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京的书房

第八十五回 月娘识破金莲奸情 薛嫂月夜卖春梅 第2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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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处门户,日头半天老早关了。由是,与金莲两个恩情又间隔阻了。经济那边陈宅房子,一向教他母舅张团练看守居住。张团练革任,在家间住。经济早晚往那里吃饭去。月娘亦不追问。两个隔别约一月不得见面。妇人独在那边,挨一日,似三秋,过一宵,如半夏。怎禁这空房寂静,欲火如蒸?要见他一面,难上之难。两下音信不通,这经济无门可入,忽一日,见薛嫂儿打门首经过。有心要托他寄一纸柬儿,到那边与金莲,诉其间阻之事,表此肺腑之情。一日,推门外讨帐,骑头口径到薛嫂家,栓了骡子,掀帘便问:“薛妈在家?”有他儿子薛纪、媳妇儿金大姐,抱孩子在炕上,伴着人家卖的两个使女。听见有人叫薛妈,出来问:“是谁?”经济道:“是我问薛妈在家不在?”金大姐道:“姑夫请家来坐,俺妈往人家兑了头面,讨银子去了。有甚话说?使人叫去。”连忙点茶与经济吃。少坐片时,只见薛嫂儿来了。同经济道了万福,说:“姑夫那阵风儿吹来我家?”叫金大姐:“倒茶与姑夫吃。”金大姐道:“刚纔吃了茶了。”经济道:“无事不来。如此这般,与我五娘勾搭日久,今被秋菊丫头戮舌,把俺两个姻缘拆散。大娘与大姐甚是疏淡我。我与六姐拆散不开,二人离别日久,音信不通,欲稍寄数字进去与他。无人得到内里,须央及你,如此这般,通个消息。”向袖中取出一两银子来:“这些微礼,权与薛妈买茶吃。”那薛嫂一闻其言,拍手打掌笑起来,说道:“谁家女婿戏丈母?世间那里有此事!姑夫你实对我说,端的你甚么得手来?”经济道:“薛妈禁声,且休取笑!我有这柬帖封好在此,好歹明日替我送与他去。”薛嫂一手接了,说:“你大娘从进香回来,我还没看他去。两当一节,我去走走。”经济道:“我在那里讨你信?”薛嫂道:“往铺子里寻你回话。”说毕,经济骑头口来家。次日,都说薛嫂提着花箱儿,先进西门庆家上房看月娘。坐了一回,又到孟玉楼房中。然后纔到金莲这边。金莲正放卓儿吃粥。春梅见妇人闷闷不乐,说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何仙姑人人说:‘日日有丈夫,是非来入耳。不听自然无。’古昔仙人,还有小人不足之处,休说你我。如今爹也没了,大娘他养出个墓生儿子来,莫不也来路不明?他也难管我你暗地的事。你把心放开,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于是筛上酒来,递一锺与妇人,说:“娘,且吃一杯儿暖酒,解解愁闷。”因见阶下两双犬儿交恋在一处,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正饮酒,只见薛嫂来到,向前道了万福,笑道:“你娘儿两个好受用。”因观二犬恋在一处,笑道:“你家好祥瑞!你娘儿们看看,怎不解许多闷?”于是又个万福。妇人道:“那阵风儿今日刮你来?怎的一向不来走走?”一面让薛嫂坐。薛嫂儿道:“我镇日不知干的甚么,只是不得闲。大娘顶上进了香,迟看着他,刚纔好不怪我。西房三娘也在根前,留了我两对翠花,一对大翠围发,好快性,就秤了八钱银子与我。只是后边住的雪娘,从八月里要了我二对线花儿,该二钱银子来,一些没有支用着,白不与我,好悭吝的人!我对你说,怎的不见你老人家?”妇人道:“我这两日,身子有些不快,不曾出去走动。”春梅一面筛了一锺酒,递与薛嫂儿。薛嫂连忙道万福,说:“我进门就吃酒。”妇人道:“你到明日,养个好娃娃。”薛嫂儿道:“我养不的,俺家儿子媳妇儿金大姐,到新添了个娃儿,纔两个月来。”又道:“你老人家没了爹,终久这般冷清清了。”妇人道:“说不得,有他在好了!如今弄得俺娘儿们,一折一磨的!不瞒老薛说,如今俺家中人多舌头多。他大娘自从有了这孩儿,把心肠儿也改变了,姊妹不似那咱亲热了。这两日,一来我心里不自在,二来因些闲话,没曾往那边去。”春梅道:“都是俺房里秋菊这奴才,大娘不在,霹空架了俺娘一篇是非,把我也扯在里面,好不乱哩!”薛嫂道:“就是房里使的那大姐?他怎的倒弄主子?穿青衣,抱黑柱,这个使不的!”妇人使春梅:“你瞧瞧那奴才,只怕他来觑听。”春梅道:“他在厨房下拣米哩,这破包篓奴才,在这屋,就是走水的槽,单管屋里事儿,往外学舌。”薛嫂道:“这里没人,咱娘儿们说话。直道昨日,陈姐夫到我那里,如此这般告诉我,干净是他戮犯你们的事儿了。陈姐夫说,他大娘数说了他,各处门户都紧了。不许他进来取衣裳、拿药材,又把大姐搬进东厢房里住。每日晌午还不拿饭出去与他吃,饿的他只往他母舅张老爹那里吃去。一个亲女婿不托他,到托小厮,有这个道理?他有好一向没得见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稍了个柬儿,多多拜上你老人家,少要焦心,左又爹也是没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点根香怕出烟儿,放把火倒也罢了!”于是取出经济封的柬帖儿递与妇人。拆开观看,别无甚话,上写红绣鞋一词:

“祆庙火,烧皮肉;蓝桥水,渰过咽喉。紧按纳,风声满南州。毕了终是染污,成就了倒是风流。不甚么,也是有!

六姐妆次

〈下书〉经济百拜上。”

妇人看毕,收了入袖中。薛嫂儿道:“他教你回个记色,与他写几个字儿稍了去,方信我送的有个下落。”妇人教春梅陪着薛嫂吃酒,他进入房。半晌,拿了一方白绫帕,一个金戒子儿,帕儿上也写着一词在上,说道:

“我为你耽惊受怕,我为你折挫浑家,我为你脂粉不曾搽,我为你在人前抛了些见识,我为你奴婢上使了些锹筏;咱两个一双憔悴杀!”

妇人写了,封得停当,交与薛嫂,便说:“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儿往他母舅张家那里吃饭,惹他张舅唇齿。说你在丈人家做买卖,都来我家吃饭,显得俺们都是没处活的一般,教他张舅怪或是未有饭吃,教他铺户里拿钱,买些点心和伙计吃便了。你使性儿不进来,和谁赌鳖气哩?都是贼人胆儿虚一般!”薛嫂道:“等我对他说。”妇人又与薛嫂五钱银子,作别出门。来到前边铺子里,寻见经济,两个走到僻静处说话。把封的事物递与他:“五娘说,教他休使性儿赌鳖气,教他常进来走走;休往你张舅家吃饭去,惹人家怪。”因拿出五钱银子与他瞧:“此是里面与我的。漏眼不藏丝,久后你两个愁不会在一答里?对出来,我脸放在那里?”经济道:“老薛,多有累你!”深深与他唱喏。那薛嫂走了两步,又回来,说:“我险些忘了一件事,刚纔我出来,大娘又使丫头绣春叫进我去,叫我晚上来领春梅,要打发卖他。说他与你们做牵头,和他娘通同养汉。敢就因这件事?”经济道:“薛妈,你只个领在家,我改日到你家见他一面,有话问他。”那薛嫂说毕,回家去了。果然到晚夕月上的时分走到,领春梅到月娘房中,月娘开口说:“那咱原是你手里十六两银子买的,你如今拿十六两银子来就是了。”分付小玉:“你看着到前边收拾了,教他罄身儿出去,休要他带出衣裳去了。”那薛嫂儿到前边,向妇人如此这般:“他大娘叫我领春梅姐来了。对我说,他与你老人家通同作弊偷养汉子,不管长短,只问我要原价。”妇人听见说领卖春梅,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叫道:“薛嫂儿,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汉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时儿,就打发我身边人!他大娘这般没人心仁义,自恃他身边养了个尿胞种,就放人躧到泥里!李瓶儿孩子周半还死了哩,花巴痘疹未出,赤道天怎么算计,就心高遮了太阳!”薛嫂道:“孩儿出了痘疹了没曾?”妇人道:“何曾出来了?还不到一周儿哩!”薛嫂道:“春梅姐,说爹在日,曾收用过他。”妇人道:“收用过二字儿!死鬼把他当心肝肺肠儿一般看待,说一句听十句,要一奉十。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他要打那个小厮十棍儿,他爹不敢打五棍儿。”薛嫂道:“可又来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个出色姐儿,打发他,箱笼儿也不与;又不许带一件衣服儿。只教他罄身儿出去,邻舍也不好看的!”妇人道:“他对你说,休教带出衣裳去?”薛嫂道:“大娘分付小玉姐便来,教他看着休教带衣裳出去。”那春梅在傍边见打发他,一点眼泪他没有。见妇人哭,说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的。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正说着,只见小玉进来,说道:“五娘你信我奶奶,倒三颠四的!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场,瞒上不瞒下,你老人家拿出他箱子来,拣上色的包与他两套,教薛嫂儿替他拿了去,做个一念儿,也是他番身一场。”妇人道:“好姐姐,你到有点仁义!”小玉道:“你看谁人保得常无事?虾墓、促织儿,都是一锹土上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面拿出春梅箱子来,是戴的汗巾儿、翠簪儿,都教他拿去。妇人拣了两套上色罗段衣服鞋脚,包了一大包;妇人梯已与了他几件钗梳簪坠戒子,小玉也头上拔下两根簪子来,递与春梅。余者珠子缨络、银丝云髻、遍地金妆花裙袄,一件儿没动,都抬到后边去了。春梅当下拜辞妇人、小玉,洒泪而别。临出门,妇人还要他拜辞拜辞月娘众人。只见小玉摇手儿。这春梅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小玉和妇人送出大门回来。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说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没与他。这金莲归进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儿两个相亲相热,说知心话儿。今日他去了,丢得屋里冷冷落落,甚是孤恓,不觉放声大哭。有诗为证:

“耳畔言犹在,于今恩爱分;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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