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孟玉楼解腽吴月娘 西门庆斥逐温葵轩 第3小节
那日,西门庆家中叫了四个唱的,吴银儿、郑爱月儿、洪四儿、齐香儿日头向午就来了,都拿着衣裳包儿,齐到月娘房内,与月娘大妗子众人磕了头。月娘在上房摆茶与他们吃了。正弹着乐器,唱曲儿,与大妗子、月娘众人听。忽见西门庆从衙门中来家,进房来,四个唱的都放了乐器,笑嘻嘻向前,一齐与西门庆插烛也磕了头。坐下,月娘便问:“你怎的衙门中这咱纔来?”西门庆告诉:“今日问理好几桩事情。”因望着金莲说:“昨日王妈妈来说何九那兄弟,今日我已开除来放了。那两名强盗还攀扯他,教我每人打了二十,夹了一夹,拿了门外寺里一个和尚顶缺,明日做文书送过东平府去。又是一起奸情事,丈母养女婿的。那女婿年小不上三十多岁,名唤宋得,原与这家是养老不归宗女婿。落后亲丈母死了,娶了个后丈母周氏。不上一年,把丈人死了。这周氏年小,守不得。就与他这女婿,常时言笑自若,渐渐在家嚷的人知道,住不牢。一日道他与丈母往乡里娘家去,周氏便向宋得说:‘你我本没事,枉躭其名。今日在此山野空地,咱两个成其夫妻罢!’这宋得就把周氏奸了。说一度以后,娘家回还,道通奸不绝。后因为责使女,被使女传于两邻,纔首告官。今日取了供招,都一日送过去了。这一到东平府,奸妻之母,系缌麻之亲,两个都是绞罪!”潘金莲道:“要着我,把学舌的奴才打的烂糟糟的。问了他死罪也不多!你穿着青衣抱黑柱,一句话就把主子弄了!”西门庆道:“也吃我把奴才拶了几拶子好的,为你这奴才,一时小节不完,丧了两个人性命!”月娘道:“大不正,则小不敬。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大凡还是女妇人心邪,若是那正气的,谁敢犯边?”连四个唱的都笑道:“娘说的是。就是俺里边唱的,接了孤老的朋友,还使不的,休说外头人家。”说毕,摆饭与西门庆吃了。忽听前厅鼓乐响,荆都监老爹来了。西门庆连忙冠带出迎,接至厅上叙礼,谢其厚赐,分宾主坐下。茶罢,如此这般告说:“宋巡按收了说帖,已向慨许。执事恭喜,必然在迩。”荆都监听了,又转身下坐作揖致谢:“老翁费心,提携之力,铭刻难忘。”西门庆又说起:“周老总兵,生亦荐言一二,宋公必有主意。”谈话间,忽报刘、薛二内相公公到,鼓乐迎接进来。西门庆阶降礼相让入厅,两个叙礼。二位内相皆穿青螺绒蟒衣,宝石绦环,正中间坐下。次后周守御到了,一处叙话。荆都监又问周守御说:“四泉厚情,昨日宋公在尊府摆酒,与侯公送行。曾称颂公之厚情,宋公已留神于中,高转在即。”周守御亦欠身致谢不尽。落后张团练、何千户、王三官、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陆续都到了。乔大户冠带青衣,四个伴当跟随。进门见毕诸公,与西门庆大椅上四拜。阶人问其恭喜之事,西门庆道:“舍亲家在本府援例,新受恩荣义官之职。”周守御道:“四泉令亲,吾辈亦当奉贺。”乔大户道:“蒙列位老爹盛情,岂敢动劳!”说毕,各分次序坐下。遍里递上一道茶来,然后收拾上座。锦屏前玳筵罗列,画堂内宝玩争辉,阶前动一派笙歌,席上堆满盘异果。良久,递酒安席毕,各家僮仆上来接去衣服,归席坐下。王三官再三不肯下来坐。西门庆道:“寻常罢了,今日在舍,权借一日,陪诸公上座。”王三官必不得已,左边垂首坐了。须臾上罢汤饭,厨役上来割一道烧鹅,献小割。下边教坊回数队舞吊毕,撮弄杂耍百戏,院本之后,四个唱的慢慢纔上来,拜见过了。个个妆扮花儿,人人珠翠仙裳。银筝玉玩放娇声,倚翠偎频笑语。正是: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
寄与富儿休暴殄,俭如良药可医贫。”
不说当日刘内相坐首席,也赏了许多银子。饮酒作欢,至一更时分方散。西门庆打发乐工赏钱出门,四个唱的都在月娘房内弹唱。月娘留下吴银儿过夜,打发三个唱的。恁临去,见西门庆在厅上,拜见拜见。西门庆分付郑爱月儿:“你明日就拉了李桂姐两个,还来唱一日。”那郑爱月儿就知今日有王三官儿,不叫李桂姐来唱。笑道:“爹,你兵马司倒了墙,贼走了!”又问:“明日请谁吃酒?”西门庆道:“都是亲朋。”郑月儿道:“有应二那花子,我不来。我不要见那丑冤家怪物!”西门庆道:“明日没有他。”爱月儿道:“没有他纔好。若有那怪攮刀子的,俺每不来。”说毕,磕了头,扬长去了。西门庆看着收了家火,回到李瓶儿那边,和如意儿睡了,一宿晚景题过。次日早,往衙门送问那两起人犯过东平府去。回来家中摆酒,请吴道官、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任医官、温秀才、应伯爵并会中人,李智、黄四、杜三哥并家中二个伙计,十二张卓儿。席间正是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儿三个粉头递酒。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正递酒中间,忽平安来报:“云二叔新袭了职,来拜爹,送礼来。”西门庆听言,连忙道:“有请。”只见云离守穿着青纻丝补服员领,冠冕着,腰系金带,后边伴当抬着礼物,先递上揭帖与西门庆观看,上写:“新袭职山东清河右卫指挥同知,门下生云离守顿首百拜。谨具土仪貂鼠十个,海鱼一尾,虾米 一包,腊鹅 四只,腊鸭十只,油纸帘二架,少申芹敬。”西门庆即令左右收了,连忙致谢。云离守道:“在下昨日纔来家,今日特来拜老爹。”于是磕头四双八拜,说道:“蒙老爹莫大之恩,些少土宜,表意而已。”然后又与众人叙礼拜见西。门庆见他居官,就待他不同,安他与吴二舅一卓坐了。连忙安下锺箸,下了汤饭,脚下人俱打发攒盘酒肉。因问起发丧替职之事,这云离守一一数言:“蒙兵部余爷怜其家兄在镇病亡,祖职不动,还与了个本卫见任佥书。”西门庆欢喜道:“恭喜,恭喜。容日已定来贺。”当日众人席上每位奉陪一杯,又令三个唱的奉酒。须臾把云离守灌的醉了。那应伯爵在席上,如线儿提的一般,起来坐下,又和李桂姐和郑月儿彼此互相戏骂不绝。这个骂他怪门神,白脸子撒根甚的货!那个骂他是丑冤家怪物劳!朱八戒,坐在冷铺里贼。骂道:“我把你这两个女人,十撇鸦胡石影子布儿,朵朵云儿了口恶心。”不说当日酒筵笑声,花攒锦簇,〈舟光〉筹交错,耍顽至二更时分方纔席散。打发三个唱的去了,西门庆归上房宿歇。到次日,起来迟,正在上房摆粥吃了,穿衣要拜云离守。只见玳安来说:“贲四在前边请爹说话。”西门庆就知因为夏龙溪送家小之事,一面出来厅上。只见贲四向袖中取出夏指挥书来呈上,说道:“夏老爹要教小人送送家小往京里去,不久就回。小人禀问道老爹,去不去?”西门庆看了书中言语,无非是叙其阔别,谢其早晚看顾家小,又借贲四携送家小之事。因说道:“他既央你,你怎的不去?”因问:“几时起身?”贲四道:“今早他大官府叫了小人去,分付初六日家小准上车起身。小人也得月半纔回来。”说毕,把狮子街铺内钥匙,交递与西门庆。门庆道:“你去,我教你吴二舅来替你开两日铺子罢。”那贲四方纔拜辞出门,往家中收拾行装去了。这西门庆就冠冕着出门,仆从跟随,去拜云指挥去了。那日是大妗子家去,叫下轿子门首侍候。也是合当有事,月娘装了两盒子茶食点心下饭,上房管待大妗子,出门首上轿。只见画童儿小厮,躲在门傍鞍子房儿,大哭不止。那平安儿只顾扯他。那小伙子越扯越哭起来,被月娘等听见。送出大妗子上轿去了,便问平安儿:“贼囚,你平白拉他怎的?惹的他恁怪哭!”平安道:“温师父那边叫他,他白不去,只是骂小的。”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罢。”因问道:“小厮,你师父那边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来?”那画童道:“又不管你事,我不去罢了,你扯我怎的?”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厮又不言语。金莲道:“这贼小囚儿就是个肉侫贼,你大娘问你,怎的不言语?”被平安向前打了一个嘴巴,那小厮越发大哭了。月娘道:“怪肉根子,你平白打他怎的?你好好教他说,怎的不去?”正问着,只见玳安骑了马进来,月娘问道:“你爹来了?”玳安道:“被云叔留住吃酒哩。使我送衣裳来了,带毡巾去。”看见画童儿哭,便问:“小大官儿,怎的号啕痛剜墙拱?”平安道:“对过温师父叫着,他不去,反哭骂起我来了。”玳安道:“我的哥哥,温师父叫你,仔细他有名的温屁股,一日没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么挨他的,今日如何又躲起来了?”月娘骂道:“怪囚根子,怎么温屁股?”玳安道:“娘自问他就是个。”那潘金莲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一面叫过画童儿来,只顾问他:“小奴才,你实说,他唤你做甚么?你不说着,我教你大娘打你。”逼问那小厮急了,说道:“他只要哄着小的,把他行货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的胀胀的疼起来。我说你还不快拔出来,他又不肯拔,只顾来回动。且教小的拿出来,跑过来。他又来叫小的。”月娘听了,便喝道:“怪贼小奴才儿,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也有这六姐,只管好审他,说的碜死了!我不知道,还当好话儿,侧着耳朵儿听!他是个不上芦苇的行货子!人家小厮与它使,都背地干这个营生!”那金莲道:“大娘,那个上芦苇的肯干这营生?冷铺睡的花子,纔这般所为!”孟玉楼道:“这蛮子他有老婆,怎生这等没廉耻?”金莲道:“他来了这一向,俺每就没见他老婆怎生这等。”平安道:“怎么样儿,娘们合胜看的见他。他但往那里去,每日只出锁见住了。这半年我只见他坐轿子往娘家去了一遭,没到晚就来家了。每常几时出个门儿来?只好晚夕门首出来倒杩子,走走儿罢了。”金莲道:“他那老婆,也是个不长俊的行货子!嫁了他,怕不的也没见个天日儿。敢每日只在屋里坐天牢里?”说了回,月娘同众人回后边去了。西门庆约莫日落时分来家,到上房坐下。月娘问道:“云伙计留你坐来?”西门庆道:“他在家见我去,甚是无可不可,旋放卓儿留我坐,打开一坛酒陪我吃。如今卫中荆南岗升了,他就挨着掌印。明日连我和他乔亲家,就是两分贺礼。众同僚都说了,要与他挂轴子。少不的教温葵轩做两篇文章,早些买轴子写下。”月娘道:“还缠甚么温葵轩,鸟葵轩哩!平白安扎恁样行货子,没廉耻!传出去教人家知道,把丑来出尽了!”西门庆听言,諕了一跳,便问:“怎么的?”月娘道:“你别要来问我,你问你家小厮去。”西门庆道:“是那个小厮?”金莲道:“情知是谁,画童贼小奴才!俺送大妗子去,他正在门首哭。如此这般,温蛮子弄他来!”这西门庆听了,还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来,等我问他。”一面使玳安儿前边把画童儿叫到上房跪下,西门庆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贼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甚么?”画童儿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要干小营生儿。今日小的害疼,躲出来了,不敢去。他只顾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来看见了。他常时问爹家中各娘房里的事,小的不敢说。昨日爹家中摆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银器儿家火与他。又某日他望他倪师父去,拿爹的书稿儿与倪师父瞧,倪师父又与夏老爹瞧。”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便道:“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个人看,谁知人皮包狗骨东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画童儿起去,分付:“再不消过那边去了。”那画童磕了头起来,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向月娘:“怪道前日翟亲家,说我‘机事不密则害成。’我想来没人,原来是他把我的事透泄与人,我怎得晓的!这样狗背石东西,平白养在家做甚么!”月娘道:“你和谁说,你家又没孩子上学,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看写礼帖儿。怪不的你我,我家有这些礼帖书柬写,饶养活着他,还教他弄乾坤儿。家里底事往外打探。”西门庆道:“不消说了,明日教他走道儿就是了。”一面叫将平安来了,分付:“对过对他说,家老爹要房子堆货,教温师父转寻房儿便了。等他来见我,你在门首只回我不在家。”那平安儿应诺去了。西门庆告月娘说:“今日贲四来辞我,初六日起身,与夏笼溪送家小往东京去。我想来线铺子没人,倒好教他二舅来,替他开两日儿。左右与来昭一递三日上宿,饭倒都在一处吃,好不好?”月娘道:“好不好随你叫他去,我不管你,省的人又说招顾了我的兄弟。”西门庆不听,于是使棋童儿:“请你二舅来。”不一时,请吴二舅到,在前厅陪他坐的吃酒,把钥匙交付与他,明日同来昭早往狮子街开铺子去,不在话下。都说温秀才见画童儿一夜不过来睡,心中省恐。到次日,平安走来说:“家老爹多上覆温师父,早晚要这房子堆货,教师父别寻房儿罢。”这温秀才听了,大惊失色,就知画童儿有甚话说。穿了衣巾,要见西门庆说话。平安儿道:“俺爹往衙门中去了,还未来哩。”比及来,这温秀才又衣巾过来伺候,具了一篇长柬,递与琴童儿,琴童又不敢接,说道:“俺爹纔从衙门中来家辛苦,后边歇去了,俺每不敢禀。”这温秀才就知疏远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议,还搬移家小往旧处住去了。正是:
“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靡不有初鲜克终,交情似水淡长情;
自古人无千日好,果然花无摘下红。”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