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宋御史索求八仙寿 吴月娘听宣黄氏卷 第2小节
〔尾声〕“老夫人专意等。”生唱:“常言道恭敬不如从命。”红唱:“休使红娘再来请。”唱毕,忽吏进报:“蔡老爹和黄老爹来了。”宋御史忙令收了卓席,各整衣冠,出来迎接。蔡九知府穿素服金带,跟着许多吏书先令人投一侍生蔡修拜帖与西门庆,进厅上。安郎中道:“此是主人西门大人,见在本处作千兵,也是京中老先生门下。”那蔡知府又作揖,称道:“久仰,久仰!”西门庆亦道:“客当奉拜。”叙礼毕,各宽衣服坐下,左右上了茶,各人扳话。良久,就上座,西门庆令小优先在傍弹唱。蔡九知府居上,主位四坐。厨役割道汤饭,戏子呈递手本,蔡九知府拣了双忠记,演了两折,酒过数巡,宋御史令生旦上来递酒。小优儿席前这套新水令‘玉骢轿马出皇都。’蔡知府笑道:“拙原直得多少,可谓御史青骢马三公,乃刘郎旧索髯。”安郎中道:“今日更不道江州司马青衫湿。”言罢,众人都笑了。西门庆又令春鸿唱了一套‘金门献罢平胡表’,把宋御史喜欢的要不的。因向西门庆道:“此子可爱!”西门庆道:“此是小价,原是扬州人。”宋御史携着他手儿,教他的递酒,赏了他三钱银子,磕头谢了。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
一杯未尽笙歌迭,阶下申牌又报时。”
不觉日色沉西,蔡九知府见天色晚了,即令左右穿衣告辞,众位款留不住,俱送出大门而去,随即差了两名吏典,把卓席羊酒尺头抬送到新河口下处去讫不题。宋御史于是亦作辞西门庆,因说道:“今日且不谢,后日还要取扰。”各上轿而去。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了戏子,分付:“后日原是你们来,再唱一日,叫几个会唱的来,宋老爹请巡抚侯爷哩。”戏了道:“小的知道了。”西门庆令攒上酒卓,使玳安:“去请温相公来坐坐。”再教来安儿:“去请应二爹去。”不一时,次第而至,各行礼坐下。三个小优儿在傍弹唱,把酒来斟。说郑金、左顺在后边堂客席前。西门庆又问伯爵:“你娘们明日都去,你叫唱的?是杂耍的?”伯爵道:“哥到说得好,小人家那里抬放。将就叫了两个唱女儿唱罢了。明日早些,请众娘嫂子下降。”这里前厅吃酒,唱了一日。孟大姨与孟二妗子先起身去了。落后杨姑娘也要去,月娘道:“姑奶奶,你再住一日儿家去不是?薛姑子使他徒弟取了卷来,咱晚夕教他宣卷咱们听。”杨姑娘道:“老身实和姐姐说,要不是我也住。明日俺们外弟二个侄儿定亲事,使孩子来请我,我要瞧瞧去。”于是作辞而去。只有傅伙计、甘伙计娘子与贲四娘子、段大姐、月娘还留在上房陪大妗子、潘姥姥、李桂姐、申二姐、郁大姐在傍,一递一套弹唱,两个小优儿都打发在前边来了。又吃至掌灯已后,三位伙计娘子,都作辞去了。止段大姐没去,在后边雪娥房中歇了。潘姥姥往金莲房内去了。只有大妗子、李桂姐、申二姐和三个姑子、郁大姐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月娘房内坐的。忽听前边西门庆散了,小厮收进家活来。这金莲慌忙抽身就往前走了,到前边黑影儿里,悄悄立在角门首。只见西门庆扶着来安儿打着灯,趔走息着脚儿,就往李瓶儿那边走,看见金莲在门首立着,拉了手进入房来。那来安儿便往上房教锺箸。月娘只说西门庆进来,把申二姐、李大姐、郁大姐都打发往李娇儿房内去了。问来安道:“你爹来没有?在前边做什么?”来安道:“爹在五娘房里去了的不耐烦了!”月娘听了,心内就有些恼,因向玉楼道:“你向恁没来头的行货子!我说他今日进来往你房里去,如何三不知又摸到他那屋里去了?这两日又浪风发起来,只在他前边缠!”玉楼道:“姐姐随他缠去,恰似咱每把这件事放在头里争他的一般!于是大师父说笑话儿的来头,左右这六房里由他串到。他爹心中所欲,你我管的他?”月娘道:“干净他有了话?刚纔听见前头散了,就慌的奔命的往前走了。”因问小玉:“灶上没人了,与我把仪门拴上了罢。后边请三位师父来,咱每且听他宣一回卷着。”又把李大姐、申二姐、段大姐、郁大姐都请了来。月娘问大妗子道:“我头里旋叫他使小沙弥请了黄氏女卷来宣,今日可可儿杨姑娘已去了。”分付玉筲顿下好茶。玉楼对李娇儿说:“咱两家子轮替管茶,休要只顾累了大姐姐这屋里。”于是各往房里分付预备茶去。不一时,放下炕卓儿,三个姑子来到,盘膝坐在炕上。众人俱各坐了,挤了一屋里人,听他宣卷。月娘洗手炷了香。这薛姑子展开黄氏女卷,高声演说道:
“盖闻法初不灭,故归空;道本无生,每因生而不用。由法身以垂入相,由入相以显法身。朗朗惠灯,通开世户;明明佛镜,照破昏衢。百年景赖剎那间,四大幻身如泡影。每日尘劳碌碌,终朝业试忙忙。岂知一性圆明,徒逞六根贪欲。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风火散时无老少,溪山磨尽几英雄。我好十方传句偈,八部会坛场。救大宅之烝熬,发空门之龠纶。”
偈曰:
“富贵贫穷各有由,只绿分定不须求。未曾下的春时种,空手荒田望有秋。”众菩萨每,听我贫僧演说佛法,道四句偈子,乃是老祖留下。如何说“富贵贫穷各有由?”相如今你道众菩萨嫁得官人,高官厚禄,在这深宅大院,呼奴使婢,插金带银。在绫锦窝中长大,绮罗堆里生成,思衣而绫锦千箱,思食而珍羞百味,享荣华,受富贵,尽皆是你前世因由,根基上有你的一般大缘分,不待求而自得。就是贫僧在此宣经念佛,也是吃着这美口茶饭,受着发心布施老人缘分,非同小可。都是龙华一会上的人,皆是前生修下的功果。你不修下时,就如春天不种下场,到了秋成时候,一片荒田,那成熟结子从那里来?正是:
“净地灵台好下工,得意欢喜不放松;五浊六根争洗净,参透玄门见家风。”
又:
“百岁光阴瞬息回,此身必定化飞灰;谁人肯向生前悟,悟却无生归去来。”
又:
人命无常呼吸间,眼观红日坠西山。宝山历尽空回首,一失人身万劫难。想这富贵荣华,如汤泼雪。仔细算来,一件无多做了虚花惊梦。我今得个人身,心中烦恼悲切。死后四大化作尘土,又不知这点灵魂往何处受苦去也。惧怕生死轮回,往前再参一步。
唱:
〔一封书〕“生和死两下相,叹浮生终日忙。男和女满堂,到无常祇自当。人如春梦终须短,命苦风灯不久常。自思量,可悲伤,题起教人欲断肠。”开卷曰:应身长救苦,并本无去亦无来。弥陀教主大愿弘深,四十八愿度众生,使人人悟本性。弥陀今惟心净主渡苦海,苦海洪波,证菩提之妙果。持念者罪灭河沙,称扬者福增无量。书写读诵者,当生华藏之天。见闻受持,临命纔时定往西方净土。凡念佛者断有功,无量慈愍故慈愍大,慈愍故,皈命一切佛法僧信,礼常住三宝法轮,常轮度众生。
偈曰:
“无上甚深做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意。黄氏宝卷纔展开,诸佛菩萨降临来。炉香遍满虚空界,佛号声名动九垓。”昔日汉王治世,雨顺风调,国泰民安。感到一位善心娘子出世。家住曹州南华县黄员外所生一女,端严美色,年方七岁,吃斋把素,念金刚经报答父母深恩,每日不缺。感得观世音菩萨半空中化魂。父母见他终日念经,若切不从。一日寻媒,吉日良时,把他嫁与一婿,姓赵名方,屠宰为生。为夫妇一十二载,生下一男二女。一日黄氏告其夫曰:“我与你为夫妻一十二载,生下娇儿娇女,但贪恋恩爱,永堕沉沦。妾有小词,劝喻丈夫听取。”词曰:“宿缘夫妇得成双,虽有男和女,谁会抵无常?伏望我夫主,定念与双同,共修行终年富贵也。须草草贪名与利,随分度时光。”这赵郎见词,不能依随。一日作别起身,往山东买猪去。黄氏女见丈夫去了,每日净房寝歇,沐浴身体,烧香礼诵金刚经。
🍓 恩 # 京 # 的 # 书 # 房 # w ww #E nJing # Co M
今方当下山东去,四个儿女在中堂。黄氏女在西房,香汤沐浴换衣裳。卸簪珥浅淡梳妆,每日家向西方,烧香礼拜,面念颜并宝卷,持念金刚。看经文犹未了,香烟冲散。念佛音声朗朗,贯彻穹苍。地狱门天堂界,豪光发现。阎罗王一见了,喜悦龙颜。莫不是阳世间,生下佛祖。急宣召二鬼判,审问端详。有鬼判告吾王:“聆音察理,曹州府南华县,有一善良、看经文黄氏女,持斋把素。行善心功行大,惊动天堂。”唱金刚经:“閰罗王闻言心内忙,急点无常鬼一双。一双急赵家庄。黄氏正看经卷,忽见仙童在面前。”“善人便是童子请,恶人须遣夜叉郎。”黄氏看经忙来问:“谁家童子到奴行?”仙童答告娘子道:“善心娘子你莫慌。不是凡间亲眷属,我是阴间童子郎。今因为你看经卷,阎王请你善心娘。”黄氏见说心烦恼,小心一一告无常:“同姓同名勾一个,如何勾我见阎王。千死万死甘心死,怎舍娇娃女一双,大姐娇姑方九岁,伴娇六岁怎抛娘。长寿娇儿年三岁,常抱怀中心怎忘。苦放奴家魂一命,多将功德与你行。”仙童答告娘子道:“何人似你念金刚?”
善恶二童子,被黄氏女哀告,再三不肯赴幽,留恋一二个孩儿,难抛难舍。仙童催促说道:
“善心娘子,阴间取你三更死,定不容情到四更。不比你阳间好转限,阴司取你,若违了限,我得罪,更不轻说短长。”黄氏此时心意想,便唤女使去烧汤。香汤沐浴方纔了,将身便乃入佛堂。盘膝坐定不言语,一灵真性见阎王。”唱:
〔楚江秋〕“人生梦一场,光阴不久常。临危个个是风灯样,看看回步见阎王。急办行妆,乡台上把家乡望,儿啼女哭好恓惶。排铰打鼓作道场,披麻带孝安茔葬。”白:“不说令方恓惶事,且言黄氏赴阴灵。看看来到奈何岸,一道金桥接路行。借问此桥作何用?单等看经念佛人。奈何两边血浪水,河中多少罪淹魂。悲声哭泣纷纷闹,四面毒蛇咬露筋。前到破钱山一座,黄氏向前问原因。是你阳间人化纸,残烧未了便抛焚。因此挑翻多破碎,积聚号作破钱山。又打枉死城下过,多少孤魂未托生。黄氏见说心慈愍,举口便诵金刚经。河里罪人多开眼,尸山炉剔树骞林。镬汤火池莲花现,无间地彻瑞云笼。当下仙童忙不住,急忙便去奏阎君。”唱:
〔山坡羊〕“黄氏到了那森罗宝殿,有童子先奏说,请了看经人来见。阎罗王便传召请,黄氏拜在金阶下,不由的跪在面前。有阎君问你,从几年把金刚经念起?何年月日感得观世音出现?这黄女又手诉说前情来诃,自从七岁吃斋,供养圣贤。望上圣听言,从嫁了儿夫,看经心不减。”白:
“阍君当下忙传旨,善心娘子你听因。你念金刚多少字?凡多点化接阴阴。甚字起头甚字落?是何两字在中间?你若念经无差错,放你还魂回世间。黄氏当时阶下立,愿王听奴念金刚。字有五千四十九,八万四千点画行。如字起头行字住,荷担两字在中央。黄氏说经尤未了,阎王殿前放毫光。举手龙颜真喜悦,放你还魂看世间。黄氏闻知忙便告,愿王俯就听奴言。第一不往屠家去,第二不要染衣行。只愿作个善门子,看经念佛过时光。阎王取笔忙判断,曹州张家转为男。他家积有家财广,缺少坟前拜孝郎。员外夫妻俱修善,姓名四海广传扬。吃罢迷魂汤一盏,张家娘子腹怀躭。十月满足生一子,左肋红字有两行:“此是看经黄氏女,曾嫁观水赵令方。此是看经多因果,得为男子寿延长。”张家员外亲看见,爱如玺宝喜开颜。”唱:
〔皂罗袍〕“黄氏在张家托化转男身。相凑无差,员外见了喜添花。三年就养成人。大年方七岁,聪明秀发。攻书习字,取名俊达,十八岁科举登黄甲。”
“却说张俊达十八岁登科应举,升授曹州南华县知县。忽然思忆是他本乡,到县中赴任之后,先去王粮国税,然后理论公厅。差两个公差,即去请赵郎令方,我和他说话。两个公差不敢怠慢,即到赵家来请令方。”白:
“赵令方在家中,看经念佛。两公人,忙喎喏听说来因。即时间,忙打扮,来到县里。公厅上,忙施礼,且说家门。张知县,起躬身,便令坐。叙寒温,分宾主,捧出茶汤。你是我亲夫主,令方姓赵。我是你前妻子,黄氏之身。你不信,到静台,脱衣亲见,左肋下,朱砂记,字写原因。我大女,娇姑儿,嫁人去了。第二女,伴姐姐,嫁了曹真。长寿儿,我挂牵,守我坟茔。咱两个,同骑马,前到先茔。”
知县同令方儿女五人,到黄氏坟前开棺,见尸容颜不动。回来做道场七日,令方看金刚经,瑞雪纷纷,男女五人,总贺祥云升天去了。临江仙一首为证:
“‘黄氏看经成正果,同日登极乐。五口尽升天,道善人传观音菩萨未度我。’”
“宝卷已终,佛圣已知。法界有情,同生胜会。南无一乘字无量,又真空诸佛海会悉遥闻,普使河沙同净土。伏愿经声佛号,上彻天堂,下透地府。念佛者出离苦海,作恶者永堕沉沦。得悟者诸佛引路,放光明照彻十方。东西下,〈廴回〉光返照。南北处,亲到家乡。登无生漂舟到岸,小孩儿得见亲娘。入母胎三实不怕,八十部永返安康。”偈曰:
“众等所造诸恶业,自始无始至如今。
灵山失散迷真性,一点灵光串四生。
一报天地盖载恩,二报日月照临恩。
三报皇天水土恩,四报爹娘养育恩。
五报祖师亲传法,六报十类孤魂早超身。”
(摩诃般若波罗密)
薛姑子宣毕卷,已有二更天气。先是李娇儿房内元宵儿拿了一道茶了,众人吃了。后孟玉楼房中兰香拿了几样精制果菜,一坐壶酒来,又顿了一大壶好茶,与大妗子、段大姐、桂姐众人吃。月娘又教玉箫拿出四盒儿细茶食饼糖之类,与三位师父点茶。李桂姐道:“三位师父宣了这一回卷,也该我唱个曲儿孝顺。”月娘道:“桂姐,又起动你唱。”郁大姐道:“等我先唱道。”月娘道:“也罢,郁大姐先唱。”申二姐道:“等姐姐唱了,等我也唱个儿与娘们听。”问月娘:“要听什么?”月娘道:“你唱‘更深夜深静峭’。”当下桂姐送众人酒,取过琵琶来,轻舒玉笋,款跨鲛绡,启朱唇露皓齿,唱道:
“更深静峭,把被儿熏了。看看等到月上花稍,全静悄悄,全无消耗。敲残了更鼓,你便纔来到。见我这脸儿不瞧,来跪在奴身边告。我做意儿瞧,他偷眼儿瞧,甫能咬定牙,其实忍不住笑。”
又:
“勤儿推磨,好似飞蛾援火。他将我做哑谜儿包笼,我手里登时猜破。近新来把不住船儿舵,特故里搬弄心肠软,一似酥蜜果。者么是谁,休道是我。便做铁打人,其实难不过。”
又:
“疏狂{弋心}煞,薄情无奈,两三夜不见你回来。问着他便撒顽不睬,不由人转寻思权宁耐。他笑吟吟将被儿锦开,半掩过香罗待。我推绣鞋不去睬。你若是恼的人,慌只教气得我害。”
又:
“花街柳市,你恋着蜂蝶采。使我这里玉洁冰清,你那里瓜甜蜜柿。恰回来无酒半装醉,只顾里打草惊蛇,到寻找些风流罪。我欲待挝了你面皮,又恐伤了就里待。要随顺了他,其实受不的你气。”
桂姐唱毕,郁大姐就纔要接琵琶,被申二姐要过去了。挂在胳膊上,先说道:“我唱个十二月儿挂真儿与大妗子和娘每听罢。”于是唱道:“正月十五闹元宵,满把焚香天地也烧。”一套。唱毕,月娘笑道:“慢慢儿的说,左右夜长尽着你说。”那时大妗子害夜深困的慌,也没等的郁大姐唱,吃了茶多散归各房内睡去了。桂姐便归李娇儿房内,段大姐便往孟玉楼房中,三位师父便往孙雪娥后边房里睡。郁大姐、申二姐与玉箫、小玉在那边炕屋里睡。月娘同大妗子在上房内睡。俱不在话下。正是:
“参横斗转三更后,一钩斜月到纱窗。”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