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王三官拜西门为义父 应伯爵替李铭解冤 第3小节
西门庆看了,一面起身,且不流头,戴着毡巾,穿着绒敞衣衣,走出到厅上,令安老爹人进见,递上分资。西门庆见西盆花草,一盆红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两坛南酒 ,满心欢喜。连忙收了,发了回帖,赏了来人五钱银子。因问:“老爹们明日多咱时分来?用戏子不用?”来人道:“多得早来。戏子用海盐的,不要这里的。”一面打发了。西门庆分付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坞书房中摆放。旋叫泥水匠隔山拘火,打了两座暖坑。恐怕煤烟熏触,寄委春鸿来安浇灌茶水不得有误。西门庆使玳安叫戏子去。一面兑银子与来安儿买办。那日又是孟玉楼上寿,院中叫小优儿,晚夕弹唱。按下一头。却说应伯爵在家,拿了五个笺帖,教应宝揣着盒儿,往西门庆对过房子内,央温秀才写请书,要请西门庆五位夫人,二十八日家中满月。刚出门,转了街口,只见后边一人高叫道:“二爷请回来。”伯爵扭头回看,是李铭,立住了脚。李铭走到眼前问道:“二爷往那里去?”伯爵道:“我到温师父那里有些事儿去。”李铭道:“到家中,小的还有句话儿说。”只见后边一个闲汉掇着盒儿。这伯爵不免又到家堂屋内。李铭连忙磕了个头,起来把盒儿掇进来放下。揭开,却是烧鸭二只 ,老酒 二瓶,说道:“小人没甚,这些微物儿,孝顺二爹赏人。小的有句话,径来央及二爹。”一面跪在地下不起来。伯爵一把手拉起,说道:“傻孩儿,你有话只管和我说,怎的买礼来与我?”李铭道:“小的从小儿在爹宅内答应这几年,如今爹到看顾别人,不用小的了。就是桂姐那边的事,各门各户,小的一家儿是不知道。不争爹因着那边怪我,难为小的了。这负屈衔冤,没处声诉,径来告二爹。二爹倘到宅内见了爹,替小的加句美语儿说说。就是桂姐有些一差半错,不干小的事。爹动意恼小的不打紧,同行中人越发欺负小的了。”伯爵道:“你原来这些时也没往宅内答应去?”李铭道:“小的没曾去。”伯爵道:“嗔道昨日你爹从东京来,在家摆酒与何老爹接风,请了我、何大舅、温师父同坐,叫了吴惠、郑春、邵春、左顺在那里答应,我说怎的不见你?我问你爹,你爹说:‘他没来,我没的请他去。’傻孩儿,你还不走跳着些儿还好,你与谁赌鳖气哩?”李铭道:“爹宅内不呼唤,小的怎的好去?前日他每四个在那里答应,今日三娘上寿,安官儿早辰在里边又叫了两名小的儿去了。明日老爹摆酒,又是他每四个,倒没小的。小的心里怎么有个不急的?只望二爹替小的一说,明白小的还来与二爹磕头。”伯爵道:“我没有个不替你说的。我从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当。你央及我这些事儿,我不替你说?你依着我把这礼儿你还拿回去。你自那里钱儿,我受你的!你如今亲跟了我去,等我慢慢和你爹说。”李铭道:“二爹不收此礼,小的也敢去了。虽然二爹不稀罕,也尽小的一点穷心罢了。”千恩万谢,再三央告,伯爵把礼收了。讨出三十文钱,打发拿盒人回去。说道:“盒子且放在二爹这里,等小的到宅内回来取罢。”于是与伯爵同出门,转湾抹角,来到西门庆对门房子里。到书院门首,摇的门环儿响,说道:“葵轩老先生在家么?”这温秀才正在书窗下写帖儿,忙应道:“请里面坐。”画童开门。伯爵在明间内坐的,正面列四张东坡椅儿,挂着一轴庄子惜寸阴图。两边贴着墨刻,左右一联书着:“瓶梅香笔研,窗雪冷琴书。”一间挂着布门帘。温秀才听见他来,一面即出来相见,叙礼让坐。说道:“老翁起来的早,往那里去来?”伯爵道:“敢来烦渎大笔,写几个请书儿。如此这般,二十八日小儿满月,请宅内他娘们坐坐。”温秀才道:“帖在那里?将来学生写。”伯爵即令应宝取出五个帖儿递过去。这温秀才拿到房内,研起墨来,纔来写得两个。只见棋童慌慌张张走来说道:“温师父再写两个帖儿,大娘的名字,如今请东头乔亲家娘和大妗子去。头里琴童来取了门外韩大姨和孟二妗子那两个帖儿,打发去了不曾?”温秀才道:“你姐夫看着。打发去这半日了。”棋童道:“温师父写了这两个,还再写上三个,请黄四婶、傅大娘、韩大嬏和甘伙计娘子的,我使来安儿来取。”不一时打发去了,只见来安来取这四个帖儿。伯爵问:“你爹在家里?衙门中去了?”来安道:“爹今日没往衙门里去,在厅上看着收礼。乔亲家那送礼来了。二爹请过那边坐的。”伯爵道:“我写了这帖儿就去。”温秀才道:“老先生昨日王宅赴席来晚了。”伯爵问起那王宅,温秀才道:“是招宣府中。”伯爵就知其故。良久,来安等了帖儿去,方纔与伯爵写得完备。李铭过这边来,西门庆鬔着头,只在厅上收礼,打发回帖。傍边排摆卓面。见伯爵来,唱喏毕,让坐。厅上生着一盆炭火。伯爵谢前日厚情。因问:“哥定这卓席做什么?”西门庆把安郎中来央浼作东,请蔡九府之事告与他说一遍。伯爵问道:“明日是戏子?小优?”西门庆道:“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我这里又预备下四名小优儿答应。”伯爵道:“哥,那四个?”西门庆道:“吴惠、邵奉、郑春、左顺。”伯爵道:“哥怎的不用李铭?”西门庆道:“他已有了高枝儿,又稀罕我这里做什么?”伯爵道:“哥怎的说这个话?你唤他,他纔来。也不知道你一向恼他。但是各人勾当,不干他事。三婶那边干事,他怎得晓得?你到休要屈了他。他今早到我那里,哭哭啼啼告诉我:‘休说小的姐姐在爹宅内,只小的答应该几年,今日有了别人,倒没小的。”他再三赌神发咒,并不知他三嬏在那边在那边一字儿。你若恼他,却不难为他了。他小人有什么大汤水儿。你若动动意儿,他怎的禁得?”便教李铭:“你过来,亲自告诉你爹。你只顾躲着怎的?自古丑媳妇怕见公婆。”那李铭便过来,站在槅子边,低头敛足,足见僻厅鬼儿一般,看着二人说话,再不敢言语。听得伯爵叫他,一面走进去,直着腿儿跪着地下,只顾磕头,说道:“爹再访,那边事小的但有一字知道,小的车碾马踏,遭官刑楪死!爹从前已往,天高地厚之恩,小的一家粉身碎身也报不过来。不争今日恼小的,惹的同行人耻笑,他也欺负小的,小的再向那里是个主儿!”说毕,号啕痛哭,跪在地下,只顾不起身。伯爵在傍道:“罢罢!哥,是看他一场。大人不见小人之过。休说没他不是,就是他不是处,他既如此,你也将就可恕他罢。你过来,自古穿黑衣抱黑拄,你爹既说开,就不恼你了。”李铭道:“二爹说的是,知过必改,往后知道了。”伯爵道:“打面面口袋,你这回纔到过醮来了。”西门庆沉吟半晌,便道:“既你二爹再三说,我不恼你了,起来答应罢。”伯爵道:“你还不快磕头哩!”那李铭连忙磕个头,立在傍边。伯爵方纔令应宝取出五个请帖儿来,递与西门庆说道:“二十八日小儿弥月,请列位嫂子过舍光降光降。”西门庆展开观看,上面写着:
“二十八日小儿弥月之辰,寒舍薄具豆觞,奉酬厚腆。千希鱼轩贲临,不胜幸荷!
下书
应门杜氏敛衽拜。”
西门庆看毕,教来安儿:“连盒儿送与大娘瞧去。管情后日去不成。實和你说,明日是你三娘生日,家中又是安郎中摆酒。二十八日他又要往看夏大人娘子去。如何的成?”伯爵道:“哥杀人,嫂子不去,满园中果子儿再靠着谁哩?我就亲自进屋里请去。”少须,只见来安拿出空盒子来了:“大娘说,多上覆,知道了。”伯爵把盒儿递与应宝接了,笑了道:“哥,刚纔你就哄我起来。若是嫂子不去,我就把头磕烂了,也好歹请嫂子走走去。”于是西门庆教伯爵:“你且休去,在书房中坐坐。等我梳了头儿,咱每吃饭。”说毕,入后边去了。这伯爵便向李铭道:“如何?刚纔不是我这般说着,他甚是恼你。他有钱的性儿,随他说几句罢了。常言嗔拳不笑面。如今时年,尚个奉承的,拿着大本钱做买卖,还放三分和气,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休说你每随机应变,全要似水儿活,纔得转出钱来。你若撞东墙,别人吃饭饱了,你还忍饿。你答应他几年,还不知他性儿?明日交你桂姐赶热脚儿来,两当一儿,就与三娘做生日,就与他陪了礼来儿,一天事多了了。”李铭道:“二爹说得是,小的到家,过去就对三妈说。”说着,只见来安儿放卓儿,说道:“应二爹请坐,爹就出来。”不一时,西门庆梳洗出来,陪伯爵坐的,问他:“你连日不见老祝、孙天化?”伯爵道:“我不令他来,他知道哥恼他。我便说,还是哥十分情分,看上顾下。那且蝹虫蚂蚱,一例扑了去,你敢怎样的?他每发下誓,再不和玉家小厮走。说哥昨日在他家吃酒菜,他每也不知道。”西门庆道:“昨日他如此这般,置了一席大酒请了我,拜认我做干老子。吃到二更来了。他每怎样的再不和来往?只不干碍着我的事,随他去,我管他怎的?我不真个是他老子,我管他不成?”伯爵道:“哥这话说绝了,他两个一二日也要来与你服个礼儿,解释解释。”西门庆道:“你教他只顾来,平白服甚礼?一面来安儿拿上饭来,无非是炮烹美口肴馔。西门庆吃粥,伯爵用饭。吃毕,西门庆问:“那两个小优儿来了不曾?”来安道:“来了这一日了。”西门庆叫他了和李铭一答儿吃饭。一个韩佐,一个邵鐮,向前来磕了头,下边吃饭去了。良久,伯爵起身说道:“我去罢,家里不知怎样等着我哩。小人家儿干事最苦。先从炉台底下,直买起到堂屋门首,那些儿不要买?”西门庆道:“你去干了事,晚间来坐坐。与你三娘上寿,磕个头儿,也是你的孝顺。”伯爵道:“这个已定来,还教房下送人情来。”说毕,一直去了。正是:”
“得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相投。””
有诗为证:
“顺情说好话,干直惹人嫌;
世事淡方好,人情耐久看。”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