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京的书房

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郁大姐夜唱闹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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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厌多乖拙厌闲,善言懦弱恶嫌顽,

富遭嫉妒贫遭辱,勤又贪图俭又悭;

触目不分皆笑拙,见机而作又疑奸,

思量那件合人意,为人难做做人难。”

话说应伯爵回家去了。西门庆正在花园藏春坞坐着,看泥水匠打地炉炕。墙外烧火,里边地暖如春。安放花草,庶不至于煤烟熏触。忽见平安拿进帖来,禀说:“帅府周爷那里差人送分资来了。盒内封着五封分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每人五十星,粗帕二方,奉引贺敬。”西门庆令左右收入后边,拿回帖打发来人去了。且说那日杨姑娘与吴大妗子、潘姥姥坐轿子先来了。然后薛姑子、大师父、王姑子并两个小姑子妙趣、妙凤并郁大姐,多买了盒儿来,与玉楼做生日。吴月娘在上房摆茶,众姊妹都在一处陪侍。须臾吃了茶,各人都取便坐了。潘金莲想着要与西门庆做白绫带儿,三不知走到房里,拿过针线匣,拣一条白绫儿,用扣针儿亲手〈纟秋〉龙带儿,用纤手向减妆磁盒儿内倾了些颤声娇药末儿,装在里面周围。又进房来,用倒口针儿撩缝儿,甚是细法,预备晚夕要与西门庆云雨之欢。不想薛姑子蓦地进房来,送那安胎气的衣胞符药。这妇人连忙收过,一连陪他坐的。这薛姑子见左右无人,悄悄递与他,向他说:“多整理完备了。你拣了壬子日空心服,到晚夕与官人在一处,管情一度就成胎气。你看后边大菩萨,也是贫僧替他安的胎,今也有了半肚子了。我还说个法儿,与你缝做了锦香囊,我赎道朱砂雄黄符儿,安放在里面,带在身边,管情就是男胎,好不准验。”这妇人听了,满心欢喜。一面接了符乐,藏放在厢中。拿过历日来看,二十九日是壬子日。于是就称了三钱银子送与他说:“这个不当什么,拿到家买根菜儿吃。等坐胎之时,你明日稍了朱砂符儿来着,我寻匹绢与你做锺袖。”薛姑子道:“菩萨,快休计较!我不相王和尚那样利心重。前者因过世那位菩萨念经,他说我搀了他的主顾,好不和我两个嚷闹,到处拿言语丧我,我的爷,随他堕业,我不与他争执。我只替人家行好,救人苦难。”妇人道:“薛爷你只行的事,各人心地不同。我这里勾当,你也休和他说。”薛姑子道:“法不传六耳。我肯和他说?去年为后边大菩萨喜事,他还说我背地得了多少钱,擗了一半与他纔罢了。一个僧家,戒行也不知,利心又重,得了十方施主钱粮,不修功果。到明日死没,披毛戴角还不起!”说了回话,妇人教春梅:“看茶与薛爷吃。”那姑子吃了茶,又同他到李瓶儿那边参了参灵,方归后边来。约后晌时分,月娘两个放卓儿,炕屋里请坐。诸堂客明间内,坐的齐整。锦帐围屏,放八仙卓,铺着火盆,摆的案酒。晚夕孟玉楼与西门庆递酒,穿着何太监与他那五彩飞鱼敞衣衣,白绫袄子,同月娘居上。其余四位都两边列坐。不一时,堂中画烛高烧,壶内羊羔满泛。邵鐮、韩佐两个优儿,银筝象板,月面琵琶,席前弹唱:“纷纷瑞霭飘,朵朵祥云坠。”玉楼打扮粉妆玉琢,莲脸生春,与西门庆递酒。花枝招飐,绣带飘飘,磕了四个头,然后方与月娘众姊妹俱见了礼,安席坐下。只见陈经济向前,大姐执壶,先递了西门庆、月娘,后与玉楼上寿。行毕礼,傍边坐下。厨下寿面点心添换,一齐拿上来。只见来安拿进盒儿来说:“应宝送人情来了。”西门庆教月娘收了,教来安:“送应二娘帖儿去,请你应二爹和大舅来坐坐。我晓的他娘子儿,明日也是不来,请二哥来坐坐罢。改日回人情与他就是了。”来安拿帖儿同应宝去了。西门庆坐在上面,不觉想起去年玉楼上寿,还有李大姐。今日子母五个,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眼中落泪。不一时,李铭斟上酒,下边吃。汤饭上来了,两个小优儿也来了,月娘分付:“你会唱‘比翼成连理’不会?”韩佐道:“小的有。”纔待拿起乐器来弹唱,被西门庆叫近前来,分忖:“你唱一套‘忆吹箫’我听罢。”两个小优连忙改调唱集贤宾:

“忆吹箫,玉人何处也!今夜病较添些。白露冷秋莲香,粉墙低皓月偏斜。止不过暂时间饶破钗分,倒胜似数十年信绝音绝。对西风,倚楼空自嗟。望不断岩树重叠,悄的是流光去马,雁陈摆蛇。”

〔逍遥乐〕“欢娱前夜,喜根灯能,香玉带结。刚得了和协,谁承望又早离别?常记得相靠相偎笑语碟。画堂中那日骄奢,受用些。樽中线钗,扇底红牙,枕上蝴蝶。”

〔醋葫芦〕“我和他,那日相逢脸带羞,乍交欢心尚怯。半装醉,半装醒,半装呆。两情浓,到今难弃。锦帐里鸳鸯衾,方纔温热。把一枝凤凰簪儿,做了三两截。”

又:“我和他,挑着灯将好句儿截,背着人恼心说。直等到,碧梧窗外影儿斜。惜花心怕将春漏,涉苍苔脚尖轻立,露珠的常污了踏青靴。”

又:“我为他,朋情上将说话儿丢,他与我母亲个,将乔擽儿摭。我为何在家中,费尽了巧唳舌。他为我褪湘裙鹃花上血。”

原来潘金莲见唱些词,尽知西门庆念思李瓶儿之意。唱到此句,在席上故意把手放在脸儿上,这点儿、那点儿羞他,说道:“孩儿,那里猪八戒走到冷铺中坐着,你怎的丑的没对儿,一个后婚老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好了没羞的行货子!”西门庆道:“怪奴才,我只知道,那里晓的什么?”那个小优唱道:

又:“我为他,耳轮儿常热。他为我面皮红羞,把扇儿遮蝴蝶儿。一个相府内怀春女,一个是君前门弹剑客,半路里忽逢者。刚几个千金夜,忽刺八抛去也!我怎肯恁随邪,又去把墙花乱。”

〔后庭花〕“梦了些,虚飘飘,枕上蝴蝶。听了些,咭叮当檐前铁。刚合上温郎镜,又早拦回卓氏车。我这里痛伤嗟,鸳帐冷,香消兰麝。困将来,刚困些望阳,台道路赊,那愁怎打迭?这相思索害他看银河直又斜,对孤灯又灭。”

〔青歌儿〕“呀!风乱洒阶前阶前,黄叶一半遮。柳梢,柳稍残月。这离情,比前春较陡些。害也斜瘦的唓嗻。待桑田重变,海枯渴,还不了风流业。浪里来,煞这愁,刚还在眼角哲,一又来到眉上惹。恨不的倩三尸腑细鉴碣。有一日绣帏中,肌玉重厮贴。我将他指尖儿轻捏,直说到楼头北斗柄儿斜。”

唱毕,那潘金莲不愤他唱这套,两个在席上只顾拌嘴起来。月娘就有些看不上,便道:“六姐你也耐烦,两个只顾且强什么?杨姑奶奶和他大妗子,丢的在屋里冷清清的,没个人儿陪他。你每着两个进去陪他坐坐儿,我就来。”当下金莲和李娇儿往房里陪杨姑娘、潘姥姥、大妗子坐去了。不一时,只见来安向前说:“应二娘帖儿送到了。二爹来了,大舅便来。”西门庆道:“你对过请温师父来坐坐。”因对月娘说:“你分付厨下拿菜出来,我前边陪他坐去。”又叫李铭:“你往前边唱来罢。”李铭即跟着西门庆出来,西厢房内陪伯爵坐的,又谢他人情:“明日请令正好歹来看看。”伯爵道:“他怕不得来,家下没人。”良久,温秀才到,作揖坐下。伯爵举手道:“早辰多有累老先生儿。”温秀才道:“岂敢。”吴大舅也到了。相见让位毕,一面琴童儿秉烛来。四人围暖炉坐定,来安拿着春盛案酒,摆在卓上。伯爵灯下看见西门庆白绫袄子上,罩着青段五彩飞鱼蟒衣,张爪舞牙,头角峥嵘,扬须鼓鬣,金碧掩映,蟠在身上,諕了一跳。问:“哥,这衣服是那里的?”西门庆便立起身来,笑道:“你每瞧瞧,猜是那里的?”伯爵道:“俺每如何猜得着?”西门庆道:“此是东京何太监送我的。我在他家吃酒,因害冷,他拿出这件衣服与我披。这是飞鱼,朝廷另赐了他蟒龙玉带,他不穿这件,就相送了。此是一个大分上。”伯爵方极口夸奖:“这花衣服,少说也值几个钱儿。此是哥的先兆,到明日高转,做到都督上,愁玉带蟒衣?何况飞鱼,穿着界儿去了!”说着,琴童安放锺箸,汤点心酒上来了。李铭在面前弹唱。伯爵道:“也该进去与三嫂递杯酒儿纔好,如何就吃酒?”西门庆道:“我儿,你有孝顺之心,往后边与三嫂磕个头儿就是了,说他怎的!”伯爵道:“不打紧,等我磕头去。着紧磕不成头,炕沿儿上见个意思儿出来就是了。”被西门庆向他头上尽力打了一下,骂道:“你这狗材,单管恁没大小!”伯爵道:“孩儿们若肯了,那个好意做大?”两个又犯了回嘴,不一时拿将寿面来。西门庆让吴大舅、温秀才、伯爵吃。西门庆因在后边吃了,递与李铭吃了。那李铭吃了,又上来弹唱。伯爵教吴大舅分付曲儿教他唱。大舅道:“不要索落他,随他拣熟的唱去。”西门庆道:“大舅好听瓦盆这一套儿。”一面令琴童斟上酒,李铭于是筝排雁柱,款定冰弦,这唱了一套“教人对景无言,终日减芳容。”下边去了。只见来安上来禀说:“厨子家去,请问爹,明日叫几名答应?”西门庆分付:“六名厨役,二名茶酒。明日具酒筵共五卓,俱要齐备。”来安应诺去了。吴大舅便问:“姐夫,明日请甚么人?”西门庆悉把安郎中作东,请蔡九知府说了。吴大舅道:明日大巡在姐夫这里吃酒,又好了。”西门庆道:“怎的说?”吴大舅道:“还是我修仓的事,就在大巡手里题本。望姐夫明日说说,教我青白青白。到年终他若满升之时,图他保举一二,就是姐夫情分。”西门庆道:“这不打紧,大舅明日写个履历揭帖来,等我会便和他说。”这大舅连忙下来打恭。伯爵道:“老舅,你老人家放心。你是个都根主子,不替你老人家说,再替谁说?管情消不得吹嘘之力,一箭就上垛。”前边吃酒到二更时分散了。西门庆打发了李铭等出门,就分付:“明日俱早来伺候。”李铭等去了,小厮收进家活。上房内挤着一屋里人,听见前边散了,多往那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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