化。你须用心看守,我午斋回来,带点心与你吃。”说毕,师徒去了。这经济关上门,笑道:“岂可我这些事儿不知道?那房内几缸黄米酒,哄我是甚毒药汁!那后边养的几只鸡,说是凤凰,要骑他上升!”于是拣肥的宰了一只,退的净净,煮在锅里。把缸内酒 ,用旋子舀出来,火上筛热了,手撕鸡肉,蘸着蒜醋,吃了个不亦乐乎!还说了四句:“黄铜旋,舀清酒,烟笼皓月;白污鸡,蘸烂蒜,风卷残云。”正吃着,只听师父任道士外边叫门。这经济连忙收拾了家伙,走出来开门。任道士见他脸红,问他怎的来?这经济径低头不言语。师父问:“你怎的不言语?”经济道:“告禀师父得知。师父去后,后边那凤凰不知怎的飞了去一只。教我慌了,上房寻了半日,没有。怕师父来家打,待要拿刀子抹,恐怕疼;待要上吊,死怕断了绳子跌着;待要投井,又怕井眼小挂脖子。算计的没处去了,把师父缸内的毒药汁,舀了两碗来吃了!”师父便问:“你吃下去觉怎样的?”经济道:“吃下去半日,不死不活的,倒像醉了的一般。”任道士听言,师徒门都笑了,说:“还是他老实!”又替他使钱讨了一张度牒,以此往后,凡事并不防范。正是:
“三日卖不得一担真,一日卖了三担假。”
这陈经济因此常拿着银钱,往马头上游玩。看见院中架儿陈三儿,说:“冯金宝儿他鸨子死了。他又卖在郑家,叫郑金宝儿。如今又在大酒楼上赶趁哩,你不看他看去?”这小伙儿旧情不改,拿着银钱跟定陈三儿,径往马头大酒楼上来。此不来倒好,若来,正是:
“五百载冤家来聚会,数年前姻眷又相逢。”
有诗为证:
“人生莫惜金缕衣,人生莫负少年时,
见花欲折须当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原来这座酒楼,乃是临清第一座酒楼,名唤谢家酒楼。里面有百十座阁儿,周围都是绿栏杆。就紧靠着山冈,前临官河,极是人烟热闹去处,舟船往来之所。怎见得这座酒楼齐整?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绿栏杆低接轩窗,翠帘栊高悬户牖。吹笙品笛,尽都是公子王孙;执盏擎杯,摆列着歌姬舞女。消磨醉眼,倚青天万迭云山;勾喏吟魂,翻瑞雪一河烟水。白苹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杨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
这陈三儿吊经济上楼,到一个阁儿里坐下,乌木春台,红漆凳子。便叫店小二连忙打抹了春台,拿一付锺箸,安排一分上品酒果下饭来摆着,使他下边叫粉头去了。须臾,只听楼梯响,冯金宝上来,手中拿着个厮锣儿,见了经济,深深道了万福。常言:“情人见情人,不觉簇地两行泪下。”正是:
“数声娇语如莺啭,一串珍珠落线头!”
经济一见,便拉他一处坐,问道:“姐姐,你一向在那里来,不见你?”这冯金宝收泪道:“自从县中打断出来,我妈不久着了惊諕,得病死了。把我卖在郑五妈儿家做粉头。这两日子弟稀少,不免又来在临清马头上赶趁酒客。昨日听见陈三儿说,你在这里开钱铺,要见你一见。不期你今日在此楼上吃酒,会见一面,可不想杀我也!”说毕,又哭了。经济便取袖中帕儿,替他抹了眼泪,说道:“我的姐姐,你休烦恼,我如今又好了。自从打出官司来,家业都没了。投在这晏公庙,一向出家做了道士。师父甚是重托我。往后我常来看你。”因问:“你如今在那里安下?”金宝便说:“奴就在这桥西酒家店刘二那里,有百十间房子,四外行院窠子妓女,都在那里安下。白日里便来这各酒楼赶趁。”说着,两个挨身做一处饮酒。陈三儿荡酒上楼,拿过琵琶来。金宝弹唱了个曲儿,与经济下酒。名普天乐:
“泪双垂,垂双泪,三杯别酒,别酒三杯。鸾凤对拆开,拆开鸾凤对。岭外斜晖看看坠,看看坠岭外晖,天昏地暗,徘徊不舍,不舍徘徊!”
两人吃得酒浓时,未免解衣云雨,下个房儿。这陈经济一向不曾近妇女,久渴的人。合得遇金宝,尽力盘桓。尤云殢雨,未肯即休。但见:
“一个玉臂忙摇,一个柳腰款摆。双睛喷火,星眼郎当。一个汗浃胸膛,发狠要赢三五阵;一个香消粉黛,呻吟叫彀数千声。战良久,灵龟深入性偏刚,鬬彀多时,一般清泉往里邈。几番鏖战烟兰妓,不似今番这一遭。”
须臾事毕,各整衣衫。经济见天色晚来,与金宝作别,与了金宝一两银子,与了陈三儿三百文铜钱。嘱付:“姐姐,我常来看你,咱在这搭儿里相会。你若想我,使陈三儿叫我去。”下楼来,又打发了店主人谢三郎三钱银子酒钱。经济回庙中去了。这冯金宝送至桥边方回。正是:
“盼穿秋水因钱钞,哭损花容为邓通!”
毕竟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