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西门庆周济常时节 应伯爵举荐水秀才 第2小节
正说着,只见书童托出饭来,三人吃了。常时节作谢起身,袖着银子欢的走到家来。刚刚进门,只见那浑家闹炒炒嚷将出来,骂道:“梧桐叶落满身,光棍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是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害羞哩!房子没的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只教老婆耳躲里受用。”那常二只是不开口。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放在桌儿上,打开瞧着道:“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的无价之宝,满身通麻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合气了!”那妇人明明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常二道:“你生世要骂汉子,见了银子,就来亲近哩!我明日把银子去买些衣服穿,好自去别处过活,却再不和你鬼混了。”那妇人陪着笑脸道:“我的哥,端的此是那里来的这些银子?”常二也不做声。妇人又问道:“我的哥,难道你便怨了我?我只是要你成家。今番有了银子,和你商量停当,买房子安身,却不好?到恁地乔张致!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儿,凭你怨我,也是枉了!”常二也不开口。那妇人只顾饶舌,又见常二不揪不采,自家也有几分惭愧了,禁不的吊下泪来。常二看了,叹口气道:“妇人家不耕不织,把老公恁地发作!”那妇人一发吊下泪来。两个人都闭着口,又没个人劝解,闷闷的坐着。常二寻思道:“妇人家也是难做。受了辛苦埋怨人,也怪他不的。我今日有了银子,不采他,人就道我薄情。便大官人知道,也须断我不是。”就对那妇人笑道:“我自耍你,谁怪你来?只你时常聒噪,我只得忍着出门去了。却谁怨你来?我明白和你说,这银子原是早上耐你不的,特地请了应二哥在酒店里吃了三杯,一同往大官人宅里等候。恰好大官人正在家,没曾去吃酒。多亏了应二哥,不知费许多唇舌,纔得这些银子到手。还许我寻下房子,一顿兑银与我成交哩!这十二两是先教我盘搅过日子的。”那妇人道:“原来正是大官人与你的。如今又不要花费开了,寻件衣服过冬,省的耐冷。”常二道:“我正要和你商量,十二两纹银买几件衣服,办几件家活在家里。等有了新房子,搬进去也好看些。只是感不尽大官人恁好情。后日搬了房子,也索请他坐坐是。”妇人道:“且到那时,再作理会。”正是:
“惟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常二与妇人两个说了一回,那妇人道:“你那里吃饭来没有?”常二道:“也是大官人屋里吃来的,你没曾吃饭,就拿银子买了米来。”妇人道:“仔细拴着银子,我等你就来。”常二取栲栳望街上便走。不一时买了米,栲栳上又放着一大块羊肉儿,笑哈哈跑进门来。那妇人迎门接住道:“这块羊肉又买他做甚?”常二笑道:“刚纔说了许多辛苦,不争这一些羊肉,就牛也该宰几个请你。”那妇人笑指着常二骂道:“狠心的贼,今日便怀恨在心,看你怎的奈何了我?”常二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万声亲哥,饶我小淫妇罢,我也只不饶你哩!试试手段看。”那妇人听说,笑的走井边打水去了。当下妇人做了饭,切了一碗羊肉,摆在卓儿上,便叫:“哥吃饭。”常二道:“我纔在大官人屋里吃的饭,不要吃了。你饿的慌,自吃些罢。”那妇人便一个自吃了。收了家活,打发常二去买衣服。常二袖着银子,一直奔到大街上来。看了几家,都不中意。只买了领青杭绢女袄,一条绿綢裙子,月白云綢衫儿,红绫袄子儿,白綢子裙儿,共五件;自家也对身买了件鹅黄绫袄子,丁香色綢直身儿,又有几件布草衣服。共用去六两五钱银子。打做一包,背着来到家中,教妇人打开看看。那妇人忙打开来瞧着,便问:“多少银子买的?”常二道:“六两五钱银子买来。”妇人道:“虽没的便宜,却直这些银子。”一面收拾箱笼放好,明日去买家活。当日妇人欢天喜地过了一日,埋怨的话都吊在东洋大海去了,不在话下。再表应伯爵和西门庆两个,自打发常时节出门,依旧在厅上坐的。西门庆因说起:“我虽是个武职,恁的一个门面,京城内外也交结的许多官员。近日又拜在太师门下,那些通问的书柬,流水也是往来。我又不得细工夫,多不得料理。我一心要寻个先生们在屋里,好教他写写,省些力气也好;只没个有才学的人。你看有时,便对我说。我须寻间空房与他住下,每年算还几两束修与他养家。却也要是你心腹之友便好。”伯爵道:“哥不说不知。你若要别样却有,要这个到难。怎的要这个到没?第一要才学,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处,没些说是说非,翻唇弄舌,这就好了。若只是平平才学,又做惯捣鬼的,怎用的他?小弟只有祖父相处一个朋友生下来的孙子,他现是本州一个秀才。应举过几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学,果然班马之上。就是他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极有情分的。曾记他十年前应举,两道策,那一科试官极口赞他好。却不想又有一个赛过他的,便不中了。后来连走了几科不中,禁不的发白鬓斑。如今他虽是飘零书剑,家里也还有一百亩田,三四带房子,整的洁净住着。”西门庆道:“他家几口儿也勾用了,却怎的肯来人家坐馆?”应伯爵道:“当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户人家买去了。如今只剩得双手皮哩!”西门庆道:“原来是卖过的田,算甚么数!”伯爵道:“这果是算不的数了。只他一个浑家,年纪只好二十左右,生的十分美貌。又有两个孩子纔三四岁。”西门庆道:“他家有了美貌浑家,那肯出来?”伯爵道:“喜的是两年前,浑家专要偷汉,跟了个人上东京去了。两个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止存他一口,定然肯出来。”西门庆笑道:“恁地说的他好,都是鬼混!你且说他姓甚么?”伯爵道:“姓水。他才学果然无比,哥若用他时,管情书柬、诗词、歌赋,一件件增上哥的光辉哩。人看了时,都道西门大官恁地才学哩!”西门庆道:“你纔说这两桩,都是吊慌。我却不信你的吊慌。你有记的他些书柬儿,念来我听。看好时,我便请他来家,拨间房住下。只一口儿,也好看承的。寻个好日子,便请他也罢。”伯爵道:“曾记得他稍书来,要我替他寻个主儿。这一封书,略记的几句,念与哥听〔黄莺儿〕:
‘书寄应哥前,别来思,不待言。满门儿托赖都康健。舍字在边傍立着官,有时一定求方便。羡如椽,往来言疏,落笔起云烟。’
西门庆听毕,呵呵大笑将起来道:“他满心正经,要你和他寻个主子,却怎的不稍封书来。到写着一只曲儿?又做的不好,可知道他才学荒疏,人品散弹哩。”伯爵道:“这到不要作准他。只为他与我是三世之交。小弟两三岁时节,他也纔勾四五岁。那时就同吃糖糕饼果之类,也没些儿争论。后来大家长大了,上学堂读书写字,先生也道:‘应二学生子和水学生子一般的聪明伶俐,后来已定长进。’落后做文字,一样同做,再没些妒忌。日里同行同坐,夜里有时也同一处歇。到了戴网子,尚兀是相厚的。因此是一个人一般,极好兄弟。故此不拘形迹,便随意写个曲儿。我一见了,也有几分着恼。后想一想,他自托相知,纔敢如此,就不恼罢了。况且那只曲儿,也到做的有趣。哥却看不出来。第一句说:‘书寄应哥前’是启口,就如人家写某人见字一般,却不好哩?第二句说:‘别来思,不待言。’这是叙寒温了。简而文,又不好哩?第三句是:‘满门儿托赖都康健’这是说他家没事故了。后来一发好的紧了!”西门庆道:“第五句是甚么说话?”伯爵道:“哥不知道,这正是拆白道字,尤人所难。‘舍’字在边旁,立着‘官’字,不是个‘馆’字?若有馆时,千万要举荐。因此说‘有时定要求方便。’‘羡如椽’,他说自家一笔如椽。做人家往来的书疏,笔儿落下去,其烟满纸,因此说:‘落笔起云烟。’哥,你看他词里,有一个字儿是闲话么?只这几句,稳稳把心窝里事都写在纸上,可不好哩!”西门庆被伯爵说了他恁地好处,到没的说了。只得对伯爵道:“你既说他许多好处,且问你有正经的书札,拿些我看看,我就请了他。”伯爵道:“他做的词赋也有在我处,只是不曾带得来哥看。我还记的他一篇文字,做得甚好。就念与哥听着:
‘一戴头巾心甚欢,岂知今日误儒冠。别人戴你三五载,偏恋我头三十年。要戴乌纱求阁下,做篇诗句别尊前。此番非是吾情薄,白发临期太不堪!今秋若不登高第,踹碎冤家学种田。’
‘维岁在大比之期,时到揭晓之候。诉我心事,告汝头巾。为你青云利器望荣身,谁知今日白发盈头恋故人。嗟乎!忆我初戴头巾,青青子襟;承汝枉顾,昂昂气忻。既不许我少年早发,又不许我久屈待伸。上无公卿大夫之职,下非农工商贾之民。年年居白屋,日日走黉门。宗师案临,胆怯心惊。上司迎接,东走西奔。思量为你,一世惊惊吓吓,受了若干辛苦。一年四季,零零碎碎,被人赖了多少束修银。告状助贫,分谷五斗,祭下领支肉半斤。官府见了,不觉怒嗔;早快通称,尽道广文。东京路上,陪人几次;两斋学霸,惟吾独尊。你看我两只皂靴穿到底,一领蓝衫剩布筋。埋头有年,说不尽艰难凄楚;出身何日,空历过冷淡酸辛。赚尽英雄,一生不得文章力;未沾恩命,数载犹怀霄汉心。嗟乎!哀哉!哀此头巾!看他形状,其实可衿。后直前横,你是何物?七穿八洞,真是祸根。呜呼!冲霄鸟兮未垂翅,化龙鱼兮已失鳞。岂不闻久不飞兮一飞登云;久不鸣兮一鸣惊人。早求你脱胎换骨,非是我弃旧怜新。斯文名器,想是通神。从兹长别,方感洪恩。短词薄奠,庶其来歆。理极数穷,不胜具恳。就此拜别,早早请行。’”
伯爵念罢,西门庆拍手大笑道:“应二哥,把这样才学就做了班扬了。”伯爵道:“他人品比才学又高,如今且说他人品罢。”西门庆道:“你且说来。”伯爵道:“前年他在一个李侍郎府里坐馆。那李家有几十个丫头,一个个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几个伏侍的小厮,也一个个都标致龙阳的。那水秀才连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后来不想被几个坏事的丫头小厮,见是一个圣人一般,歹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极好慈悲的人,便口软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门来,閧动街坊,人人都说他无行。其实水秀才原是坐怀不乱的。若哥请他来家,凭你许多丫头小厮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乱么?再不乱的。”西门庆道:“他既前番被主人赶了出门,一定有些不停当哩。二哥虽与我相厚,那桩事不敢领教。前日敝僚友倪桂岩老先生曾说他有个姓温的秀才。且待他来时再处。”
毕竟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