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京的书房

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被陷严州府 吴月娘大闹授官厅 第2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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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一日陈经济打点他娘箱中,寻出一千两金银。留下一百两与冯金宝家中盘缠。把陈定复叫进来看家,并门前铺子发卖零碎布匹。与他杨大郎,又带了家人陈安,押着九百两银子,从八月中秋起身,前往湖州贩了半船丝绵綢绢,来到清江浦江口马头上,湾泊住了船只。投在个店主人陈二店内,夜间点上灯光,交陈二郎杀鸡取酒,与杨大郎共饮。饮酒中间,和杨大郎说:“伙计,你暂且看守船上货物,在二郎店内略住数日。等我和陈安拿些人事礼物,往浙江严州府,看家姐嫁在府中,多不上五日,少只三日期程就来。”杨大郎道:“哥去只顾去,兄弟情愿店中等候哥到日,一同起身。”这陈经济千不合万不合和陈安身边带了些银两,人事礼物。有日取路径到严州府,进入城内,投在寺中安下。打听李通判到任一个月,家小船只,纔到三日光景。这陈经济不敢怠慢,买了四盘礼物、两匹纻丝尺头,两坛酒,陈安押着;他便拣选衣帽齐整,眉目光鲜,径到府衙内前与门吏作揖道:“报一声,说我是通判李老爹衙内,新娶娘子的亲孟二舅来探望。”这门吏听了,不敢怠慢,随即禀报进去。衙内正在书房中看书,听见是妇人兄弟,令左右先把礼物抬进来,一面忙整衣冠,道:“有请。”把陈经济请入府衙厅上叙礼,分宾主坐下,说道:“前日做亲之时,怎的不会二舅?”经济道:“在下因在川广贩货,一年方回。不知家姐嫁与府上,有失亲近。今日敬备薄礼,来看看家姐。”李衙内道:“一向不知,失礼,恕罪恕罪!”须臾,茶汤已罢。衙内令左右把礼帖并礼物取进去:“对你娘说,二舅来了。”孟玉楼正在房中坐的,只听小门子进来报说:“孟二舅来了。”玉楼道:“一二年不曾回家,再有那个孟舅?莫不是我二哥孟锐来家了,千山万水来看我?”只见伴当拿进礼物和帖儿来,上面写着眷生孟锐。就知是他兄弟,一面道:“有请。”令兰香收拾后堂干净。玉楼装点打扮,伺候出见。只见衙内让进来。玉楼在帘内观看,可霎作怪,不是他兄弟,却是陈姐夫:“他来做甚么?等我出去,见他怎的说话?常言:‘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乡中水。’虽然不是我兄弟,也是我女婿人家。”一面整装出来拜见。那经济说道:“一向不知姐姐嫁在这里,没曾看得。”还说得这句,不想门子来请衙内,外边有客来了。这衙内分付玉楼管待二舅,就出去待客去了。玉楼见经济磕下头,连忙还礼,说道:“姐夫免礼,那阵风儿刮你到此处?”叙毕礼数,让坐,叫兰香看茶出来。吃了茶,彼此叙了些家常话儿。玉楼因问:“大姐好么?”经济就把从前西门庆家中出来,并讨箱笼的一节话,告诉玉楼。玉楼又把清明节上坟,在永福寺遇见春梅在金莲坟上烧布的话,告诉他。又说:“我那时在家中,也常劝你大娘,疼女儿,就疼女婿;亲姐夫,不曾养活了外人。他听小人言语,把姐夫打发出来。落后姐夫讨箱子,我就不知道。”经济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相交,谁人不知?生生吃他信奴才言语,把他打发出去,纔乞武松杀了!他若在家,那武松有七个头八个胆,敢往你家来杀他?我这仇恨,结的有海来深!六姐死在阴司里,也不饶他!”玉楼道:“姐夫也罢,丢开了手的事!自古冤仇只可解,不可结!”说话中间,丫鬟放下卓儿,摆上酒来,杯盘肴品,堆满春抬。玉楼斟上一杯酒,双手递与经济说:“姐夫远路风尘,无事破费,且请一杯儿水酒。”这经济用手接了,唱了喏,亦斟一杯回奉妇人,叙礼坐下。因见妇人姐夫长姐夫短叫他,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淫妇怎的不认犯?只叫我姐夫?等我慢慢的探他。’当下酒过三巡,肴添五道,彼此言来语去,说得入港。这经济酒盖着脸儿,常言:酒情深似海,色胆大如天。见无人在跟前,先丢的几句邪言说入去,说道:“我兄弟思想姐姐,如渴思浆,如热思凉!想当初在丈人家,怎的在一处下棋抹牌,同坐双双,似背盖一般!谁承望今日各自分散,你东我西!”玉楼笑道:“姐夫好说。自古清者清,而浑者浑,久而自见。”这经济笑嘻喜向袖中,取出一包双人儿的香茶 ,递与妇人,说:“姐姐,你若有情,可怜见兄弟,吃我这个香茶儿。”说着,就连忙跪下。那妇人登时一点红从耳畔起,把脸飞红了!一手把香茶包儿,掠在地下,说道:“好不识人敬重!奴好意递酒与你吃,到戏弄我起来!”就撇了酒席,往房里去了。经济见他不就,一面拾起香茶来,发话道:“我好意来看你,你到变了卦儿!你敢说你嫁了通判儿子好汉子,不采我了!你当初在西门庆家做第三个小老婆,没曾和我两个有首尾?”因向袖中取出旧时那根金头银簪子,拿在手内说:“这个物是谁人的?你既不和我有奸,这根簪儿怎落在我手里?上面还刻着玉楼名字!你和大老婆串同了,把我家寄放的八箱子金银细软,玉带宝石东西,都是当朝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都带来嫁了汉子。我教你不要谎,到八字八金夏儿上和你答话!”玉楼见他发话,拿的簪子,委的他头上戴的金头莲瓣簪儿,昔日在花园中不见,怎的落在这短命手里?恐怕嚷的家下人知道!须臾变作笑吟吟脸儿,走将出来,一把手拉住经济说道:“好姐夫,奴鬬你耍子,如何就恼起来?”因观看左右无人,悄悄说:“你既有心,奴亦有意。”两个不由分说,搂着就亲嘴。这陈经济把舌头似蛇吃燕子一般,就舒到他口里,交他咂。说道:“你叫我声亲亲的姐夫,纔算你有我之心。”妇人道:“且禁声,只怕有人听见。”经济悄悄向他说:“我如今治了半船货,在清江浦等候。你若肯下顾时,如此这般,到晚夕假扮门子私走出来,跟我上船家去,成其夫妇,有何不可?他一个文职官,怕是非,莫敢来抓寻你不成?”妇人道:“既然如此,也罢!”约会下:“你今晚在府墙后等着,如有一个金银细软,打墙上系过去,与你接了。然后奴纔扮做门子,打门里出来,跟你上船去罢。”看官听说:正是:

“佳人有意,那怕粉墙高万丈;

红粉无情,总然共坐隔千山!”

当时孟玉楼若嫁得个痴蠢之人,不如经济,经济便下得这个锹镢着。如今嫁个李衙内,有前程,又是人物风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满,他又抅你做甚?休说平日又无连手。这个郎君,也早合当倒运,就吐实话,泄机与他,到吃婆娘哄赚了。正是:

“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

当下二人会下话,这经济吃了几杯酒,少顷,告辞回去。李衙内连忙送出府门,陈安跟随而去。衙内便问妇人:“你兄弟住那里下处?我明日回拜他去,送些嗄程与他。”妇人便说:“那里是我兄弟,他是西门庆家女婿。如此这般,来抅搭,要拐我出去。奴已约下他,今晚夜至三更,在后墙相等。咱不好将计就计,把他当贼拿下,除其后患如何?”衙内道:“叵耐这厮无端!自古无毒不丈夫,不是我去寻他,他自来送死!”一面走出外边,叫过左右伴当心腹快手,如此这般,预备去了。这陈经济不知机变,至半夜三更,果然带领家人陈安,来府衙后墙下,以咳嗽为号。只听墙内玉楼声音,打墙上掠过十条索子去。那边系过一大包银子来。原来是库内拿的二百两赃罚银子。这经济纔待教陈安拿着走。忽听一声梆子响,黑影里闪出四五条汉,叫声:“有贼了!”登时把经济连陈安都绑了,禀知李通判,分付:“都且押送牢里去,明日问理。”原来严州府正堂知府姓徐,名唤徐崶,系陕西临洮府人氏,庚戍进士,极是个清廉刚正之人。次日早升堂,左右排两行官吏。这李通判上去,画了公座,库子呈禀贼情事,带经济上去,说:“昨夜至三更时分,有先不知名,今知名贼人二名陈经济、陈安,锹开库门锁钥,偷出赃银二百两,越墙而过,致被捉获,来见老爷。”徐知府喝令:“带上来!”把陈经济并陈安揪簇采拥,驱至当厅跪下。知府见年小清俊,便问:“这厮是那里人氏?因何来我这府衙公廨夜晚做贼,偷盗官库赃银数多,有何理说?”那陈经济只顾磕头声冤。徐知府道:“你做贼如何声冤?”李通判在旁欠身便道:“老先生不必问他,眼见得赃证明白,何不加起刑来?”徐知府即令左右拏下去打二十板。李通判道:“人是苦虫,不打不成。不然,这贼便要展转!”当下两边皂隶,把经济、陈安拖番,大板打将下来。这陈经济口内只骂:“谁知淫妇孟三儿陷我至此,冤哉苦哉!”这徐知府终是黄堂出身官人,听见这一声,必有缘故,纔打到十板上,喝令:“住了!且收下监去,明日再问。”李通判道:“老先生不该发落他,常言:‘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从容他一夜不紧,就翻异口词。”徐知府道:“无妨,吾自有主意。”当下狱卒把经济、陈安押送监中去讫。这徐知府心中有些疑忌,即唤左右心腹近前,如此这般:“下监中探听经济所犯来历,即便回报。”这干事人假扮做犯人,和经济晚间在一〈扌匣〉上睡,问其所以:“我看哥哥青春年少,不是做贼的。今日落在此刑宪,打屈官司!”经济便说:“一言难尽!小人本是清河县西门庆女婿。这李通判儿子新娶的妇人孟氏,是俺丈人的小,旧与我奸的。今带过我家老爷杨戬,寄放十箱金银宝玩之物来他家,我来此间问他索讨,反被他如此这般欺负,把我当贼拿了,苦打成招,不得见其天日,是好苦也!”这人听了,走来退厅,告报徐知府。知府道:“如何?我说这人声冤叫孟氏,必有缘故。”到次日升堂,官吏两旁侍立。这徐知府把陈经济、陈安提上来,摘了口词,取了张无事的供状,喝令释放。李通判在旁边不知,还再三说:“老先生,这厮贼情既的,不可放他!”反被徐知府对佐贰官尽力数说了李通判一顿,说:“我居本府正官,与朝廷干事。不该与你家官报私仇,诬陷平人作贼!你家儿子娶了他丈人西门庆妾孟氏,带了许多东西,应没官赃物,金银箱笼来。他是西门庆女婿,径来索讨前物。你如何假捏贼情,拿他入罪,教我替你家出力?做官养儿养女,也要长大!若然如此,公道何堪!”当厅把李通判数说的满面羞,垂首丧气而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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