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京的书房

第六十一回 韩道国筵请西门庆 李瓶儿苦痛宴重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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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九日愁何限,重上心来益断肠,

秋色夕阳俱淡薄,泪痕离思共凄凉;

征鸿有队全无信,黄菊无情却有香,

自觉近来消瘦了,频将鸾镜照容光。”诛仙小说

话说一日,韩道国晚夕铺中散了,回家睡到半夜,他老婆王六儿与他商议:“你我被他照顾此遭,挣了恁些钱,就不摆席酒儿请他来坐坐儿?休说他又丢了孩儿,只当与他释闷,也请他坐半日。他能吃多少?彼此好看些。就是后生小郎看着,到明日就到南边去,也知财主和你我亲厚,比别人不同。”韩道国道:“我心里也是这等说。明日是初五日,月忌不好。到初六日,叫了厨子,安排酒席,叫两个唱的,具个柬帖,等我亲自到宅内请老爹散闷坐坐。我晚夕便往铺子里睡去。”王六儿道:“平白又叫甚么唱的?只怕他酒后要来这屋里坐坐,不方便。隔壁乐三姨家常走一个女儿申二姐,年纪小小儿的,打扮又风流,又会唱时兴的小曲儿。倒请将他来唱。等晚夕阑上来,老爹若进这屋里来,打发他过去就是了。”韩道国道:“你说的是。”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这韩道国走到铺子里,央及温秀才写了个请柬儿。走到对门宅内,亲见西门庆。声喏毕,说道:“老爹明日没事,小人家里治了一杯水酒,无事请老爹贵步下临,散闷坐一日。”因把请柬递上去。西门庆看了,说道:“你如何又费此心?我明白倒没事,衙门中回家就去。”那韩道国作辞出门,来到铺子做买卖。拿银子叫后生胡秀拿篮子,往街买鸡蹄、鹅鸭、鲜鱼、嗄饭菜蔬。一面叫厨子在家整理割切,使小厮早拿轿子接了申二姐来。王六儿同丫鬟伺候下好茶好水,客座内打扫收拾桌椅干净,单等西门庆来到。等到午后,只见琴童儿先送了一坛葡萄酒 来。然后西门庆着坐凉轿,玳安、王经跟随,到门首下轿。头戴忠靖冠,身穿青水纬罗直身,粉头皂靴。韩道国至,迎入内。见毕礼数,说道:“又多谢老爹赐将来酒!”正面独独安放一张校椅,西门庆坐下。不一时,王六儿打扮出来,头上银丝{髟狄}髻,翠蓝绉纱羊皮金滚边的箍儿。周围插碎金草虫啄针儿,白杭娟对衿儿,玉色水纬罗比甲儿,鹅黄挑线裙子。脚上老鸦青光素段子高底鞋儿,羊皮金缉的云头儿。耳边金丁香儿。打扮的十分精致,与西门庆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儿,回后边看茶去了。须臾王经红漆描金托子,拿了两盏八宝青豆木樨泡茶,韩道国先取一盏,举的高高,奉与西门庆,然后自取一盏,旁边相陪。吃毕,王经接了茶盏下去。韩道国便开言说道:“小人承老爹莫大之恩,一向在外,家中小媳妇蒙老爹看顾。王经又蒙抬举,叫在宅中答应,感恩不浅。今日与媳妇儿商议,无甚孝顺,治了一杯水酒儿,请老爹过来坐坐。前日因哥儿没了,虽然小人在那里,媳妇儿因感了些风寒,不曾往宅里吊问的,恐怕老爹恼。今日一者请老爹解解闷,二者就恕俺两口儿罪。”西门庆道:“无事又教你两口儿费心。”说着,只见王六儿也在旁边小杌儿坐下。因向韩道国道:“你和老爹说了不曾?”道国道:“我还不曾说哩。”西门庆问道:“是甚么?”王六儿道:“他今日心里要内边请两位姐儿来伏侍老爹。恐怕老爹计较,又不敢请。隔壁乐家常走的一个女儿,姓申,名唤申二姐,诸般大小时样曲儿连数落都会唱。我前日在宅里见那一位郁大姐,唱的也中中的,还不如这申二姐唱的好。教我今日请了他来唱与爹听。未知你老人家心下何如?若好,到明日叫了宅里去,唱与他娘每听。他也常在各人家走。若叫他,预先两日定下他,他并不敢误了。”西门庆道:“既是有女儿,亦发好了。你请出来我看看。”不一时,韩道国教玳安上来,替老爹宽去衣服。一面安放卓席,胡秀拿果菜案酒上来。无非是鸭腊、虾米 、海味、烧骨秃之类。当下王六儿把酒打开,烫热了,在旁执壶。道国把盏,与西门庆安席坐下。然后纔叫上申二姐来。西门庆睁眼观看他,高髻云鬟,插着几枝稀稀花翠。□□□□,□□□□淡淡钗梳,绿衫红裙,显一对金莲趫趫。枕腮粉脸,抽两道细细春山。青石坠子耳边垂,糯米银牙噙口内。望上花枝招飐,与西门庆磕了四个头。西门庆便道:“请起,你今青春多少?”申二姐道:“小的二十一岁了。”又问:“你记得多少小唱?”申二姐道:“小的大小也记百十套曲子。”西门庆令韩道国旁边安下个坐儿与他坐。那申二姐向前行毕礼,方纔坐下。先拿筝来,唱了一套秋香亭。然后吃了汤饭,添换上来,又唱了一套半万贼兵,落后酒阑上来。西门庆分付:“把筝拿过去,取琵琶与他。等他唱小词儿我听罢。”那申二姐一径要施逞他能弹接唱,一面轻摇罗袖,款跨鲛绡,顿开喉音,把弦儿放得低低的,弹了个四不应山坡羊:

“一向来,不曾和冤家面会。肺腑情,难稍难寄。我的心诚想着你,你为我悬心挂意。咱两个相交,不分个彼此。山盟海誓,心中牢记。你比莺莺重生而再有,可惜不在那蒲东寺。不由人一见了眼角留情来呵,玉貌生春,你花容无比。听了声娇姿,好教人目断东墙,把西楼倦倚。”

“意中人,两人里悬心挂意。意儿里,不得和你两个眉来眼去。去了时,强挨孤枕。枕儿寒,衾儿剩,瑶琴独对,病体如柴,瘦损了腰肢。知道你夫人行应难离,倒等的我寸心如醉。最关心伴着这一盏寒灯来呵,又被风弄竹声,只道多情到矣。急忙出离了书帏,不想是花影轻摇,月明如水。”

唱了两个山坡羊,叫了斟酒。那韩道国教浑家筛酒上来,满斟一盏,递与西门庆。因说:“申二姐,你还有好锁南枝,唱两个儿与老爹听。”那申二姐改了调儿,唱锁南枝道:

“初相会,可意人,年少青春,不上二旬。黑鬖鬖两朵乌云,红馥馥一点朱唇,脸赛夭桃如嫩笋。若生在画阁兰堂,端的也有个夫人分。可惜在章台,出落做下品。但能勾改嫁从良,胜强似弃旧迎新。”

“初相会,可意娇,月貌花容,风尘中最少。瘦腰肢一捻堪描,俏心肠百事难学。恨只恨,和他相逢不早。常则愿席上樽前,浅斟低唱相偎抱,一觑一个真,一看一个饱。虽然是半霎欢娱,权且将闷减愁消。”

西门庆听了这两个锁南枝,正打着他初请了郑月儿那一节事来,心中甚喜。又见他叫了个赏音。王六儿在旁满满的又斟上一盏,笑嘻嘻说道:“爹,你慢慢儿的消饮。申二姐这个纔是零头儿,他还记得好些小令儿哩。到明日闲了,拿轿子接了,唱与他娘每听。”又说:“宅中那位唱姐儿?”西门庆道:“那个是常在我家走的郁大姐,这好些年代了。”王六儿道:“管情申二姐到宅里,比他唱的高。爹到明日呼唤他,早些儿来对我说。我使孩子早拿轿子去接他,送到宅内去。”西门庆因说:“申二姐,我重阳那日使人来接你,去不去?”申二姐道:“老爹说那里话,但呼唤小的,怎敢违阻?”西门庆听见他说话儿,心中大喜。不一时,交杯换盏之间,王六儿恐席间说话不方便,教他唱了几套。悄悄向韩道国说:“教小厮招弟儿送过他那边乐三嫂家歇去罢。”临去,拜辞西门庆。门庆向袖中掏出一包儿三钱,赏赐与他买弦。那申二姐连忙花枝招飐,向西门庆磕头谢了。西门庆约下:“我初八日使人请你去。”那王六儿道:“爹只教王经来对我说,等这里教小厮送他去。”那申二姐拜辞了韩道国夫妇,招弟领着往隔壁去了。那韩道国打发申二姐去了,与老婆说知,就往铺子里睡去了。只落下老婆在席上,陪西门庆掷骰饮酒。吃了一回,两个看看吃的涎将上来,西门庆推起身往后边更衣,就走入妇人房里,两个顶门顽耍。王经便把灯烛拿出来,在前半间内,和玳安、琴童儿三个,做一处饮酒。那后生胡秀,不知道多咱时分,在后边厨下偷吃多几碗酒,打发厨子去了,走在王六儿隔壁半间供养佛祖先堂儿内地下,铺着一领席就睡着了。睡了一觉起来,原来与那边卧房,止隔着一层板壁儿。忽听妇人房里声唤起来,这胡秀只见板壁缝儿,透过灯喨儿来。只道西门庆去了,韩道国在房中宿歇。暗暗用头上簪子,取下来,刺破透板缝中糊的纸,打一往那边张看。见那边房中,喨腾腾点着灯烛。不想西门庆和老婆在屋里,两个正干得好伶伶俐俐。看见把老婆两只腿,都是用脚带吊在床顶上。西门庆上身止着一件绫袄儿,下身赤露,就在床沿上。两个一来一往,一动一静,搧打的连身响喨。老婆口里百般言语都叫将出来,淫声艳语,通做成一块。良久,只听老婆说:“我的亲达,你要烧淫妇,随你心里拣着那块,只顾烧,淫妇不敢拦你。左右淫妇的身子属了你,顾的那些儿了。”西门庆道:“只怕你家里的嗔是的!”老婆道:“那忘八七个头八个胆,他敢嗔?他靠着那里过日子哩!”西门庆道:“你既是一心在我身上。到明日等卖下银子,这遭打发他和来保起身,亦发留他长远在南边立庄,做个买手。家中已有甘伙计发卖,那里只是缺少个买手看着置货。”老婆道:“等走过两遭儿回来,都教他去。省的闲着在家,做甚么?他说道:‘倒在外边走惯了,一心只要外边去。’他江湖从小儿走过,甚么买卖客货中事儿不知道?你若下顾他,可知好哩。等他回来,我房里替他寻下一个。我也不要他,一心扑在你身上,随你把我安插在那里就是了。我若说一句假,把淫妇不值钱身子就烂化了。”西门庆道:“我儿,你快休赌誓!”这里两个一动一静,都被这胡秀听了个不亦乐乎。那韩道国先在家中不见胡秀,只说往铺子里睡去了。走到段子铺里,问王显、荣海,说他没来。韩道国一面又走回家,叫开门,前后寻胡秀,那里得来?只见王经陪玳安、琴童,三个在前边吃酒。这胡秀听见他的语音来家,连忙倒在席上,又推睡了。不一时,韩道国点灯寻到佛堂地下,看见他鼻口内打鼾睡,用脚踢醒,骂道:“贼野狗死囚,还不起来!我只说先往铺子里睡去,你原来在这里挺的好觉儿。还不起来跟我去!”那胡秀起来,推揉了揉眼,楞楞睁睁,跟道国往铺子里去了。西门庆弄老婆,直弄勾有一个时辰,方纔了事。烧了王六儿心口里,并〈毛皮〉盖子上,尾停骨儿上,共三处香。老婆起来,穿了衣服,教丫鬟打发舀水净了手。重筛暖酒,再上佳希,情话攀盘。又吃了几锺,方纔起身上马。玳安、王经、琴童三个跟着,到家中已有二更天气。走到李瓶儿房中。李瓶儿睡在床上,见他吃的酣酣儿的进来,说道:“你今日在谁家吃酒来?”西门庆悉把韩道国请我,见我丢了孩子,与我释闷。他家叫了个女先生申二姐来,年经小小,好不会唱。又不说郁大姐,等到明日重阳,使小厮拿轿子,接他来家唱两日你每听,就与你解解闷。你紧心里不好,休要只顾思想他了。说着,就要叫迎春来脱衣裳,和李瓶儿睡。李瓶儿道:“你没的说,我下边不住的长流,丫头火上替我煎药哩。你往别人屋里睡去罢!你看着我成日好模样儿罢了,只有一口游气儿在这里边,来缠我起来。”西门庆道:“我的心肝!我心里舍不的你,只要和你睡,如之奈何?”李瓶儿瞟了他一眼,笑了笑儿:“谁信你那虚嘴掠舌的?我到明日死了,你也舍不的我罢!”又道:“亦发等我好好儿,你再进来和我睡,也是不迟。”那西门庆坐了一回,说道:“罢罢!你不留我,等我往潘六儿那边睡去罢。”李瓶儿道:“着来你去,省的屈着你那心肠儿。他那里正等的你火里火发,你不去,都忙惚儿来我这屋里缠。”西门庆道:“你恁说,我又不去了。”那李瓶儿微笑道:“我哄你哩,你去么?”于是打发西门庆过去了。这李瓶儿起来,坐在床上,迎春伺候他吃药。拿起那药来,止不住扑簌簌从香腮边滚下泪来,长吁了一口气,方纔吃那盏药。正是:

“心中无限伤心事,付与黄鹂叫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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