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春梅毁骂申二姐 玉箫訴言潘金莲 第2小节
这里弹唱吃酒不题。西门庆从新河口拜了蔡九知府回来下马。平安就禀:“今日有衙门里何老爹差答应的来,请爹明日早进衙门中拿了一起贼情审问。又本府胡老爹送了一百本新历日,荆都监老爹差了家人送了一口鲜猪,一坛豆酒,又是四封银子。姐夫收下了,没敢与他回帖儿,等爹来打发。晚上他家人还来见爹说话哩。只胡老爹家与了回帖,赏了来一钱银子。又是乔亲家爹送帖儿,明日请爹吃酒。”玳安儿又拿宋御史回帖儿来回话:“小的送到察院内,宋老爹说明日还奉价过来。赏了小的并抬盒人五钱银子,一百本历日。”西门庆叫了陈经济来,问了四包银子,已久交到后边去了。西门庆走到厅上,春鸿连忙报与春梅众人,说道:“爹来家了,还吃酒哩!”春梅道:“怪小蛮囚儿,爹来家,随他来去,管俺每腿事!没娘在家,他也不往俺这边来。”众人打伙儿吃酒顽笑,只顾不动身。西门庆到上房,大妗子、三个姑子都往这边屋里坐的。玉筲向前与他接了衣裳坐下,放卓儿打发他吃饭。教来兴儿定卓席,三十日与宋巡按摆酒,与巡抚侯爹送行。初一日宰猪羊,家中祭祀,还愿心的。初三日请刘、薛二内相,帅府周爷众位吃庆官酒。分付已了,玉筲在傍,请问:“爹,你吃酒放卓儿,酾甚么酒你吃?”西门庆道:“有菜儿摆上来,有刚纔荆都监送来的那豆酒取来,打开我尝尝看好不好吃。”只见来安儿来家回话。玉筲连忙便提酒来,打破泥头,倾在锺内,递与西门庆呷了一呷,碧靛般清,其味深长。西门庆令:“斟来我吃。”须臾,摆上菜来,西门庆在房中。却说来安同排军拿了两个灯笼,晚夕接了月娘来家。月娘便穿着银鼠皮披藕金段袄儿,翠蓝裙儿。李娇儿等,都是貂鼠皮袄,白绫袄儿,紫丁香色织金裙子。原来月娘见金莲穿着李瓶儿皮袄,把金莲旧皮袄与了孙雪娥穿了,都到上房拜了西门庆。惟雪娥与西门庆磕头起来,又与月娘磕头。都过那边屋里去了,拜大妗子、三个姑子。月娘便坐着与西门庆说话,说:“应二嫂见俺每都去,好不喜欢!酒席上有隔壁马家娘子和应大嫂、杜二娘,也有十来位堂客,叫了两个女儿弹唱。养了好个平头大脸的小厮儿,原来他房里春花儿比旧时黑瘦了好些,只剩下个大驴脸一般的,也不自在哩!那时节乱的他家里大小不安,本等没人手。临来时,应二哥与俺每磕头,谢了又谢。多多上复你:多谢重礼。”西门庆道:“春花儿那成精奴才,也打扮出来见人?”月娘道:“他比那个没鼻子,没眼儿?是鬼儿,出来见不的!”西门庆道:“那奴才撒把黑豆,只好教猪拱罢!”月娘道:“我就听不上你恁说嘴。自你家的好,拿掇的出见的人!”那王经在傍,他立着说道:“俺应二爹见娘们去,先头上不敢出来见,躲在下边房里,打窗户眼儿望前瞧。被小的看见了,说道:‘你老人家没廉耻,平白瞧甚么?’他赶着小的打。”西门庆笑的没眼缝儿,说道:“你看这贼花子!等明日他来着,老实抹他一脸粉!”王经笑道:“小的知道了!”月娘喝着:“这小厮便要胡说!他几时瞧来?平白枉口拔舌的!一日谁见他个影儿,只临来时,纔与俺每磕头。”王经站了一回出来了。月娘起身过这边屋里,拜大妗子并三个师父。西门大姐与玉筲众丫头媳妇都来磕头。月娘便问:“怎的不见申二姐?”众人都不做声。玉筲说:“申二姐家去了。”月娘道:“他怎的不等我来,先就家去?”大妗子隐瞒不住,把春梅骂他之事说了一遍。月娘就有几分恼,说道:“他不唱便罢了,这丫头惯的没张倒置的,平白骂他怎么的?怪不的俺家主子也没那正主子,奴才也没个规矩,成甚么道理!”望着金莲道:“你也管他管儿,惯的通没些折儿!”金莲在傍笑着说道:“也没见这个瞎曳么的,风不摇,树不动;你走千家门、万家户,在人家无非只是唱。人叫你唱个儿,也不失了和气,谁教他拿斑儿做势的?他不骂的他嫌腥!”月娘道:“你倒且是会说话儿的!合理都像这等,好人歹人,都乞他骂了去,也休要管他一管儿了?”金莲道:“莫不为瞎淫妇,打他几棍儿?”月娘听了他这句话,气的把脸通红了,说道:“惯着他明日把六邻亲戚,都教他骂遍了罢!”于是起身,走过西门庆这边来。西门庆便问:“怎么的?”月娘道:“情知是谁!你家使的好规矩的大姐,如此这般把申二姐骂的去了!”对西门庆说。西门庆笑道:“谁教他不唱与他听来?也不打紧处,到明日使小厮送一两银子补伏他,也是一般。”玉筲道:“申二姐盒子还在这里,没拿去哩!”月娘见西门庆笑,说道:“不说叫将他来,嗔喝他两句。亏你还雌着嘴儿,不知笑的是甚么!”玉楼、李娇儿见月娘恼起来,都先归去房里。西门庆只顾吃酒。良久,月娘进里间内脱衣裳、摘头,便问玉筲:“这厢上四包银子,是那里的?”西门庆说:“是荆都监送来干事的二百两银子。明日要央宋巡按图干升转。”玉筲道:“头里姐夫送进来,我放在箱子上,就忘了对娘说。”月娘道:“人家的,还不收进柜里去哩。”玉筲一面安放在厨柜中不题。金莲在那边屋里,只顾坐的,等着西门庆一答儿往前边去,今日晚夕要吃薛姑子符药与他交姤,图任子日好生子。见西门庆不动身,走来掀着帘儿叫他,说:“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的你,我先去也!”西门庆道:“我儿,你先走一步儿,我吃了这些酒就来。”那金莲一直往前边去了。月娘道:“我偏不要你去,我还和你说话哩!你两人合穿着一条裤也怎的?是强汗世界,巴巴走来我这屋里,硬来叫他!没廉耻的货!自你是他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因说西门庆:“你这贼皮搭行货子,怪不的人说你。一视同仁都是你的老婆,休要显出来便好,就吃他在前边把拦住了!从东京来,通影边儿不进后边歇一夜儿,教人怎么不恼你?冷灶着一把儿,热灶着一把儿纔好。通教他把拦住了!我便罢了,不和你一般见识;别人他肯让的过?口儿内虽故不言语,好杀他心儿里有几分恼!今日孟三姐在应二嫂那里,通一日恁甚么儿没吃。不知掉了口冷气,只害心凄恶心!来家,应二嫂递了两锺酒,都吐了。你还不往他屋里瞧他瞧去?”这西门庆听了,说道:“真个他心里不自在?”分付:“收了家火罢,我不吃酒了。”于是走到玉楼房中,只见妇人已脱了衣裳,摘去首饰,浑衣儿歪在炕上,正倒着身子呕吐。兰香便热煤炭在地。西门庆见他呻吟不止,慌问道:“我的儿,你心里怎么的来?对我说,明日请人来看。”妇人一声不言,只顾呕吐。被西门庆一面扶起他来,与他坐的。见他两只手只揉胸前,便问:“我的心肝,你心里怎么?你告诉我。”妇人道:“我害心凄的慌,你问他怎的?你干你那营生去!”西门庆道:“我不知道,刚纔上房对我说,我纔晓的。”妇人道:“可知你晓的,俺每不是你老婆,你疼心爱的去了。”西门庆于是搂过粉项来,就亲个嘴,说道:“怪油嘴,就徯落我起来!”便叫兰香:“快顿好苦艳茶儿来与你娘吃。”兰香道:“有茶伺候着哩。”一面捧茶上来。西门庆亲手拿在他口儿边吃。妇人道:“拿来等我自家吃。会那等乔劬劳,旋蒸势卖儿的,谁这里争你哩!今日日头打西出来,稀罕往俺这屋里来走一走儿?也有这大娘,平白你说他,争出来糊包气。”西门庆道:“你不知我这两日,七事八事,心不得个闲。”妇人道:“可知你心不得闲,可不了一了心爱的扯落着你哩!把俺每这僻时的货儿,都打到揣了号听题去了。后十年挂在你那心里!”见西门庆嘴搵着他香腮,便道:“吃的那烂酒气,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人一日黄汤辣水儿,谁尝尝着来?那里有甚么神思且和你两个缠!”西门庆道:“你没吃甚么儿?叫丫头拿饭来咱每吃,我也还没吃饭哩。”妇人道:“你没的说。人这里凄疼的了不得,且吃饭?你要吃,你自家吃去。”西门庆道:“你不吃,我敢不吃了。咱两个收拾睡去罢,明日早使小厮请任医官来看你。”妇人道:“由他去,请甚么任医官、李医官,教刘婆子来,吃他服药也好了。”西门庆道:“你睡下,等我替你心口内扑撒扑撒,管情就好了。你不知道,我专一会揣骨捏病,手到病除。”妇人道:“我不好骂出来,你会揣甚么病?”西门庆忽然想起昨日刘学官送了十圆广东牛黄清心蜡丸,那药酒儿吃下极好。即使兰香:“问你大娘要,在上房磁罐儿内盛着,就拿素儿带些酒来。”玉楼道:“休要酒,俺这屋里有酒。”不一时,兰香到上房要了两丸来。西门庆看见筛热了酒,剥去蜡,里面露出金丸来,看着玉楼吃下去。西门庆因令兰香:“趁着酒,你筛一锺儿来,我也吃了药罢。”被玉楼瞅了一眼,说道:“就休那汗邪,你要吃药,往别人房里去吃。你这里且做甚么哩!却这等胡作做,你见我不死来,撺掇上路儿来了,紧教人疼的鬼儿也没了,还要那等掇弄人!亏你也下般的,谁耐烦和你两个只顾涎缠!”西门庆笑道:“罢罢,我的儿,我不吃药了,咱两个睡罢。”那妇人一面吃毕药,与西门庆两个解衣上床同寝。西门庆在被窝内,替他手扑撒着酥胸,揣摸香乳,一手搂其粉项,问道:“我的亲亲,你心口这回吃下药觉好些?”妇人道:“疼便止了,还有些嘈杂。”西门庆道:“不打紧,消一回也好了。”囚说道:“你不在家,我今日兑了五十两银子与来兴儿,后日宋御史摆酒,初一烧纸还愿心,到初三再破两日工夫,把人都请了罢。受了人家多少人情礼物,只愿挨着,也又不是事。”妇人道:“你请也不在我,不请也不在我。明日三十日,我叫小厮来攒帐交与你,随你交付与六姐,教他管去。也该教他管管儿。却是他昨日说的,甚么打紧处,雕佛眼儿便难,等我管。”西门庆道:“你听那小淫妇儿,他勉强着,紧处他就慌了。亦发摆过这几席酒儿,你交与他就是了。”玉楼道:“我的哥哥,谁养的你恁乖?还说你不护他,这些事儿就见出你那心里来了。摆过酒儿交与他,俺每是合死的?像这清早辰,得梳了头,小厮你来我去,秤银子换钱,把气也掏干了!饶费了心,那个道个是怎的?”西门庆接着道:“我的儿,常这道:‘当家三年狗也嫌!’”说着,一面慢慢搊起这一双腿儿,跨在胳膊上,搂抱在怀里,揝着他白生生的小腿儿,穿着大红绫子的绣鞋儿,说道:“我的儿,你达不爱你别,只爱你这两只白腿儿。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也没你这两只腿儿柔嫩可爱。”妇人道:“我个说嘴的货!谁信那绵花嘴儿,可可儿的,就是普天下妇人选遍了没有来,愁好的没有,也要千取万不说俺每皮肉儿粗糙,你拿左话儿来右说着哩!”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有句谎就死了我!”,妇人道:“怪行货子,没要紧赌什么誓!”这西门庆说着,把那话带上银托子,插放入他牝中。妇人道:“我说你行行就下道儿来了。”便道:“且住,贼小肉儿!不知替我拿下了不曾没有?”遂伸手,向床褥子底下,摸出绢子来,预备着抹搽,因摸见银托子,说道:“从多咱三不知就带上这行货子了,还不趁早除下来哩。”那西门庆那里肯依,抱定他一只腿在怀里,只顾没棱露脑,浅抽深送,须臾淫水浸出,往来有声,如狗嗏镪子一般。妇人不面用绢子抹之,随抹随出,口里内不住的作柔颤声,叫他:“达达,你省可往里去,奴这两日好不腰酸,下边流白浆子出来!”西门庆道:“我到明日,问任医官讨服暖药来,你吃就好了。”不说两个在床上欢娱顽耍。早表吴月娘在上房陪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晚夕坐的说话,因说起春梅怎的骂申二姐,骂的哭涕,又不容他坐在轿子去。旋央及大妗子对叫过画童儿,送到他往韩道国家去。大妗子道:“本等春梅出来的言语粗鲁,饶我那等说着,还槍截的言语骂出来,他怎的不急了?他平昔不晓的恁口泼骂人。我只说他吃了酒!”小玉道:“他每五个在前头吃酒儿进来。”月娘道:“恁不合理的行货子,生生把个丫头惯的恁没大没小,上头上脸的!还嗔人说哩!到明日,不管好歹,人都乞他骂了去罢!要俺每在屋里做甚么?一个女儿,他走千家门、万家户,教他传出去好听!敢说西门庆家那大老婆,也不知怎么的出来的?乱世不知那个是主子,那个是奴才?不说你们这等惯的没些规矩,恰似俺每不长俊一般,成个甚么道理!”大妗子道:“随他去罢。他姑夫不言语,好惹气?”当夜无语,归到房中。次日西门庆早起往衙门中去了。这潘金莲见月娘拦了西门庆不放了,又误了壬子日期,心中甚是不悦。次日老早使来安叫了顶轿子,把潘姥姥打发往家去了。吴月娘早辰起来,三个姑子要辞家去。月娘每个一盒茶食,与了五钱银子。又许下薛姑子正月里庵里打斋,先与他一两银子请香烛纸马。到腊月还送香油 白面细米素食,与他斋僧供佛。因摆下茶,在上房内管待,间大妗子一巡吃。先请了李娇儿、孟玉楼、大姐都坐下,问玉楼:“你吃了那蜡丸,心口内不疼了?”玉楼道:“今早吐了两口酸水纔好了。”叫小玉:“往前边请潘姥姥和五娘来吃点心。”玉筲道:“小玉在后边蒸点心哩,我去请罢。”于是一直走到前边金莲房中,便问:“姥姥怎的不见?后边请姥姥和五娘吃茶哩。”金莲道:“他今日早辰我打发他家去了。”玉筲道:“怎的不说声,三不知就去了?”金莲道:“住人心淡,只顾住着怎的?也住了这几日子。他家中丢着孩子,也没人看。我教他家去了。”玉筲道:“我拿了块腊肉儿,四个甜酱瓜茄子 ,与他老人家,谁知他就去了?五娘,你替他老人家收着罢。”于是递与秋菊,放在抽屉内。这玉筲便向金莲说道:“昨日晚夕五娘来了,俺娘如此这般了,对着爹,好不说五娘强汗世界,与爹两个拿穿着一条裤子,没廉耻,怎的把拦着爹在前边,不放后边来。落后把爹打发三娘房里歇了一夜。又对着大妗子、三位师父,怎的说五娘惯着春梅没规矩,毁骂申二姐。爹到明日,还要送一两银子与申姐姐遮羞。”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这金莲听说在心。玉筲先来回月娘说:“姥姥起早往家去了,五娘便来也。”月娘便望着大妗子说道:“你看昨日说了他两句,今日使性子也不进来说声儿,老早说打发他娘去了。我猜姐姐管情又不知心里安排着,要起甚么水头哩!”当下月娘自在屋里说话,不防金莲暗走到明间帘下听觑多时了。猛可开言说道:“大娘说的,我打发了他家去,我好把拦汉子!”月娘道:“是我说来你如今怎么的?我本等一个汉子,从东京来了,成日只把拦在你那前头,道不来后边傍个影儿!原来只你是他的老婆,别人不是他的老婆?行动题起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就是昨日李桂姐家去了,大妗子问了声:‘李桂姐住了一日儿,如何就家去了?他姑夫因为甚么恼他?’教我还说:‘谁知为甚么恼他?’你便就挡着头儿说:‘别人不知道,自我晓的。’你成日守着他,怎么不晓的?”金莲道:“他不来往我那屋里去,我成日莫不拿猪毛绳子套他去不成?那个浪的慌了也怎的!”月娘道:“你不浪的慌?你昨日怎的他在屋里坐好好儿的,你恰似强汗世界一般,掀着帘子,硬着来人叫他前边去,是怎么说?汉子顶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甚么罪来,你拿猪毛绳子套他?贱不识高低的货!俺每倒不言语,只顾赶人不得赶上,一个皮袄儿,你悄悄就问汉子讨了穿在身上,挂口儿也不来后边题一声儿!都是这等起来,俺每在这屋里放小鸭儿?就是孤老院里,也有个甲头!一个使的丫头,和他猫鼠同眠,惯的有些折儿!不管好歹,就骂人。倒说着你嘴头子不伏个烧埋!”金莲道:“是我的丫头也怎的?你每打不是?我也在这里,还多着个影儿哩!皮袄是我问他要来,莫不只为我要皮袄开门来?也拿了几件衣裳与人,那个你怎的就不说来?丫头便是我惯了他,我也浪了图汉子喜欢;像这等的,却是谁浪?”吴月娘乞他这两句触在心上。便紫漒了双腮,说道:“这个是我浪了!随你怎的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趁汉精便浪,俺每真材实料不浪。”被吴大妗在跟前拦说:“三姑娘,你怎的?快休舒口。”饶劝着,那月娘口里话纷纷发出来,说道:“你害杀了一个,只少我了!”孟玉楼道:“耶嚛,耶嚛!大娘,你今日怎的这等恼的大发?连累着俺每,一棒打着好几个人也!没见这六姐,你让大姐一句儿也罢了。只顾打起嘴来了!”大妗子道:“常言道:‘要打没好手,厮骂没好口。’不争你姊妹们攘开,俺每亲戚在这里住着也羞。姑娘你不依我去呀,嗔我这里?叫轿子来,我家去罢!”李娇儿一面拉住大妗子。那潘金莲见月娘骂他这等言语,坐在地下,就打滚打脸上自家打几个嘴巴,头上{髟狄}髻都撞落一边。放声大哭叫起来,说道:“我死了罢,要这命做什么!你家汉子说条念款说将来,我趁将你家来了?彼时恁的,也不难的勾当。等他来家,与了我休书,我去就是了!你赶人不得赶上!”月娘道:“你看,就是了,泼脚子货!别人一句儿还没说出来,你看他嘴头子就相淮洪一般,他还打滚儿赖人!莫不等的汉子来家,好老婆把我别变了就是了!你放恁个刁儿,那个怕你么?”那金莲道:“你是真材实料的,谁敢辨别你!”月娘越发大怒,说道:“好不真材实料,我敢在这屋里养下汉来?”金莲道:“你不养下汉,谁养下汉来?你就拿主儿来与我!”玉楼见两个拌的越发不好起来,一面拉起金莲,往前边去罢,却说道:“你恁的怪刺刺的,大家都省口些罢了,只顾乱起来!左右是两句话,教他三位师父笑话!你起来,我送你前边去罢!”那金莲只顾不肯起来,被玉楼和玉筲一齐扯起来,送他前边去了。大妗子便劝住月娘,只说道:“娘娘,你身上又不方便,好惹气?分明没要紧,你姊妹们欢欢喜喜,俺每在这里住着有光。似这等合气起来,又不依个劝,却怎样儿的?”那三个姑好见嚷闹起来,打发小姑儿吃了点心,包了盒子,告辞月娘众人,起来道问讯。月娘道:“三位师父,休要笑话。”薛姑子道:“我的佛菩萨,没的说,谁家灶内无烟?心头一点无明火,些儿触着便生烟。大家尽让些就罢了!佛法上不说的好:‘冷心不动一孤舟,净埽灵台正好修。若还绳慢锁头松,就是万个金刚也降不住。’为人只把这心猿意马牢拴住了,成佛作祖,都打这上头起。贫僧去也,多有打扰菩萨。好好儿的,我回去也。”一面打了两个问讯。月娘连忙还万福,说道:“空过师父,多多有慢。另日着人送斋衬去。”即叫大姐:“你和那二娘送送三位师父出来,看狗。”于是打发三个姑子出门。月娘陪大妗子众人坐着,说道:“你看这回气的我两只胳膊都软了,手冰冷的。从早辰吃了口清茶,还汪在心里!”大妗子道:“姑娘,我这等劝你,少揽气,你不依我。你又是临月的身子,有甚么紧!”月娘道:“嫂子,早是你在这里住看着,又是我和他合气?如今犯夜倒拿住巡更的;我到容了人,人到不肯容我。一个汉子你就通身把拦住了,和那丫头通同作弊,在前头干的那无所不为的事。人干不出来的,你干出来!女妇人家,通把个廉耻也不顾!他灯台不明,自己还张着嘴儿说人浪。想着有那一个在,成日和那一个合气。对着俺每,千也说那一个的不是。他就是清净姑姑儿了!单管两头和番,曲心矫肚,人面兽心,行说的话儿,就不承认了。赌的那誓諕人子。我洗着眼儿看着他,到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儿死哩!早时刚纔你每看着,摆着茶儿,还好意等他娘来吃。谁知他三不知的,就打发的去了。就安排着要嚷的心儿,悄悄儿走来这里听,听怎的,那个怕你不成?待等那汉子来,轻学重告,把我休了就是了!”小玉道:“俺每都在屋里守着炉台站着,不知五娘几时走来,在明间内坐着,也不听见他脚步儿响。”孙雪娥道:“他单为行鬼路儿,脚上只穿毡底鞋,你可知听不见他脚步儿响。想着起头儿一来时,该和我今日多少气,背地打伙儿嚼说我,教爹打我那两顿。娘还说我和他便生好鬬的!”月娘道:“他活埋惯了人,今日还要活埋我哩!你刚纔不见他那等撞头打滚撒泼儿,一径使你爹来家知道,管就把我翻倒底下!”李娇儿笑道:“大娘没的说,反了世界!”月娘道:“你不知道,他是那九条尾的狐狸精!把好的乞他弄死了,且稀罕我能有多少骨肉儿!你在俺家这几年,虽是个院中人,不像他久惯牢头。你看他昨日那等气势,硬来我屋里叫汉子:‘你不往前边去,我等不你,先去。’恰似只他一个人的汉子一般,就占住了。不是我心中不恼,他从东京来了,就不放一夜儿进后边来。一个人的生日,也不往他屋里走走儿去。十个指头,都放在你口内也却罢了!”大妗子道:“姑娘你耐烦,你又常病儿痛儿的,不贪此事,随他去罢!不争你为众好,与人为怨忌仇。”劝了一回,玉筲安排上饭来,也不吃。说道:“我这回好头疼,心口内有些恶没没的上来。”教玉筲:“那边炕上放下枕头,我且倘倘去。”分付李娇儿:“你每陪大妗子吃饭。”那日郁大姐也要家去,月娘分付装一盒子点心,与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却说西门庆衙门中审问贼情,到个午牌时分纔来家,正值荆都监家人讨回帖。西门庆道:“多谢你老爹重礼,如何这等计较?你还把那礼扛将回去,等我明日说成了,取家来。”家人道:“家老爹没分付,教小的怎敢将回去?放在老爹这里,也是一般。”西门庆道:“既恁说,你多上覆,我知道了。”拿回帖,又赏家人一两银子。因进上房见月娘睡在炕上,叫了半日,白不答应。问丫鬟都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