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京的书房

第七十六回 孟玉楼解腽吴月娘 西门庆斥逐温葵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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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静谋为要三思,莫将烦恼自招之;

人生世上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

话说西门庆见月娘半日不出去。又亲自进来催促了一遍。见月娘穿衣裳,方纔请进任医官,到上房明间内坐下。见正面酒金软壁,两边安放春凳,地平上铺着毡毯,安放火盆。少顷,月娘从房内出来,五短身材,团面皮儿,黄白净儿。样样儿不肥不瘦,身体儿不短不长。两两春山,月钩一双凤眼;纤长春笋,露甄妃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望上拜道了万福。慌的任医官躲在傍边,屈身还礼。月娘李就在对面一椅坐下。琴童安放卓儿绵裀,月娘向袖口边饰玉腕,露青葱,教任医官胗脉。良久,月娘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厮拿出茶来,吃毕茶,任医官说道:“老夫人原来禀的气血弱,尺脉来的又浮涩,虽有胎气,有些荣卫失调,易生嗔怒,又动了肝火。如今头目不清,中腕有些阻滞,作其烦闷。四肢之内,血少而气多。”月娘使琴童来说:“娘如今只是有些头疼心胀胳膊发麻,肚腹往下坠着疼,腰酸,吃饮食无味。”任医官道:“我已知道,说得明白了。”西门庆道:“不瞒后溪说,房下如今见怀临月身孕。因着气恼,不能运转,滞在胸膈间。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一二,足见厚情。”任医官道:“岂劳分付,学生无不用心!此去就奉过药来,清胎、理气、和中、养荣、蠲痛之剂。老夫人服过,要戒气恼,就厚味也少吃。”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把他这胎气好生安一安。”任医官道:“已定安胎理气,养其荣卫。不劳多喋,学生自有斟酌。”西门庆复说:“学生第三房下有些肚冷,望乞有暖宫丸药见赐来。”任医官道:“学生谨领,就封过来。”说毕,起身走到前厅院内,见许多教坊乐工伺候,因问:“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西门庆悉言:“巡按宋公连两官司,请巡抚候石泉老先生,在舍摆酒。”这任医官听了,越发心中骇然尊敬西门庆,在门前揖让上马礼去,比寻日不同,倍加敬重。西门庆送他回来,随即封了一两银子,两方手帕,即使琴童拿盒儿骑马讨药去。李娇儿、孟玉楼众人都在月娘屋里装定果盒,搽抹银器,便说:“大娘你头里还要不出去,怎么知道你心中如此这般病。”月娘道:“甚么好成样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罢!不知那淫妇他怎么的,行动管着俺们,你是我婆婆?无故只是大小之分罢了!我还大他八个月哩!汉子疼我,你只顾好看我一般儿里!他不讨了他口里话,他怎么和我大嚷大闹?若不是你们撺掇我出去,我后十年也不出去。随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鸡死,一鸡鸣。’新来鸡儿,打鸣不好听?我死了,把他立起来,也不乱,也不嚷,纔拔了萝卜地皮宽!”玉楼道:“大娘,耶嚛!耶嚛!那里有此话!俺每就待他赌个大誓,这六姐,不是我说他,要的不知好歹,行事儿有些勉强,恰似咬群出尖儿的一般,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货子。大娘你若恼他,可是错恼了。”月娘道:“他是比你没心?他一团儿心哩。他怎的会悄悄听人儿,行动拿话儿说讽着人说话?”玉楼道:“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罢了,却怎样儿的?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他敢过不去!”月娘道:“只有了汉子与他做主儿,着把那大老婆且打靠后!”玉楼道:“哄那个哩!如今像大娘心里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里去么?”月娘道:“他怎的不去?于是他说的,他屋里拿猪毛绳子套他不去。一个汉子的心,如同没笼头的马一般,他要喜欢那一个,只喜欢那个。敢拦他?拦他,又说是浪了!”玉楼道:“罢么,大娘,你已是说过,通把气儿纳纳儿。等我教他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趁着他大妗子在这里,你每两个笑开了罢。你不然,教他爹两下里不作难?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里去,又不怕你恼?若不去,他又不敢出来!今日前边恁摆酒,俺每都在这定果盒,忙的了不得,落得他在屋里,是全躲猾儿悄静儿,俺每也饶不过他。大妗子,我说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罢,他三娘也说的是。不争你两个话差,只顾不见面,教他姑夫也难,两下里都不好行走的。”那月娘通一声也不言语。这孟玉楼抽身就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娘,不要叫他去,随他来不来罢。”玉楼道:“他不敢不来?若不来,我可拿猪毛绳子套了他来。”一直走到金莲房中,见他头也不梳,把脸黄着,坐在炕上。玉楼道:“六姐,你怎的装憨儿?把头梳起来。今日前边摆酒,后边恁忙乱,你也进去走走儿,怎的只顾使性儿起来?刚纔如此这般,俺每对大娘说了,劝了他这一回。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他下个礼,赔了不是儿罢!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头?常言:‘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去与他陪过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不然,你不教他爹两下里也难。待要往你这边来,他又恼。”金莲道:“耶嚛!耶嚛!我拿甚么比他?可是他说的,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儿?能有多大汤水儿?比他的脚指头儿,也比不上的!”玉楼道:“你又他说不是!我昨日不说的,一棒打三四个人,那就好。嫁了你的汉子,也不是趁将来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婆,白恁就跟了往你家来?来砍一枝损百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是六姐恼了你,还有没恼你的!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纔好!不管螺虫蚂蚱,一例都说着,对着他三位师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俺每脸上就没些血儿!一切来往都罢了,你不去都怎样儿的?少不的逐日唇不离腮,还在一处儿!你快些把头梳了,咱两个一答儿后边去。”那潘金莲见他这般说,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镜台前拿过抿镜,只抿了头,戴上{髟狄}髻,穿上衣裳,同玉楼径到后边上房内。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说道:“大娘,我怎的走了去,就牵了他来,他不敢不来。”便道:“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在傍边便道:“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他罢,饶过这一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却不敢说了!”那潘金莲插烛也似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跳起来赶着玉楼打,值道:“汉子邪了你这麻淫妇!你又做我娘来了!”连众人都笑了。耶月娘忍不住也笑了。玉楼道:“贼奴才,你见你主子与了你好脸儿,就料毛儿打起老娘来了!”大妗子道:“这个你姊妹们笑开,恁欢喜欢喜却不好?就是俺这姑娘一时间一言半语聐聒的,你每人家厮抬厮敬,尽让一句儿就罢了。常言:‘牡丹花儿虽好,还要绿叶儿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语,那个好说他?”金莲道:“娘是个天,俺每是个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秃扠着心里!”玉楼也打了他肩背一下,说道:“我的儿,你这回儿打你一面口袋了。”便道:“休要说嘴,俺每做了这一日活,也该你来助助忙儿。”这金莲便洗手剔甲,在炕上与玉楼装定果盒,不在话下。那孙雪娥单管率领家人媳妇,灶上整理菜蔬。厨役又在前边大厨房内,烹炮蒸煮,烧锦缠羊,割献花猪。琴童讨将药来,西门庆看了药帖,把丸药送到玉楼房中,煎药与月娘。月娘便问玉楼:“你也讨药来?”玉楼道:“还是前日分付那根儿,下首里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对任医官说,稍带两服丸子药来我吃。”月娘道:“你还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气了,那里管下寒的是?”按下后边,都说前厅。宋御史先到了,看了卓席,西门庆陪他在卷棚内坐。宋御史又深谢其炉鼎之事:“学生还当奉价。”西门庆道:“早知我正要奉送公祖,犹恐见都,岂敢云价?”宋御史道:“这等,何以克当?”一面又作揖致谢。茶罢,因说起地方民情风俗一节,西门庆大略可否而答之。次问其有司官员,西门庆道:“卑职自知其本府胡正尹,民望素着,李知县吏事克勤,其余不知其详,不敢妄说。”宋御史问道:“守御周秀,曾与执事相交,为人都也好不好?”西门庆道:“周总兵虽历练老成,还不如济州荆都监,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监荆忠?执事何以相熟?”西门庆道:“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递了个手本与我,也要乞望公祖情盼一二。”宋御史道:“我也久闻他是个好将官。”又问其次者,西门庆道:“卑职还有妻兄吴镗,见任本衙右所正千户之职。昨日委管修义仓例,该升擢指挥。亦望公祖提援,实卑职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亲,到明日类本之时,不俾他加升本等职级,我还保举他见任管事。”这西门庆连忙作揖谢了。因把荆都监并吴大舅履历手本递上。宋御史看了,即令书办吏典收执。分付:“到明日类本之时,呈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门庆又令左右悄悄递了三两银子与他。那书吏如同印板刻在心上,不在话下。正说话间,前厅鼓乐响。左右来报,两个老爹都到了。慌的西门庆即出迎接,到厅上叙礼。这宋御史慢慢纔走出花园角门,众官见毕礼数。观其正中,摆设大插卓一张,五老定胜 ,方糖高顶一簇盘,大饮五牲果品,甚至齐整。周围卓席其丰胜,心中大悦。都望西门庆谢道:“生受!容当奉补。”宋御史道:“分资诚为不足。四泉看我的分上,罢了;诸公也不消补奉。”西门庆道:“岂有此礼?”一面各分次序坐下。左右拿上茶来,众官都说:“候老先生那里,已各人差官邀去了。还在都府衙未起身哩!”两边俳长乐工,鼓乐笙笛萧管方响,在二门里伺候的铁桶相似。看看等到午后时分,只见一匹报马来到,说:“候爷来了。”这里两边鼓乐一齐响起,众官都出大门前边接。宋御史在二门里相候。不一时,蓝骑马道过尽,候巡抚穿大红孔雀,戴貂鼠暖耳,浑金带,坐四人大轿,直至门首下轿。众官迎接进来。宋御史亦换了大红金云白豸员领,犀角带,相让而入。到于大厅上,叙毕礼数。各官廷参毕,然后与西门庆拜见。宋御史道:“此是主人西门千兵,见在此间理刑,亦是蔡老先生门下。”这候巡抚即令左右官吏拿双红友生候蒙卑拜帖递与西门庆。门庆双手接了,分付家人捧上去。一面参拜毕,宽衣上坐。众官两傍佥坐。宋御史居主位。捧毕茶,阶下动起乐来。宋御史把盏递酒,簪花,捧上尺头,随即抬下卓席来,装在盒内,差官吏送到公厅去了。然后上坐献汤饭,厨役上来割献花猪,俱不必细说。先是教坊间吊上队舞回数,都是官司新锦绣衣装,撮弄百戏,十分齐整。然后纔是海盐子弟上来磕头,呈上关目揭帖,候公分付搬演装晋公还带记,唱了一折下来,又割锦缠羊。端的花簇锦攒,吹弹歌舞。筲韶盈耳,金貂满座。有诗为证:

“华堂非雾亦非烟,歌遏行云酒满筵;

不但红蛾垂玉佩,果然绿鬓插金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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