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京的书房

第五十九回 西门庆摔死雪狮子 李瓶儿痛哭官哥儿 第3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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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众人见孩子只顾搐起来,一面熬姜汤灌他。一面使来安儿快叫刘婆去。不一时刘婆子来到,看了脉息,只顾跌脚,说道:“此遭惊諕重了,是惊风,难得过来。”急令快熬灯心薄荷汤金银汤。取出一丸金箔丸来,向锺儿内研化,牙关紧闭。月娘连忙拔下金簪儿来,撬开口灌下去:“过得来便罢。如过不来,告过主家奶奶,必须要灸几蘸纔好。”月娘道:“谁敢躭?必须还等他爹来,问了他爹。不然灸了,惹他来家吆喝。”李瓶儿道:“大娘,救他命罢!若等来家,只恐迟了。惹是他爹骂,等我承当就是了。”月娘道:“孩儿是你的孩儿,随你灸。我不敢张主。”当下刘婆子把官哥儿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口,共灸了五蘸,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日暮时分,西门庆来家,还不醒。那刘婆见西门庆来家,月娘与了他五钱银子药钱,一溜烟从夹道内出去了。西门庆归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风搐不好,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连忙走到前边来看视。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问:“孩儿怎的风拍起来?”李瓶儿来满眼落泪,只是不言语。问丫头、奶子,都不敢说。西门庆又见官哥儿手上皮儿去了,灸的满身火艾。心中瞧噪,又走到后边问月娘。月娘隐瞒不住,只得把金莲房中猫惊諕之事说了:“刘婆子刚纔看,说是急惊风。若不针灸,难过得来。若等你来,又恐怕迟了。他娘母子主张,教他灸了孩儿身上五蘸。纔放下他睡了,这半日还未醒。”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暴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到潘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猫提溜着脚,远向穿廊望石台基轮起来只一捽,只听响喨一声,脑浆迸万朵桃花,满口牙零擒碎玉。正是:

“不在阳间擒鼠耗,却归阴府作狸仙。”

那潘金莲见他拿出猫去捽死了,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待西门庆出了门,口里喃喃吶吶骂道:“贼作死的强盗,把人妆出去杀了纔是好汉!一个猫儿碍得你〈口床〉屎,亡神也似走的来捽死了。他到阴司里,明日边问你要命,你慌怎的!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这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因说奶子、迎春:“我教你好生看着孩儿,怎的教猫諕了他,把他手也挝了?又信刘婆子那老淫妇,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样的!若好便罢;不好,把这老淫妇拿到衙门里,与他个两拶!”李瓶儿道:“你着孩儿紧日不得命,你又是恁样的。孝顺是儿家,他也巴不得要好哩。”当下李瓶儿只指望孩儿好来。不料被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内里抽搐的肠肚儿皆动,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中朝只是昏沉不省,奶也不吃了。李瓶儿慌了,到处求神问卜打卦,皆有凶无吉。月娘瞒着西门庆有请刘婆子来家调神。又请小儿科太医来看,都用接鼻散试之。若吹在鼻孔内打鼻涕,还看得;若无鼻涕出来,则看阴骘守他罢了。于是吹下去,茫然无知,并无一个喷涕出来。越发昼夜守着哭涕不止,连饮食都减了。看看到八月十五日将近。月娘因他不好,连自家生日都回了不做。亲戚内眷就送礼来,也不请。家中止有吴大妗、杨姑娘并大师父来相伴。那薛姑子和王姑子两个,在印经处争分钱不平,争又使性儿,彼此互相揭调。十四日贲四同薛姑子催讨,将经卷挑将来,一千五百卷都完了。李瓶儿又与了一吊钱买布马香烛,十五日同陈经济早往岳庙里进香布。把经来看着都散施尽了,走来回李瓶儿话。乔大户家一日一遍使孔嫂儿来看。又举荐了一个看小儿的鲍太乙来看,说道:“这个变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白与了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灌下药去也不受,还吐出来了。只是把眼合着,口中咬的牙格支支响。李瓶儿通衣不解带,昼夜口接在怀中,眼泪不干的只是哭。西门庆也不往那里去,每日衙门中来家,就进来看孩儿。那时正值八月下旬天气。李瓶儿守着官哥儿,睡在床上。卓上点着银灯。丫鬟、养娘都睡熟了。觐着满窗月色,更漏沉沉。见那孩儿只是昏昏不省人事,一向愁肠万结,离思千端。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闷来愁肠磕睡多。”

但见:

“银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皓月耿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雁声嘹 ,孤眠才子梦魂惊;蛩韵凄凉,独宿佳人情绪苦。谯楼禁鼓,一更未尽一更敲;别院寒砧,千捣将残千捣起。画檐前叮当铁马,敲碎仕女情怀;银台上闪烁灯光,偏照佳人长叹。一心只想孩儿好,谁料愁来在梦多。”

当下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怒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都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着都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连哕了几口,道:“怪哉,怪哉!”一听两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这李瓶儿諕的浑身冷汗,毛发皆竖起来。到次日西门庆进房来,把梦中之事,告诉与西门庆。西门庆道:“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你休害怪!如今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晚夕来与你做伴儿。再把老妈子叫来,伏你两个。”玳安打院里接了吴银儿来。那消到日西时分,那官哥儿在奶子怀里,只搐气儿了。慌的奶子叫李瓶儿:“娘,你来看,哥哥这黑眼睛珠儿只往上翻。口里气儿,只有出来的,没有进去的!”这李瓶儿走来,抱到怀中,一面哭起来,叫丫头:“快请你爹去,你说孩子待断气也!”可好常时节又走来说话,告诉:“房子儿寻下了,门面两间二层,大小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西门庆听见后边官哥儿重了,就打发常时节起身,说:“我不送你罢!改日我使人拿银子和你看去。”急急走到李瓶儿房中。月娘众人,连吴银儿、大妗子,都在房里瞧着。那孩子在他娘怀里,把嘴一口口搐气儿。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气。那消半盏茶时,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八月廿三日申时也,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合家大小,放声号哭。那李瓶儿挝耳挠腮,一头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半日,方纔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上了!我的抛闪杀人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那奶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干净,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那李瓶儿倘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那里肯放。口口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干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月娘众人哭了一回,在旁劝他不住。西门庆走来,见他把脸抓破了,滚的宝髻鬅松,乌云散乱,便道:“你看蛮子!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女,干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阴阳来看那是甚么时候?”月娘道:“这个也有申时前后。”玉楼道:“我头里怎么说来,他管情还等他这个时候纔去。原是申时生,还是申时死。日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日。只是月分差些,圆圆的一年零两个月。”李瓶儿见小厮每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的。”叫了一声:“我的儿嚛,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头又撞倒在地下,放声哭道,有山坡羊为证:

“叫一声青天,你如何坑陷了人奴性命?叫一声我的娇儿呵!恨不的一声儿就要把你叫应。也是前缘前世,那世里少欠下你冤家债不了。轮着我今生今世,为你眼泪也抛流不尽。每日家另胆提心,费杀了我心!从来我又不曾坑人陷人,苍天如何恁不睁眼!非是你无缘,必是我那些儿薄〈亻辛〉,撇的我面扑着地,树倒无阴。来的竹篮打水劳而无效。叫了一声痛肠的娇生,奴情愿和你阴灵路上,一处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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