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解禳祭灯法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第3小节
迎春慌忙推醒众人,点灯来照。果然见没了气儿,身底下流血一洼,慌了手脚。走去后边,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起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脱然而逝。身上止着一件红绫抹胸儿。这西门庆也不顾的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抱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日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吴月娘亦搵滚哭涕不止。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合家大小丫鬟养娘,都抬起房子来也一般,哀声动地哭起来。月娘向李娇儿、孟玉楼道:“不知晚夕多咱死了,恰好衣服儿也不曾得穿一件在身上。”玉楼道:“娘,我摸他身上还温温儿的,也纔去了不多回儿。咱不趁热脚儿不替他穿上衣裳,还等甚么?”月娘因见西门庆磕伏在他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去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着脸儿哭。倘忽口里恶气,扑着你是的!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人死如灯灭。半晌时,不借留的住他倒好。各人寿数到了,谁人不打这条路儿来!”因令李娇儿、孟玉楼:“你两个拿钥匙,那边屋里寻他装防的衣服出来,咱与他眼看着,与他穿上。”叫:“六姐,咱两个把这头来整理整理。”西门庆又向月娘说:“多寻出两套他心爱的好衣服,与他穿了去。”月娘分付李娇儿、玉楼:“你寻他新裁的大红段遍地锦袄儿,柳黄遍地金裙,并他今年乔亲家去那套丁香色云綢妆花衫,翠蓝宽拖子裙;并新做的白绫袄,黄綢子裙出来罢。”当下迎春拿着灯,孟玉楼拿钥匙,开了床屋里门,拔步床上的第二个描金箱子里,都是新做的衣服。揭开箱盖,玉楼、李娇儿寻了半日,寻出三套衣裳来。又寻出件绑衬身紫绫小袄儿一件,白綢子裙一件,大红小衣儿,白绫女袜儿,妆花膝库腿儿。李娇儿抱过这边屋里,与月娘瞧。月娘正与金莲灯下替他整理头髻,用四根金簪儿,绾一方大鸦青手帕,旋转停当。李娇儿因问:“寻双甚么颜色鞋,与他穿了去?”潘金莲道:“姐姐,他心里只爱穿那双大红遍地金鹦鹉摘桃白绫高底鞋儿,只穿了没多两遭儿,倒寻那双鞋出来,与他穿了去罢。”吴月娘道:“不好,倒没的穿上阴司里,好教他跳火炕。你把前日门外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双紫罗遍地金高底鞋,也是扣的鹦鹉摘桃鞋,寻出来与他装绑了去罢。”这李娇儿听了,走来向他盛鞋的四个小描金箱儿约百十双鞋,翻遍了都没有。迎春说:“俺娘穿了来,只放在这里。怎的没有?”走来厨下问绣春。绣春道:“我看见娘包放在箱坐厨里。”扯开坐厨子寻,还有一大包,都是新鞋。寻出来了。众人七手八脚都装绑停当。西门庆率领众小厮,在大厅上,收卷书画,围上帏屏。把李瓶儿用板门抬出,停于正寝。下铺锦褥,上覆纸被。安放几筵香案,点起一盏随身灯来。专委两个小厮在旁侍奉,一个打磬,一个炷布。一面使玳安:“快请阴阳徐先生来看时批书。”月娘打点出装绑衣服来,就把李瓶儿床房门锁了。只留炕屋里,交付与丫头养娘。那冯妈妈见没了主儿,哭的三个鼻头两个眼泪。王姑子且口里喃喃吶吶,替李瓶儿念密多心经、药师经、解冤经、楞严经并大悲中道神咒,请引路王菩萨,与他接引冥途。西门庆在前厅,手拘着胸膛,由不的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呼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不住。比及乱着,鸡就叫了。玳安请了徐先生来,向西门庆施礼,说道:“老爹烦恼!奶奶没了在于甚时候?”西门庆道:“因此时候不真。睡下之时,已打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时分没了。”徐先生道:“此是第几位奶奶?”西门庆道:“乃是第六的小妾,生了个拙病,淹淹缠缠,也这些时了!”徐先生道:“不打紧。”因令左右掌起灯来,厅上揭开纸被观看,手掏五更。说道:“正当五更二点彻,还属丑时断气。”西门庆即令取笔砚,请徐先生批书。这徐先生向灯下打开青囊,取出万年历通书来观看,问了姓氏并生时八字,批将下来:“一故锦衣西门夫人李氏之丧,生于元佑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时,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七日丑时。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日,重丧之日,煞高一丈,向西南方而去。遇太岁煞冲迎斩之局。避本家,忌哭声,成服后无妨。入殓之时,忌龙、虎、鸡、蛇四生人,外亲人不避。”吴月娘使出玳安来,教徐先生看看黑书上,往那方去了。这徐先生一面打开阴阳秘书观看,说道:“今日丙子日,乃是巳丑时。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前生曾在滨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怀胎母羊。今世为女人属羊。禀性柔婉,自幼阴谋之事。父母双亡,六亲无靠,先与人家作妾,受大娘子气。及至有夫主,又不相投,犯三刑六害。中年虽招贵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气疾,肚腹流血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指挥家为女,艰难不能度日。后躭搁至二十岁,嫁一富家,老少不对。中年享福,寿至四十二岁,得气而终。”看毕黑书,众妇女听了,皆各叹息。西门庆教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请问:“老爹停放几时?”西门庆哭道:“热突突,怎么就打发出去的!须放过五七纔好。”徐先生道:“五七里没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里,宜择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时破土,十二月辛丑巳时安葬。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门庆道:“也罢。到十月十二日发引,再没那移了。”徐先生当写殄榜,盖伏死者身上,向西门庆道:“十九日辰时大殓,一应之物,老爹这里备下。”于是刚打发徐先生出了门,天已发晓。西门庆使琴童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花大舅,然后分班差家下入各亲眷处报丧。又使人往衙门中给假,在家整理丧事。使玳安往狮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纱漂白,三十桶生眼布来,教赵裁顾了许多裁缝,在西厢房先顾人造帏幕帐子卓围,并入殓衣衾缠带,各房里女人衫裙。外边小厮伴当,每人都是白唐巾,一件白直裰。又兑了一百两银子,教贲四往门外店里摧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黄丝孝绢。一面又教搭匠在大天井内搭五间大棚。西门庆因想起李瓶儿动止行藏模檥儿来,心中忽然想起忘了与他传神,叫过来保来问:“那里有写真好画师,寻一个传神。我就把这件事忘了!”来保道:“旧时与咱家画围屏的韩先儿,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画士,革退来家。他传的好神。”西门庆道:“他在那里住?快与我请来。”这来保应诺去了。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的人,前后又乱了一五更,心中已着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的放声哭叫。那玳安在傍亦哭的言不的语不的。吴月娘正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帐子后,打伙儿分散各房里丫头并家人媳妇。看见西门庆只顾哭起来,把喉音也叫哑了,问他与茶也不吃,只顾没好气。月娘便道:“你看恁劳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哭两声丢开手罢了,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三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还没洗,乱了恁五更,黄汤辣水还没尝着,就是铁人也禁不的。把头梳了,出来吃些甚么,还有个主张。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都怎样儿的!”玉楼道:“他原来还没梳头洗脸哩。”月娘道:“洗了脸倒好。我头里使小厮请他后边洗脸,他把小厮踢进来,谁再问他来!”金莲接过来道:“你还没见头里进他屋里寻衣裳,教我是不是倒好意说他,都相恁一个死了,你恁般起来,把骨秃肉儿也没了。你在屋里吃些甚么儿,出去再乱也不迟。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狗攮的淫妇,管你甚么事!’我如今镇日不教狗攮,却教谁攮哩!恁不合理的行货子,只说人和他合气!”月娘道:“热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还放心里。那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着那口那等叫唤,不知甚么张致!吃我说了两句。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孟玉楼道:“娘不是这等说。李大姐倒也罢了,没甚么,倒吃了他爹恁三等九格的!”金莲道:“他得过好日子,那个偏受用着甚么哩?都是一个跳板儿上人。”正说着,只见陈经济手里拿着九匹水光绢:“爹说教娘每剪各房里手帕,剩下的与娘每做裙子。”月娘收了娟,便道:“姐夫去请你爹进来扒口子饭,这咱七八待晌午,他茶水还没尝着哩!”经济道:“我是不敢请他,里头小厮请他吃饭,差些没一脚踢杀了。我又惹他做甚么?”月娘道:“你不请他,等我另使人请他来吃饭。”良久叫过玳安来,说道:“你爹还没吃饭,哭这一日了。你拿上饭去,趁温先生在,陪他吃些儿。”玳安道:“请应二爹和谢爹去了,等他来时,娘这里使人拿饭上去,消不的他几句言语儿,管情爹就吃了饭。”月娘道:“碜说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里蛔虫?俺每这几个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就知道他两个来纔吃饭?”玳安道:“娘每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儿,那遭少了他两个?爹三钱,他也是三钱,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随问怎的着了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花眼笑的。”说了一回,棋童儿请了应伯爵、谢希大二人来到,进门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的有仁义的嫂子!”被金莲和玉楼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每都是没仁义的。”二人哭毕,扒起来。西门庆与他回礼,两个又哭了,说道:“哥烦恼烦恼!”一面让至厢房内与温秀才叙礼坐下。先是伯爵问道:“嫂子甚时候没了?”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问我,我说:‘看阴骘,嫂子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刚睡就做了一梦,梦见哥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官酒,教我急急来到。见哥儿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瞧,说:‘一根折了。’教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说:‘两根都是玉的。’俺两个正睡着,我就醒了。教我说此梦做的不好,房下见我只顾咂嘴,便问:‘你和谁说话?’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晓告诉你。’等到天明,只见大官儿到了,戴着白,教我只顾跌脚。果然哥有孝服!”西门庆道:“我前夜也做了恁个梦,和你这个一样儿。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儿,内有一根〈石否〉折了。我说:‘可惜儿的!’教我夜里告诉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好不睁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霎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也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子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伯爵道:“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争耐你惹大的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太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你伶俐,何消兄弟每说。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他的情,成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当时被伯爵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地透澈,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拿上茶来吃了,便唤玳安:“后边说去,看饭来,我和你应二爹、温师父、谢爹吃。”伯爵道:“哥原来还未吃饭哩。”西门庆道:“自后你去了,乱了一夜,到如今谁尝甚么儿来!”伯爵道:“哥,你还不吃饭,这个就糊突了。常言道:‘宁可折本,休要饥损。’孝经上不说的:‘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哥要做个张主!”正是:
“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题醒梦中人。”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