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仗义赒贫 任道士因财惹祸
“谁道人生运不通,吉凶祸福并肩行,
只因风月将身陷,未许人心直似针;
自课官途无枉屈,岂知天道不昭明,
早知成败皆由命,信步而行暗黑中。”
话说陈经济自从西门大姐死了,被吴月娘告了一状,打了一场官司出来。唱的冯金宝又归院中去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房儿也卖了,本钱儿也没了,头面也使了,家火也没了。又说陈定在外边打发人克落了钱,把陈定也撵去了。家中日逐盘费不周,坐吃山空,不免往杨大郎家中,问他这半船货的下落,一日来到杨大郎门首,叫声:“杨大郎在家不在?”不想杨光彦拐了他半船货物,一向在外卖了银两,四散躲闪。及打听得他家中吊死了老婆,他丈母县中告他,坐了半个月监房。这杨大郎蓦地来家住着不出来。听见经济上门叫他,问货船下落,一经使兄弟杨二风出来,反问经济要人:“你把我哥哥叫的外边做买卖,这几个月通无音讯。不知抛在江中,推在河内,害了性命。你倒还来我家寻货船下落!人命要紧?你那货船要紧?”这杨二风平昔是个刁徒泼皮,耍子揭子。胳膊上紫肉横生,胸前上黄毛乱长,是条直率之光棍。走出来一把手扯住经济,就问他要人。那经济慌忙挣开手,跑回家来。这杨二风故意拾了块三尖瓦楔将头颅礸破,血流满面,赶将经济来骂道:“我{入日}你娘眼!我见你家甚么银子来?你来我屋里放屁!吃我一顿好拳头!”那陈经济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奔到家,把大门关闭,如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由着杨二风牵爷娘骂父母,拿大砖砸门,只是鼻口内不听见气儿。又况纔打了官司出来,梦条绳蛇也害怕!只得含忍过了。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消几时,把大房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止是单身独自。家火卓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的清俊,叫他在热坑上睡,与他烧饼儿吃。有当夜的过来,教他顶火夫,打梆子摇铃。那时正值腊月残冬时分,天降大雪,吊起风来,十分严寒。这陈经济打了回梆子,打发当夜的兵牌过去,不免手提铃串了几条街巷。又是风雪,地下又踏着那寒冰,冻得耸肩缩背,战战兢兢。临五更鸡叫,只见个病花子,倘在墙底下。恐怕死了,总甲分付他看守着他,寻个把草教他烤。这经济支更一夜,没曾睡,就〈扌歪〉下睡着了。不想做了一梦,梦见那时在西门庆家,怎生受荣华富贵,和潘金莲抅搭顽耍戏谑,从睡梦中就哭醒了。众花子说:“你哭怎的?”这经济便道:“你众位哥哥,听我诉说一遍。”有粉蝶为证:
“九腊深冬雪漫天,凉然冰冻,更摇天撼地狂风!冻得我体僵麻,心胆战,实难扎挣!挨不过肚中饥,又难禁身上冷,住着这半边天,端的是冷!挨不过凄凉,要寻死路,百忙里舍不的颓命!”
〔耍孩儿一煞〕“不觉撞昏锺,昏锺人初定。是谁人叫我?原来是总甲张成!他那里急急呼,我这里连连应。趁今宵谁肯与我支更?也是我一时侥幸,他先递与我几个烧饼。”
〔二煞〕“名承总甲怜咱冷,教我敲梆子守守更,由着他调用。但得这济心饥钱米,那里管人贫下贱,一任教喝号提铃!”
〔三煞〕“坐一回脚手麻,立一回肚里疼。冷烧饼干咽无茶送。刚然未到三更后,下夜的兵牌叫点灯。歪踢弄,与了他四十文,方纔得买一个姑容。”
〔四煞〕“到五更鸡打鸣,大街上人渐行,众人各去都不等。只见病花子倘在墙根下,教我煨着他,不暂停。得他口暖气儿心纔定。刚合眼一场幽梦,猛惊回哭到天明。”
〔五煞〕“花子说气哭怎的?我从头儿诉始终。我家积祖根基儿重,说声卖松槁“陈家”谁不怕名姓?多居住窑中,我祖耶耶曾把谁盐种,我父亲专结交势耀,生下我吃酒行凶!”
〔六煞〕“先亡了打我的爹,后亡了我父亲。我娘疼,专随纵,吃酒耍钱般般会,酒肆巢窝处处通。所事儿都相称,娶了亲就遭官事,丈人家躲重投轻。”
〔七煞〕“我也曾在西门家做女婿,调风月,把丈母淫。钱场里信着人锁狗洞,也曾黄金美玉当场赌,也曾驮米担柴往院里供。欧打妻儿病死了,死了时,他家告状,使了许多钱,方得头轻。”
〔八煞〕“卖大房,买小房,赎小房;又倒腾。示思久远含余剩。饥寒苦恼妾成病,死在房檐不许停。所有都干净。嘴头纔不离酒肉,没搅汁拆卖坟茔!”
〔九煞〕“掇不的轻,负不的重;做不得佣,务不得农;未曾干事儿先愁动。闲中无事思量嘴,睡起须教日头红;狗性子生铁般硬,恶尽了十亲九眷,冻饿死有那个怜悯!”
〔十煞〕“讨房钱不住催,他料我也住不成,沙锅破碗全无用。几推赶出门儿外,冻骨淋皮无处存,不免冷铺将身奔。但得个时通运转,我那其间忘不了恩人。”
“频年困苦痛妻亡,身上无衣口绝粮,
马死奴逃房又卖,只身独自走他乡;
朝依肆店求遗馔,暮宿庄团倚败墙,
只有一条身后路,冷铺之中去打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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