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断幽情 第2小节
西门庆看毕,即令陈经济书房内取出人事来,同温秀才封了,将书誊付锦笺,弥封停当,用了图书。另外又封五两白银,与下书人王玉,不在话下。一回见雪下的大了,西门庆留下温秀才在书房中赏雪。搽抹卓儿,拿上案酒来。只见有人在暖帘外探头儿,西门庆问:“谁?”王经说:“郑春在这里。”西门庆叫他进来,那郑春手内拿着两个盒儿,举的高高的,跪在当面,上头又阁着个小描金方盒儿。西门庆问:“是甚么?”郑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与六娘念经辛苦了,没甚么,送这两盒儿茶食儿来,与爹赏人。”揭开,一盒果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 。郑春道:“此是月姐亲手自家拣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来孝顺爹。”西门庆道:“昨日又多谢你家送茶,今日你月姐费心,又送这个来。”伯爵道:“好呀,拿过来,我正要尝尝。死了我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如今又是一个女儿会拣了。”先捏了一个放在口内,又拈了一个递与温秀才,说道:“老先儿,你也尝尝。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稀奇物,胜活十年人。”温秀才呷在口内,入口而化,说道:“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西门庆又问:“那小盒儿内是什么?”郑春悄悄跪在西门庆根前,揭开盒儿,说:“此是月姐稍与爹的物事。”西门庆把盒子放在膝盖儿上,揭开纔待观看,一边件爵一手挝过去,打开,是一方回纹锦双拦子,细撮古碌钱,同心方胜结穗挑红绫汗内儿,里面裹着一包亲口磕的瓜仁儿。这伯爵把汗巾儿掠与西门庆,将瓜仁两把喃在口里,都吃了。比及西门庆用手夺时,只剩下没多些儿,便骂道:“怪狗才,你害馋痨馋痞,留些儿与我见见儿,也是人心!”伯爵道:“我女儿送来,不孝顺我,再孝顺谁?我儿,你寻常吃的勾了!”西门庆道:“温先儿在此,我不好骂出来。你这狗材,或不相模样!”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分付王经把盒儿掇在后边去。不一时杯盘罗列,筛上酒来。纔吃了一巡酒,玳安儿来说:“李智、黄四,关了银子,送银子来了。”西门庆问:“多少?”玳安道:“他说一千两,余者再一限送来。”伯爵道:“你看这两个天杀的,他连我也瞒了,不对我说。嗔道他昨日你这里念经,他也不来。原来往东平府关银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发银子出去了。这两个光棍,他揽的人家债也多了,只怕往后,后手不接。昨日北边徐内相,发恨要亲往东平府自家抬银子去,只怕他老生箍嘴箍了去,都不难为哥的本钱了。”西门庆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么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我把他小厮提留在监里坐着,不怕他不与我银子。”一面教陈经济:“你拿天平出去,收兑了他的,上了合同就是了;我不出去罢。”良久,陈经济走来回话,说:“银子已兑足一千两,交入后边大娘收了。黄四说,还要请爹出去说句话儿。”西门庆道:“你只说我陪着人坐着哩。左右他只要捣合同的话,教他过了二十四日来罢。”经济道:“不是,他有庄事儿要央烦爹,请爹出去,亲自对爹说。”西门庆道:“甚么事?等我出去。”一面走到厅上。那黄四磕头起来,说:“银子一千两,姐夫收了,余者下单找还与老爹。有小人一庄事儿,今央烦老爹。”说着,磕在地下哭了。西门庆拉起来:“端的有甚么事?你说来。”黄四道:“小的外父孙清,搭了个伙计冯二,在东昌府贩绵花。不想冯二有个儿子冯淮,不守本分,要便锁了门,出去宿娼。那日把绵花不见了两大包,被小人丈人说了两句,冯二将他儿子打了二下,他儿子就和俺小舅子孙文相厮打攘起来,把孙文相牙打落了一个,他亦把头磕伤,被客伙中解劝开。不想他儿子到家迟了半月,破伤风身死。他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绰号白千金,专一与强盗作窝主,教唆冯二,具状在巡按衙门,朦胧告下来,批雷兵备老爹问。雷老爹又伺侯皇船,不得闲,转委本府童推官问。白家在童推官处使了钱,教邻劝人供状,说小人丈人在傍喝声来,如今童推官行牌来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万垂怜,讨封书对雷老爹说,宁可监几日,抽上文书去,还见雷老爹问,就有生路了。他两人厮打,委的不管小人丈人事;又系歇后身死,出于保辜限外,先是他父冯二打来,何必独赖在孙文相一人身上?”西门庆看了说帖,写着:“东昌府见监犯人孙清、孙文相、乞青目。”因说:“雷兵备前日在我这里吃酒,我只会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写书与他?”那黄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说:“老爹若不可怜见,小的丈人子父两个,就多是死数了。如今随孙文相头去罢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来,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岁,家下无人。冬寒时月,再放在监里,就死罢了!”西门庆沉吟良久,说:“罢,我转央钞关钱老爹和他说说去;与他是同年,多是壬辰进士。”那黄四又磕下头去,向袖中又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儿递与西门庆,腰里就解两封银子来。西门庆不接,说:“我那里要你这行钱?”黄四道:“老爹不稀罕,谢钱老爹也是一般。”西门庆道:“不打紧,事成我买礼谢他。”正说着,只见应伯爵从角门首出来,说:“哥,休替黄四哥说人情,他闲时不烧香,忙时走来抱佛腿。昨日哥这里念经,连茶儿也不送,也不来走走儿,今日还来说人情。”那黄四便与伯爵唱喏,说道:“好二叔,你老人家杀人哩!我因这件事,整走了这半月,谁得闲来?昨日又去府里与老爹领这银子。今日李三哥起早打卯去了,我竟来老爹这里交银子,就央说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这礼物,还是不下顾小人。”伯爵看见是一百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因问:“哥,你替他去说不说?”西门庆道:“我与雷兵备不熟,如今又转央钞关钱主政替他说去。到明日我买分礼,谢老钱就是了,又收他礼做甚么?”伯爵道:“哥,你这等就不是了。难说他来说人情,哥你赔出礼去谢人?也无此道理。你不收,恰是你嫌少的一般,倒难为他了。你依我,收下他这个礼。虽你不稀罕,明日谢钱公,又是一个样儿。黄四哥在这里听着,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这一回求了书去,难得两个多没事出来。你老爹他恒是不稀罕你钱,你老院里老实大大摆一席酒,请俺每耍一日就是了。”黄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费心,小心摆酒不消,就还教俺丈人买礼来磕头,酬谢你老人家。不瞒你,我为他爷儿两个这一场事,昼夜上下替他走跳,还寻不出个门路来。老爷再不可怜怎了?”伯爵道:“傻瓜,你搂着他女儿,你不替他上紧,谁上紧?”黄四道:“房下在家只是哭,俺丈人便躲了,家连送饭人也没一个儿。”当下西门庆被伯爵说着,把礼帖收了,礼物还令他拿回去。黄四道:“你老人家没见好大事,这般多计较!”就往外走。伯爵道:“你过来,我和你说,你书几时要?”黄四道:“如今紧等着救命,老爹今日下顾有了书,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儿同去走遭。”于是央了又央:“差那位大官儿去?我会他会。”西门庆道:“我就替你写书。”因叫过玳安来,分付:“你明日就同黄大官一路去。”那黄四见了玳安,辞西门庆出门。走到门首,问玳安要盛银子搭连。玳安进入后边,月娘房里正与玉箫、小玉裁衣裳,见玳安站看等要搭连,玉笔道:“使着手不得闲誊,教他明日来,与他就是了。”玳安道:“黄四紧等着明日早起身东昌府去,不得来了。你誊誊与他罢!”月娘便说:“你拿与他就是了,只教人家等着。”玉箫道:“银子还在床地平上,掠着不是?”走到里间,把银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搭连来,说:“拿去了,怪囚根子,那个吃了他这条搭连,只顾立虰蚂蝗的要。”玳安道:“人家不要,那好来后边取来?”于是拿出,走到仪门首,还抖出三两一块麻姑头银子来。原来纸包破了,怎禁玉笔使性那一倒,漏下一块在搭连底内。玳安道:“且喜得我拾个白财。”于是褪入袖中,到前边递与黄四搭连,约会下明早起身。且说西门庆回到书房中,即时教温秀才修了书,付与玳安。一面觑那门外雪,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朵花相似。西门庆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 ,教春鸿用布甑筛上来。郑春在傍弹筝低唱。西门庆令他唱一套柳底风征。正唱着,只见琴童进来说:“韩大叔教小的拿了这个帖儿与爹瞧。”西门庆看了,分付:“你就拿往门外任医官家,替他说说去,教他明日到府中承奉处替他说说,注销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罢。”西门庆道:“是了。”不一时,来安儿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饭:一碗黄熬山药鸡,一碗臊子韭,一碗山药肉圆子,一碗顿烂羊头,一碗烧猪肉,一碗肚肺羹 ,一碗血脏汤 ,一碗牛肚儿,一碗爆炒猪腰子 ;又是两大盘玫瑰鹅油荡面蒸饼儿,连陈经济共四人吃了。西门庆教王经拿盘儿,拿两碗下饭,一盘点心,与郑春吃,又赏了他两大锺酒。郑春跪禀:“小的吃不的。”伯爵道:“俊孩儿!冷呵呵的,你爹赏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来?”郑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伯爵道:“你吃一锺罢,那一锺教王经替你吃。”王经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伯爵道:“你这孩儿,你就替他吃些儿也罢。休说一个大分上,自古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一面站起来,说:“我好歹教你吃这一杯。”那王经捏着鼻子,一吸而饮。西门庆道:“怪狗材,小行货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吃!”还剩下半盏,教春鸿替他吃了,令他上来排手唱南曲。西门庆道:“咱每和温老先儿行个令,饮酒之时教他唱,便有趣。”于是教王经取过骰盆儿,就是温老先儿先起。温秀才道:“学生岂敢僣?还从应老翁来。”因问:“老翁尊号?”伯爵道:“在下号南坡。”西门庆戏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家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屎来,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骂,教丫头直掇到大南首县仓墙底下那里泼去,因起号叫做‘南泼’。”温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泼字乃是点水边之发,这坡字都是土字傍边着个皮字。”西门庆道:“老先儿倒猜的着,他娘子镇日着皮子缠着哩!”温秀才笑道:“岂有此说!”伯爵道:“葵轩,你不知道,他自来有些快伤叔人家。”温秀才道:“自古道:言不亵不笑。”伯爵道:“老先儿误了咱每行令,只顾和他说甚么?他快屎口伤人,你就在手,不劳谦逊。”温秀才道:“掷出几点,不拘诗词歌赋,要个雪字上。就照依点数儿上,说过来,饮一小杯;说不过来,吃一大盏。”当夜温秀才掷了个么点,说道:“学生有了,雪残鸂鶒亦多时。”推过去该应伯爵行,掷出个五点来,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来,说:“逼我老人家命也。”良久说道:“可怎的也有了!”说道:“雪里梅花雪里开,好不好?”温秀才道:“老翁说差了,犯子两个雪字,头上多了一个雪字。”伯爵道:“头上只小雪,后来下大雪来了。”西门庆道:“这狗材,单管胡说。”教王经斟上大锺。春鸿拍手唱南曲驻马厅:
“寒夜无茶,走向前村觅店家。这雪轻飘,僧舍密酒,歌楼遥阻归槎。江边乘兴探梅花,庭中欢赏烧银蜡。一望无涯,一望无涯,有似濡桥柳絮,满天飞下。”
伯爵纔待拿起酒来吃,只见来安儿后边拿了几碟果食:一碟果馅饼,一碟顶皮酥,一碟炒栗子,一碟晒干枣 ,一碟榛仁,一碟瓜仁,一碟雪梨 ,一碟苹波,一碟风菱,一碟荸荠 ,一碟酥油泡螺 ,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橘叶裹着。伯爵拈将起来,闻着喷鼻香,吃了到口,犹如饴蜜 ,细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门庆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门庆笑道:“糖肥皂那有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说是梅苏丸 ,里面又有核儿。”西门庆道:“狗材,过来!我说与你罢。你做梦也梦不着,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稍来,名唤做衣梅 。都是各样药料,用蜜炼制过,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橘叶包裹,纔有这般美味。每日清辰,呷一枚在口内,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苏丸甚妙。”伯爵道:“你不说,我怎的晓的?”因说:“温老先儿,咱再吃个儿。”教王经:“拿张纸儿来,我包两丸儿到家,稍与你二娘吃。”又拿起泡螺儿来,问郑春:“这泡螺果然是你家月姐亲手拣的?”那郑春跪下说:“二爹,莫不小的敢说谎?不知月姐费了多少心,拣了这几个儿来供孝顺爹。”伯爵道:“可也亏他,上头纹溜就相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西门庆道:“我见此物,不免又使伤我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会拣;他没了,如今家中谁会弄他?”伯爵道:“我头里不说的,我愁甚么,死了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孝顺我,如今又钻出个女儿会拣了!偏你也会寻,寻的多是妙人儿!”西门庆笑的两眼没缝儿,赶着伯爵打,说:“你这狗材,单管只胡说!”温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谓厚之至极!”伯爵道:“老先生,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西门庆道:“我是他家二十年旧孤老儿了。”陈经济见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温秀才只是掩口而笑。须臾,伯爵饮过大锺,次该西门庆掷骰儿,于是掷出个七点来,想了半日,说:“我打香罗带一句唱:‘东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道:“你说差了,此在第八个字上了,且吃一个大锺。”于是流沿儿斟了一银衢花锺,放在西门庆面前,教春鸿唱,说道:“我的儿,你肚子里枣胡解板儿,能有几句儿?”春鸿又排手唱前腔:
“四野彤霞,回首江山自占涯。这雪轻如柳絮,细似鹅毛,白胜梅花。山前曲径更添滑,村中鲁酒偏增价。迭坠天花,迭坠天花,濠平沟满,令人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