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应伯爵郊园会诸友 任医官豪家看病症 第3小节
唱毕,酒兴将阑。那白来创寻见园厅上,架着一面小小花框羯鼓,被他驮在湖山石后,又折一枝花来,要催花击鼓。西门庆叫李惠、吴铭击鼓,一个眼色,他两个就晓得了,从石孔内瞧着,到会吃的面前,鼓就住了。白来创道:“毕竟贼油嘴,有些作弊!我自去打鼓。”也弄西门庆吃了几杯。正吃得热闹,只见书童抢进来,到西门庆身边,附耳低言道:“六娘子身子不好的紧,快请爹回来。马也备在门外接了。”西门庆听得,连忙走起告辞。那时酒都有了,众人都起身。伯爵道:“哥,今日不曾奉酒,怎的好去?是这些耳报法极不好。”便待留住。西门庆以实情告诉他,就谢了上马来。伯爵又留众人,一个韩金钏霎眼挫不见了。伯爵蹑足潜踪寻去,只见在湖山石下撒尿,露出一条红线,抛却万颗明珠。伯爵在隔篱笆眼,把草戏他的牝口。韩金钏撒也撒不完,吃了一惊,就立起,裈腰都湿了。骂道:“碜短命,恁尖酸的没槽道!”面都红了,带笑带骂出来。伯爵与众人说知,又笑了一番。西门庆原留琴童与伯爵收拾家活。琴童收拾风炉食具下舡,都进城了。众人谢了伯爵,各散去讫。伯爵就打发两只舡钱,琴童送进家活,伯爵就打发琴童吃酒。都不在话下。却说西门庆来家,两步做一步走,一直走进六娘房里。迎春道:“俺娘了不得病,爹快看看他。”走到床边,只见李瓶儿咿嘤的叫疼,却是胃腕作疼。西门庆听他叫得苦楚,连忙道:“快去请任医官来看你。”就叫迎春:“唤书童写帖,去请任太医。”迎春出去说了。书童随写侍生帖,去请任太医了。西门庆拥了李瓶儿,坐在床上,李瓶儿道:“恁的酒气!”西门庆道:“是胃虚了,便厌着酒气。”又对迎春道:“可曾吃些粥汤?”迎春回道:“今早至今,一粒米也没有用,只吃了两三瓯汤儿。心口肚腹两腰子,都疼得异样的。”西门庆攒着眉,皱着眼,叹了几口气。又问如意儿:“官哥身子好了么?”如意儿道:“昨夜还有头热,还要哭哩!”西门庆道:“恁的悔气!娘儿两个都病了,怎的好?留得娘的精神,还好去支持孩子哩!”李瓶儿又叫疼起来了。西门庆道:“且耐心着,太医也就来了。待他看过脉,吃两锺药,就好了的。”迎春打扫房里,抹净卓椅,烧香点茶。又支持奶子,引鬬得官哥睡着。此时有更次了,外边狗叫得不迭,却是琴童归来。不一时,书童掌了灯,照着任太医四角方巾,大袖衣服,骑马来了。进门坐在轩下。书童走进来说:“请了来了,坐在轩下了。”西门庆道:“好了,快拿茶出来。”玳安即便掇茶,跟西门庆出去迎接任太医。太医道:“不知尊府那一位看脉?失候了,负罪实多!”西门庆道:“昏夜劳重,心切不安。万惟垂谅!”太医着地打躬道:“不敢!”吃了一锺熏豆子撒的茶,就问:“看那一位尊恙?”西门庆道:“是第六个小妾。”又换一锺咸樱桃的茶 ,说了几句闲话。玳安接锺,西门庆道:“里面可曾收拾?你进去话声,掌灯出来照进去。”玳安进到房里去话了一声,就掌灯出来回报。西门庆就起身打躬,邀太医进房。太医遇着一个门口,或是阶头上,或是转弯去处,就打一个半喏的躬,浑身恭敬,满口寒温。走进房里,只见沉烟绕金鼎,兰火爇银缸。锦帐重围,玉钩齐下。真是繁华深处,果然别一洞天。西门庆看了太医的椅子,太医道:“不消了。”也答看了西门庆椅子,就坐下了。迎春便把绣褥来,衬起李瓶儿的手,又把锦帕来拥了玉臂,又把自己袖口笼着他纤指,从帐底下露出一段粉白的臂,来与太医看脉。太医澄心定气,候得脉来 却是胃虚气弱,血少肝经旺,心境不清,火在三焦,须要降火滋荣。就依书据理,与西门庆说了。西门庆道:“先生果然如见,实是这样的。这个小妾,性子极忍耐得。”太医道:“政为这个缘故,所以他肝经原旺,人却不知他。如今木克了土,胃气自弱了。气那里得满?血那里得生?水不能载火,火都升上截来。胸膈作饱作疼,肚子也时常作疼。血虚了,两腰子浑身骨节里头,通作酸痛,饮食也吃不下了。可是这等的?”迎春道:“正是这样的。”西门庆道:“真正任仙人了!贵道里望闻问切,如先生这样明白脉理,不消问的,只管说出来了。也是小妾有幸!”太医深打躬道:“晚生晓得甚的?只是猜多了。”西门庆道:“太谦逊了些。”又问:“如今小妾该用什么药?”太医道:“只是降火滋荣,火降了,这胸膈自然宽泰;血足了,腰胁自然不作疼了。不要认是外感,一些也不是的,都是不足之症。”又问道:“经事来得匀么?”迎春道:“便是不得准。”太医道:“几时便来一次?”迎春道:“自从养了官哥,还不见十分来。”太医道:“元气原弱,产后失调,遂致血虚了,不是壅积了,要用疏通药。要逐渐吃些丸药,养他转来才好。不然,就要做牢了病。”西门庆道:“便是极看得明白。如今先求煎剂,救得目前痛苦。还要求些丸药。”太医道:“当得。晚生返舍,即便送来,没事的。只要知此症,乃不足之症;其胸膈作痛,乃火痛,非外感也;其腰胁怪疼,乃血虚,非血滞也。吃了药去,自然逐一好起来,不须焦躁得。”西门庆谢不绝口。刚起身出房,官哥又醒觉了,哭起来。太医道:“这位公子好声音。”西门庆道:“便是也会生病,不好得紧。连累小妾,日夜不得安枕。”一路送出来了。却说书童对琴童道:“我方纔去请他,他已早睡了。敲得半日门,纔有人出来。那老子一路揉眼出来,上了马,还打盹不住,我只愁突了下来。”琴童道:“你是苦差使。我今日游玩得了不的,又吃一肚子酒。”政在闲话,玳安掌灯,跟西门庆送出太医来。到轩下,太医只管走。西门庆道:“请宽坐,再奉一茶,还要便饭点心。”太医摇头道:“多谢盛情,不敢领了。”一直走到出来。西门庆送上马,就差书童掌灯送去。别了太医,飞的进去。交玳安拿一两银子,赶上随去讨药。直到任太医家,太医下了马,对他两个道:“阿叔们,且坐着吃茶,我去拿药出来。”玳安拿礼盒,送与太医道:“药金请收了。”太医道:“我们是相知朋友,不敢受你老爷的礼。”书童道:“定求收了,纔好领药。不然,我们药也不好拿去。恐怕回家去,一定又要送来,空走脚步。不如作速收了,候的药去便好。”玳安道:“无钱课不灵,定求收了。”太医只得收了。见药金盛了,就进去簇起煎剂,连瓶内丸子药,也倒了浅半瓶。两个小厮吃茶毕,里面打发回帖出来,与玳安、书童。径闭了门,两个小厮回来。西门庆见了药袋厚大的,说道:“怎地许多!”拆开看时,却是丸药也在里面了。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方纔他说先送煎药,如今都送了来!也好也好。”看药袋上是写着:“降火滋荣汤。水二锺,姜不用,煎至捌分,食远服,查再煎。忌食麸面油腻炙煿等物。”又打上“世医任氏药室”的印记。又一封筒,大红票签,写着“加味地黄丸”。西门庆把药交迎春,先分付煎一帖起来。李瓶儿又吃了些汤,迎春把药熬了,西门庆自家看药,泸清了查出来。捧到李瓶儿床前,道:“六娘,药在此了。”李瓶儿翻身转来,不胜娇颤。西门庆一手拿药,一手扶着他头颈,李瓶儿吃了叫苦,迎春就拿滚水来过了口。西门庆吃了粥,洗了足,就伴李瓶儿睡了。迎春又烧些热汤护着,也连衣服假睡了。说也奇怪,吃了这药,就有睡了。西门庆也就熟睡去了。官哥只管要哭起来,如意儿恐怕哭醒了李瓶儿,把奶子来放他吃,后边也寂寂的睡了。到次日,西门庆将起身,问李瓶儿:“昨夜觉好些儿么?”李瓶儿道:“可霎作怪!吃了药,不知怎地睡的熟了。今日心腹里,都觉不十分怪疼了。学了昨的下半晚,真要痛死人也!”西门庆笑道:“谢天谢天!如今再煎他二锺吃了,就全好了。”迎春就煎起第二锺来吃了。西门庆一个惊魂,落向爪哇国去了。怎见得?有诗为证:
“西施时把翠蛾颦,幸有仙丹妙入神;
信是药医不死病,果然佛度有缘人。”
毕竟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非兰陵笑笑生笔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