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春梅毁骂申二姐 玉箫訴言潘金莲
“万里新坟尽十年,修行莫待鬓毛斑,
死生事大宜须觉,地彻时常非等闲;
道业未成何所赖,人身一失几时还,
前途暗黑路途险,十二时中自着研。”
此八句单道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影随形,如谷应声。你道打坐参禅,皆成正果。相这愚夫愚妇,在家修行的岂无成道?礼佛者,取佛之德;念佛者,感佛之恩;看经者,明佛之理;坐禅者,踏佛之境;得悟者,正佛之道。非同容易。有多少先作后修,先修后作,有如吴月娘者,虽有此报,平日好善看经,礼佛布施,不应今此身怀六甲,而听此经法。人生贫富、寿夭、贤愚,虽蒙父母受气成胎中来,还要怀妊之时,有所应召。古人妊娘怀孕,不倒坐,不偃卧,不听淫声,不视邪色,常玩弄诗书金玉异物,常令瞽者诵古词。后日生子女,必端正俊美,长大聪慧。此文王胎教之法也。今吴月娘怀孕,不宜令僧尼宣卷,听其生死轮回之说。后来感到一尊古佛出世,投胎夺舍,日后被其显化而去,不得承受家缘,盖可惜哉!正是:
“前程暗黑路途险,十二时中自着研。”
此系后事表过不题。当下后边听宣毕黄氏宝卷,各房宿歇。单表潘金莲在脚门处久站立,忽见西门庆过来,相携到房中。见西门庆只顾坐在床上,便问:“你怎的不脱衣裳?”那西门庆搂定妇人,笑嘻嘻说道:“我特来对你说声,我要过那边歇一夜儿去,你拿那淫器包儿来与我。”妇人骂道:“贼牢!你在老妇手里使巧儿,拿些面子话儿来哄我。我刚纔不在角门首站着,你过去的不耐烦了!又肯来问我?这个是你早辰和那歪刺骨两个商定了腔儿!好在和他个{入日}窝去,一径拿我扎篾子。嗔道头里不使丫头,使他来送皮袄儿,又与我磕了头儿来。小贼歪刺骨,把我当甚么人儿?在我手内弄判子!我还是李瓶儿时,教你活埋我?雀儿不在那窝儿里,我不醋了。”西门庆笑道:“那里有此勾当?他不来与你磕个头儿,你又说他的那不是!”妇人沉吟良久,说道:“我放你去便去,不许你拿了这包子去和那歪刺骨弄答的龌龌龊龊的,到明日还要来和我睡,好干净儿!”西门庆道:“你不与我,使惯了都怎样的?”缠了半日,妇人把银托子掠与他,说道:“你要,拿了这个行货子去。”西门庆道:“与我这个也罢。”一面接的袖子,趔趄着脚儿就往外走。妇人道:“你过来,我问你,莫非你与他停眼整宿,在一铺儿长远睡,惹的那两个丫头也羞耻?无故只是睡那一回儿,还教他另睡去。”西门庆道:“谁和他长远睡?”说毕就走。妇人又叫回来,说道:“你过来,我分付你,慌走怎的?”西门庆道:“又说甚么?”妇人道:“我许你和他睡便睡,不许你和他说甚闲话,教他在俺每跟前欺心大胆的。我到明自打听出来,你就休要进我这屋里来,我就把你下截咬下来!”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琐碎死了!”一直走过那边去了。春梅便向妇人道:“由他去,你管他怎的?婆婆口絮,媳妇耳顽,倒没的教人与你为仇结仇,误了咱娘儿两个下棋。”一面叫秋菊关上角门,放卓儿摆下棋子。妇人问:“你姥姥睡了?”春梅道:“这咱哩,后边散了,来到屋里就睡了。”这里房中春梅与妇人下棋不题。且说西门庆走过李瓶儿房内,掀开一帘子,如意儿正与迎春、绣春炕上吃饭。见了西门庆慌的跳起身来,西门庆道:“你每吃饭吃饭。”于是走出明间李瓶儿影跟前一张交椅下坐下不一时,只见如意儿笑嘻嘻走出来,说道:“爹,这里冷,你往屋里坐去罢。”这西门庆一把手摸到怀里,搂过来就亲了个嘴,一面走到房中床正面坐了。火炉上顿着茶,迎春连忙点茶来吃了。如意儿在炕边烤着火儿站立,问道:“爹你今日没酒?外边散的早?”西门庆道:“我明日还要早船上拜拜蔡知府去,不是也还坐一回。”如意儿道:“爹,你还吃酒?斟酒与爹吃。还有头里后边送来与娘供养的一卓菜儿、一素儿金华酒 。汤饭俺每吃了,酒菜还没敢动,留有预备,只把爹用。”西门庆道:“你每吃了罢了。”分付:“下饭不要别的,好细巧拿几碟儿来,我不吃金华酒 。”一面教绣春:“你打了灯笼,往花园藏春轩书房内,还有一坛葡萄酒 ,你问王经要了来,斟那个酒我吃。”那绣春应喏,打着灯笼去了。迎春连忙放卓儿,拿菜儿。如意儿道:“姐,你揭开盒子,等我拣两样儿与爹下酒。”于是灯下拣了一碟鸭子肉,一碟鸽子鶵儿,一碟银丝鲊,一碟掏的银苗豆芽菜,一碟黄芽韭和海蜇 ,一碟烧脏肉酿肠儿 ,一碟黄炒的银鱼,一碟春不老炒冬笋,两眼春槅,不一时摆在卓上,抹得锺箸干净,放在西门庆面前。良久,绣春前边取了酒来,打开筛热了,如意儿斟在锺内,递与西门庆尝了尝,无比美酒,红红的颜色。当下如意儿就挨近在卓上边立,待奉斟酒,又亲剥炒栗子儿与他下酒。那迎春知局,往后边厨房内与绣春坐去了。这西门庆见无人在跟前,教老婆坐在他膝盖儿上搂着,与他一递一口儿吃酒。老婆剥果仁儿,放在他口里。西门庆一面解开他穿的玉色袖子对衿袄儿扭扣儿并抹胸儿,露出他白馥馥酥胸,用手揣摸着他奶头,夸道:“我的儿,你达达不爱你别的,只爱你道好白净皮肉儿,与你娘的一般样儿!我搂着你,就如同搂着他一般!”如意儿笑道:“爹没的说,还是娘的身上白,我见五娘虽好模样儿,也中中儿的,红白肉色儿,不如后边大娘、三娘倒白净肉色儿,三娘只是多几个麻儿。倒是他雪姑娘生的清秀又白净,五短身子儿。”又道:“我有句说话儿对爹说,迎春姐有件正面戴的仙子儿,要与我。他要问爹讨娘家常戴的金赤虎,正月里戴。爹与他了罢!”西门庆道:“你没正面戴的,等我叫银匠拿金子另打一件与你,你娘的头面厢儿,你大娘都拿的后边去了,怎好问他要的?”老婆道:“也罢,你还另打一件赤虎与我罢!”一面走下来就磕头谢了。两个吃了半日酒,如意儿道:“爹,你叫姐来,与他一杯酒吃,惹的他不恼么?”这西门庆便叫迎春,不应。老婆亲走到厨房内,说道:“姐,爹叫你哩。”迎春一面到跟前。西门庆令如意儿斟了一瓯酒儿与他,又拣了两箸菜儿放在酒托儿上。那迎春站在傍边,一面吃了。老婆道:“你叫绣春姐来吃些儿。”那迎春去了,回来说道:“他不吃哩。”走去良久,迎春向炕上抱他铺盖后边睡去。迎春道:“我不往后边,在明间板凳上卖良姜?我与绣春厨房炕上睡去。茶在火上等爹吃,你自家倒倒罢!”如意儿道:“姐,你去带上后边门,等我插去。”那迎春抱了被褥,一直后边去了。这老婆陪西门庆吃了一回酒,收拾家火,点茶与西门庆吃了。插上后门,原来另预备着一床儿铺盖,与西门庆睡,都是绫绢被褥,扣花枕头,在枕上熏的暖烘烘的。老婆便问:“爹,你在炕上睡?床上睡?”西门庆道:“我在床上睡罢。”如意儿便把铺盖抱在床上铺下,打发西门庆上床解衣,替他脱了靴袜。他便打了水,拿出明间内澡洗了牝,掩上房门,将灯台拿在床边一张小卓儿上搁放。然后,他方脱了衣裤上床钻入被窝里,与西门庆相搂相抱,并枕而卧。妇人用手捏弄他那说儿,上边束着托子,狰狞跳脑,又喜又怕,两个口吐丁香,交搂在一处。西门庆见他仰卧在被窝内。脱的精赤条条,恐怕冻着他,取过他的抹胸儿替他盖着胸膛上,两手执其两足,极力抽提。老婆气喘吁吁,被他{入日}得面如火热,又道:“这衽腰子,还是娘在时与我的。”西门庆道:“我的心肝,不打紧处。到明日铺子里,拿半个红段子,与你做小衣儿穿,再做双红段子睡鞋儿穿在脚上,好伏侍我。”老婆道:“可知好哩!爹与了我,等我闲着做。”西门庆道:“我只要忘了,你今年多少年纪?你姓甚么?排行几姐?我只记你男子汉姓熊。”老婆道:“他便性熊,叫熊旺儿。我娘家姓章,排行第四,今年三十二岁。”西门庆道:“我原来还大你一岁。”一壁干着,一面口中呼他:“章四儿,我的儿,你用心伏侍我,等明日你大娘生了孩儿,你好生看奶着,你若有造化,也生长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来,与我做一房小,就顶你娘的窝儿;你心下如何?”老婆道:“奴男子汉已是没了,娘家又没人,奴情愿一心只伏侍爹,再有甚么二心,就死了不出爹这门!若爹可怜见,可知好哩!”这西门庆见他言语儿投着机会,心中越发喜欢,揝着他雪白的两只腿儿,穿着一双绿罗扣花鞋儿,只顾没棱露脑,两个搧干抽提。抽提的老婆在下无般不叫出来,娇声怯怯,星眼蒙蒙。良久,却令他马伏在下,且舒双足,西门庆披着红绫被,骑在他身上,投那话入牝中。灯光下两手按着他雪白的屁股,只顾搧打,口中叫:“章四儿,你好去叫着亲达达,休要住了,我丢与你罢!”那妇人在下举股相就,真个口中颤声柔语,呼叫不绝。足顽了一个时辰,西门庆方纔精泄。良久拽出尘柄来,老婆取帕儿替他搽拭,搂着睡到五更鸡叫时分散。老婆又替吮咂。西门庆告他说:“你五娘怎的替我咂半夜,怕我害冷,连尿也不教我下来溺,都替我〈口厌〉了。”老婆道:“不打紧,等我也替爹吃了就是了。”这西门庆真个把胞膈尿都溺在老婆口内,当下两个婍妮温存,万千啰躁,{入日}捣了一夜。次日,老婆先起来开了门,预备盆中,打发西门庆穿衣梳洗出门。到前边分付玳安:“早教两名排军,把卷棚正面放的流金八仙鼎,写帖儿抬送到宋御史老爹察院内交付明白,讨回帖来。”又教陈经济封了一匹金段,一匹色段,教琴童毡包内拿着,预备下马,要早往清河口拜蔡知府去。正在月娘房内吃粥,月娘问他:“应二哥那里,俺每莫不都去?也留一个儿在家里看家,留下他姐在家陪大妗子做伴儿罢。”西门庆道:“我已预备下五分人情,你的是一方兜肚,一个金坠儿,五钱银子。他四个每人都是二钱银子,一方手帕,都去走走罢。左右有大姐在家陪大妗子,就是一般。我已许下应二,都往他家去来。”月娘听了,一声儿没言语。李桂姐便拜辞说道:“娘,我今日家去罢。”月娘道:“慌去怎的?再住一日儿不是?”桂姐道:“不瞒娘说,俺妈心里不自在,俺姐不在,家中没人,改日正月间来住两日儿罢。”拜辞了西门庆。月娘装了两个茶食盒子,与桂姐一两银子,吃了茶,打发出门。西门庆纔穿上衣服,往前边去,忽有平安儿来报:“荆都监老爹来拜。”西门庆即出迎接,至厅上叙礼。荆都监穿着补服员领,戴着暖耳,腰系金带,叩拜堂上道:“久违欠恭,高转失贺之意。”西门庆道:“多承厚贶,尚未奉贺。”叙毕契阔之情,分宾主坐下。左右献上茶汤,荆都监便道:“良骑俟候何往?”西庆道:“京中太师老爷第九公子九江蔡知府,昨日巡按宋公祖与工部安凤山、钱云野、黄秦宇都借学生这里作东,请他一饭。蒙他昨日具拜帖与我,我岂可不回拜他拜去?诚恐他一时起身去了。”荆都监道:“正是小弟一事来奉渎儿,巡按宋公过年正月间差满,只怕年终举劾地方官员,望乞四泉借重,与他一说,闻知昨日在宅上吃酒,故此斗胆恃爱。倘得寸进,不敢有忘。”西门庆道:“此是好事,你我相厚,敢不领命。你写个说帖来,幸得他后日还有一席酒在我这里,等我抵回和他说,又好些。”这荆都监连忙下坐位来,又与西门庆打一躬:“多承盛情,衔结难忘!”便道:“小弟已具了履历手本在此。”一面唤椽房写字的取出,荆都监亲手递上与西门庆观看。上面写着:“山东等处兵马都监清河左卫指挥佥事荆忠,年三十二岁,系山后檀州人。由祖后军功累升本卫左所正千户。从某年由武举中式,历升今职,管理济州兵马历年余。”文一一开载明白。西门庆看毕,荆都监又向袖中取出礼物来递上,说到:“薄仪望乞笑留。”西门庆见上面写着:白米二百石,说道:“岂有此理!这个学生断不敢领。以此视人,相交何在?”荆都监道:“不然,总然四泉不受,转送宋公,也是一般;何见拒之深耶?倘不纳,小弟赤不敢奉渎。”推阻再三,西门庆只得收了,说道:“学生暂且收下。”一面接了,说道:“学生明日与他说了,就差人回报。”茶汤两碗,荆都监拜谢起身去了。西门庆分付平安:“我不在,有甚人来拜望,帖儿接下,休往那去了,派下四名排军把门。”说毕就上马,琴童跟随,拜蔡知府去了。却说玉箫早辰打发西门庆出门,走到金莲房中,说:“五娘,昨日怎的不往后边去坐?晚夕众人听薛姑子宣黄氏女卷,坐到那咱晚。落后二娘管茶,三娘房里又拿将酒菜来,都听桂姐、申二姐赛唱曲儿。到有三更时分俺每纔睡。俺娘好不说五娘哩,五娘听见爹前边散了,往屋里走不送。昨日三娘生日,就不放往他屋里走儿,把拦的爹恁紧。三娘道:‘没的羞人子刺刺的,谁耐烦争他?左右是这几房儿随他串去!’”金莲道:“我待说,就没好口,{入日}瞎了他眼来!昨日你道他在我屋里睡来么?”玉筲道:“前边老大这娘屋里,六娘又死了,爹却往谁屋里去?”金莲道:“鸡儿不撒尿,各自有去处。死了一个,还有一个顶窝儿的。”这玉筲又说:“俺娘怎的恼五娘,问爹讨皮袄不对他说。落后爹送钥匙到房里,娘说了爹几句好的:‘李大姐死了,嗔俺分散他的丫头,多少时儿,相你把他心爱的皮袄拿了与人穿,就没话儿说了。’爹说:‘他见没皮袄穿。’娘说:‘他怎的没皮袄?放着皮袄他不穿,坐名儿只要他这件皮袄。早是死了,便指望他的;他不死,你敢指望他的!’金莲道:“没的那扯〈毛皮〉淡!有了一个汉子做主儿罢了,你是我婆婆,你管着我?我把拦他,我拿绳子拴着他腿儿不成!把拦他一面儿罢了,偏有那些〈毛皮〉声浪气的!”玉筲道:“我来对娘说,娘只放在心里,休要说出我来。今日桂姐也家去,俺娘收拾戴头面哩。今日要留下雪娥在家里与大妗子做伴儿,俺爹不肯,都封下人情,五个人都教去哩。娘也快些收拾了罢!”说毕,玉筲后边了。这金莲向镜台前搽胭抹粉,插花戴翠,又使春梅后边问玉楼:“今日穿甚颜色衣裳?”玉楼道:“你爹嗔换孝,都教穿浅淡色衣服。”这五个妇人会定了,都是白{髟狄}髻珠子箍儿,用翠蓝绡金绫汗巾儿搭着,头上珠翠堆满。银红织金段子对衿袄儿,蓝段子裙儿。惟吴月娘戴着白绉纱金梁冠儿,海獭卧免儿珠子箍儿,胡珠环子,上穿着沉香色遍地妆花补子袄儿,纱绿遍地金裙。一顶大轿,四顶小轿,排军喝路,轿内安放铜火踏。王经、棋童、来安三个跟随,拜辞了吴大妗子、三位师父、潘姥姥,径往应伯爵家吃满月满去了不题。却说前边如意儿和迎春,有西门庆晚夕吃酒的那一卓菜,安排停当,还有一壶金华酒 ,向坛内又打出一壶葡萄酒 来,午间请了潘姥姥、春梅、郁大姐弹唱着,在房内四五个做一处吃。到中间,也是合当有事,春梅道:“只说申二姐会唱的好挂真儿”,没个人往后边去,便叫他来到,好歹教他唱个挂真儿咱每听。”迎春纔待使绣春叫去,只见春鸿走来向着火,春梅道:“贼小蛮囚儿,你原来今日没跟了轿子去?”春鸿道:“爹派下教王经去了,留我在家里看家。”春梅道:“贼小蛮囚儿,你不是冻的,还不寻到这屋里来烘火?”因叫迎春:“你酾半瓯子酒与他吃。”分付:“你吃了,替我后边叫将申二姐来,你就说我要他唱个儿与姥姥听。”那春鸿连忙把酒吃了,一直走到后边。不想申二姐伴着大妗子、大姐、三个姑子、玉筲都在上房里坐的,正吃芫荽芝麻麻茶哩 。忽见春鸿掀帘子进来,叫道:“申二姐你来,俺大姑娘前边叫你唱个儿与他听去哩。”这申二姐道:“你大姑在这里,又有个大姑娘出来了?”春鸿道:“是俺前边春梅姑娘这里叫你。”申二姐道:“你春梅姑娘他稀罕怎的,也来叫的我?有郁大姐在那里也是一般。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子道:“也罢,申二姐你去走走再来。”那申二姐坐住了不动身。春鸿一直走到前边,对春梅说:“我叫他,他不来哩。都在上房坐着哩。”春梅道:“你说我叫他,他就来了。”春鸿道:“我说你叫他来:‘前边大姑娘叫你。’他意思不动,说道:‘大姑娘在这里,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我说是春梅姑娘。他说:‘你春梅姑娘他从几时来,也来叫我?我不得闲,在这里唱与大妗、奶奶听哩。’大妗、奶奶到说:‘你去走走再来。’他不肯来哩。”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儿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阻不住,一阵风走了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顿大骂道:“你怎么对着小厮说我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稀罕他,也敢来叫我!你是甚么总兵官娘子?不敢叫你!俺每在那毛里夹着来,是你抬举起来?如今从新钻出来了,你无非只是个走千家门、万家户贼狗攮的瞎淫妇!你来俺家,纔走了多少时儿,就敢恁量视人家?你会晓的甚么好成样的套数唱?左右是那几句,东沟篱,西沟坝,油嘴狗舌,不上纸笔的,那胡歌锦词,就拿斑做势起来!真个就来了俺家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这个儿,韩道国那淫妇家兴你,俺这里不兴你。你就学那淫妇,我也不怕。你好不好趁早儿去!贾妈妈与我离门离户!”那大妗子拦阻说道:“快休要舒口。”把这申二姐骂的睁睁的,敢怒而不敢言,说道:“爹嚛嚛!这位大姐,怎的恁般粗鲁性儿?就是刚纔对着大官儿,我也没曾说甚歹。这般泼口言语泻出来,此处不留人,也有留人处。”春梅越发恼了,骂道:“贼{入日}遍街捣遍巷的瞎淫妇!你家有恁好大姐,比是你有恁性气,不该出来往人家求衣食,唱与人家听。趁早儿与我走,再也不要来了!”申二姐道:“我没的赖在你家?”春梅道:“赖在我家,教小厮把鬓毛都挦光了你的!”大妗子道:“你这孩儿,今日怎的甚样儿的?还不往前边去罢。”那春梅只顾不动身。这申二姐一面哭哭啼啼下炕来,拜辞了大妗子,收拾衣裳包子,也等不的轿子来,央及大妗子使平安对过叫将画童儿来,领他往韩道国家去了。春梅骂了一顿,往前边去了。大妗子看着大姐和玉筲说道:“他敢前边吃了酒进来?不然如何恁冲言冲语的,骂的我也不好看的了。你教他慢慢收拾了去就是了,立逼着撵他去了,又不叫小厮领他,十分水深人不过,却怎样儿的,却不急了人!”王筲道:“他们敢在前头吃酒来?”却说春梅到前边,还气狠狠的,向众人说道:“乞我把贼瞎淫妇一顿骂,立撵了去了。若不是大妗子劝着我,脸上与这贼瞎淫妇两个耳刮子纔好!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哩,叫着他张儿致儿,拿斑做势儿的!”迎春道:“你砍一枝损百株,忌口些!郁大姐在这里,你却骂瞎淫妇人。”春梅道:“不是这等说。像郁大姐在俺家这几年,先前他还不知怎么的,大大小小,他恶讪了那个人儿来?教他唱个儿他就唱,那里像这贼瞎淫妇大胆?不道的会那等腔儿!他再记的甚么成样的套数,还不知怎的拿斑儿!左来右去,只是那几句山坡羊、琐南枝,油里滑言语,上个甚么抬盘儿也怎的!我纔乍听这个曲儿也怎的!我见他心里就要把郁大姐挣下来一般!”郁大姐道:“可不怎的!昨日晚夕大娘多教我唱小曲儿,他就连忙把琵琶夺过去他要唱。大娘说:‘郁大姐,你教他先唱,你后唱罢!’”郁大姐道:“大姑娘,你休怪他,他原不知道咱家深浅。他还不知把你当进人看成好容易!”春梅道:“我刚纔不骂的你?你覆韩道国老婆那贼淫妇,你就学与他,我也不怕他!”潘姥姥道:“我的姐姐,你没要紧,气的恁样儿的!”如意儿道:“等我倾杯儿酒,与大姐姐消消恼。”迎春道:“我这女儿,有恼就是气。”便道:“郁大姐,你拣套好曲儿唱个伏侍他。”这郁大姐拿过琵琶来,说道:“等我唱个‘莺莺闹卧房’山坡羊儿,与姥姥和大姑娘听罢。”如意儿道:“你用心唱,等我斟上酒。”那迎春拿起杯儿酒来,望着春梅道:“罢罢,我的姐姐,你着气就是恼了,胡乱且吃你妈妈这锺酒儿罢。”那春梅忍不住笑骂迎春,说道:“怪小淫妇儿,你又做起我妈来了!”说道:“郁大姐,休唱山坡羊,你唱个儿江儿水俺每听罢!”这郁大姐在傍弹着琵琶唱:
“花家月艳,减尽了花容月艳,重门常是俺。正东风料峭,细雨连纤,落红千万点。香串懒重添,针儿怕待拈。瘦损岩岩,鬼病恹恹。俺将这旧恩情重检点。愁压损,两眉翠尖,空惹的张郎憎厌。这些时,对莺花不卷帘。”
“槐阴庭院,静悄悄槐阴庭院,芭蕉新乍展。见莺黄对对。蝶粉翩翩,情人天样远。高柳噪新蝉,清波戏彩鸳。行过阑前,坐近他边,则听得是谁家唱采莲。急攘攘,愁怀万千。拈起柄香罗纨扇,上写阮郎归词半篇。”
“炎蒸天气,挨过了炎蒸天气,祈凉人绣帏。怪灯花相照,月色相随,影伶仃诉与谁。征雁向南飞,雁归人未归。想象腰围,做就寒衣,又不知他在那里贪恋着?并无个真实信息。倩一行人稍寄,只恐怕路迢遥衣到迟。”
“梅花相问,几遍把梅花相问,新来瘦几个。笑香消容貌,玉减精神,比花枝先瘦损。翠被懒重温,炉香夜夜熏。着意温存,断梦劳魂,这些时睡不安眠不稳。枕儿冷,灯儿又昏。独自个向谁评论?百般的放不下心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