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西门庆迎请宋巡按 永福寺饯行遇胡僧 第3小节
写毕,交书童粘于壁上,以为后日之遗焉。因问二妓:“你等叫甚名字?”一个道:“小的姓董,名唤娇儿,他叫韩金钏儿。”蔡御史又道:“你二人有号没有?”董娇儿道:“小的无名娼妓,那讨号来?”蔡御史道:“你等休要太谦。”问至再三,韩金钏儿方说:“小的号玉卿。”董娇儿道:“小的贱号薇仙。”蔡御史一闻“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怀。令书童取棋卓来,摆下棋子。蔡御史与董娇儿两个着棋。西门庆陪侍。韩金钏儿把金樽,在旁边递酒。书童拍手歌唱玉芙蓉。唱道:
“东风柳絮飘,玉砌兰芽小,这春光艳冶,巧鬬难描。墙头红粉红佳人笑,蹴罢秋千香汗消。寻芳兴,不辞路遥。我只见酒旗摇曳杏花稍。”
唱毕,蔡御史嬴了董娇儿一盘棋。董娇儿吃过,回奉蔡御史。韩金钏儿这里,递与西门庆,陪饮一杯。书童又唱道:
“风吃蕉尾翻,雨洒荷珠乱,见坐人盘鬓如蝉。湘纨半掩芙蓉面,彩袖轻飘赛小蛮。秋波脸,雨情牵好难。引的人意迟寂寞泪阑干。”
饮了酒,两人又下。董娇儿赢了,连忙递酒一杯与蔡御史。西门庆在傍,又陪饮一杯。书童又唱:
“黄花遍地开,百草皆雕败,小蛩吟唧唧空阶。牛郎夜夜依然在,织女缘何不见来?恹恹害,糊突梦怎猜?我会他激滴湿,表记凤头鞋。”
唱毕,蔡御史道:“四泉,夜深了,不胜酒力了。”于是走出外边来,跕立在于花下。那时正是四月半头时分,月色纔上。西门庆道:“老先生,天色还早哩。还有韩金钏,未曾赏他一杯酒。”蔡御史道:“正是,你唤他来,我就此花下立饮一杯。”于是韩金钏儿拿大金桃杯满斟一杯,用纤手捧递上去,董娇儿在傍捧果。书童拍手又唱风四个:
“梨花散乱飞,不见游蜂翅,小窗前鹊踏枯枝。愁闻冒雪寻梅至,忽听铜壶更漏迟。伤心事,把离情自思。我为他写情书,阁不住笔尖儿。”
蔡御史吃过,斟上一杯赏与韩金钏儿,因告辞道:“四泉,今日酒太多了,令盛价收过去罢。”于是与西门庆握手相语,说道:“贤公盛情盛德,此心悬悬。若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向日所贷,学生耿耿在心,在京已与云峰表过。倘我后日有一步寸进,断不敢有辜盛德!”西门庆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倒不消介意。”那韩金钏儿见他一手拉着董娇儿,知局就往后边去了。到了上房里,月娘便问:“你怎的不陪他睡来了?”韩金钏笑道:“他留下董娇儿了。我不来,只在那里做甚么?”良久,西门庆亦告了安置,进来。叫了来兴儿,分付;“明日早五更,打发食盒酒米,点心下饭。叫了厨役跟了往门外永福寺去,那里与你蔡老爹送行。两个小优儿答应,休要误了。”来兴儿道:“家里二娘上寿,没人看来。”西门庆道:“留下棋童儿买东西,叫厨子后边大灶上做罢。”不一时,书童、玳安收下家活来。又讨了一壶好茶,往花园里去,与蔡老爹漱口。翡翠轩书房,床上铺陈衾枕,俱各完备。蔡御史见董娇儿手中拿着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儿,上面水墨画着一种湘兰,平溪流水。董娇儿道:“敢烦老爹赏我一首诗在上面。蔡御史道:“无可为题,就指着你这薇仙号。”于是灯下来兴,拈起笔来,写了四句在上:
“小院闲庭寂不哗,一池月上浸窗纱;
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对紫薇花。”
写毕,那董娇儿连忙拜谢了,两个收拾上床就寝。书童、玳安与他家人在明间里睡,一宿晚景不题。次日早辰,蔡御史与了董娇儿一两银子,用红布大包封着。到于后边,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笑说道:“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因交月娘每人又与了他五钱,早从后门打发他去了。书童舀洗面水,打发他梳洗穿衣。西门庆出来,在厅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轿马来接,与西门庆作辞,谢了又谢。西门庆又道:“学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处,学生这里书去,千万留神一二,足仞不浅。”蔡御史道:“休说贤公华扎下临,只盛价有片布到,学生无不奉行。”说毕,二人同上马。左右跟随出城外,到于永福寺,借长老方丈,摆酒饯行。来兴儿与厨役,早已安排卓席停当。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弹唱。数杯之后,坐不移时,蔡御史起身。夫马坐轿,在于山门外伺候。临行,西门庆说起苗青之事:“乃学生相知,因诖误在旧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扬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问结了。倘见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蔡御史道:“这个不妨。我见宋年兄说,设使就提来,放了他去就是了。”西门庆又作揖谢了。看官听说:后来宋御史往济南去,河道中又与蔡御史会在那舡上,公人扬州提了苗青来。蔡御史说道:“此系曾公手里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去了。倒下详去东平府,还只把两个舡家决不待时,安童便放了。正是:
“心事如此如此,天理未然未然。”
有诗单表人情之有亏人处。诗曰:
“公道人情两是非,人情公道最难为;
若依公道人情失,顺了人情公道亏。”
胡知府已受了西门庆夏提刑嘱托,无不做分上。要说此系后事。当日西门庆要送至舡上。蔡御史不肯,说道:“贤公不消远送,只此告别。”西门庆道:“万惟保重,容差小价问安。”说毕,蔡御史上轿而去。西门庆回到方丈坐下,长老走来递茶,头戴僧伽帽,身披袈裟,小沙弥拿着茶托,递茶去,合掌道了问讯。西门庆答礼相还。见他雪眉交白,便问:“长老多大年纪?长老道:“小僧七十有五。”西门庆道:“倒还这等康健!”因问:“法号称呼甚么?”长老道:“小僧法名道坚。”“有几位徒弟?”长老道:“止有两个小徒,本寺也有三十余僧行。”西门庆道:“你这寺院,倒也宽大,只是欠修整。”长老道:“不瞒老爹说,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盖造,常住里没钱粮修理,丢得坏了。”西门庆道:“原来就是你守备府周爷的香火院。我见他家庄子不远,不打紧处。你禀了你周爷写个缘簿,一般别处也再化着。来我那里,我也资助你些布施。”道坚连忙合掌问讯谢了。西门庆分付玳安儿,书袋内取一两银子,谢长老:“今日打搅长老这里。”道坚道:“小僧不知老爷来,不曾预备斋供。”西门庆道:“我要往后边更更衣去。”道坚连忙叫小沙弥开便门。西门庆更了衣,因见方丈后面五间大禅堂,有许多云游和尚,在那里敲着木鱼念经。西门庆不因不由,信步走入里面观看。见一个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搊搜。生的豹头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鸡蜡箍儿,穿一领肉红直裰。颏下髭须乱拃,头上有一脑光檐。就是个形容古怪真罗汉,木除火性独眼龙。在禅床上,旋定过去了。垂着头,把脖子缩到腔子里,鼻口中流下玉筋来。西门庆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此僧必然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有此异相?等我叫醒他,问他个端的。”于是应声叫那位僧人:“你是那里人氏?何处高僧?云游到此?”叫了头一声,不答应;第二声,也不言语,第三声,只见这个僧人,在禅床上把身上打了个挺,伸了伸腰,睁开一只眼,跳将起来,向西门庆点了点头儿,粗声应道:“你问我怎的?贫僧行不问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国密松林齐腰峰寒庭寺下来的胡僧,云游至此,施药济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话说?”西门庆道:“你既是施药济人,我问你求些滋补的药儿,你有也没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请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门庆道:“你说去,即此就行。”那胡僧直竖起身来,向床头取过他的铁柱杖来拄着,背上他的皮褡裢,褡裢内盛着两个药葫芦儿,下的禅堂,就往外走。西门庆分付玳安,叫了两个驴子,同师父先往家去,等着我就来。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骑马只顾先行,贫僧也不骑头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门庆道:“已定是个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分付玳安好歹跟着他同行。于是作辞长老上马,仆从跟随,径直进城来家。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儿生日,家中又是李娇儿上寿,有堂客吃酒。后晌时分,只见王六儿家没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经来请西门庆。分付他宅门首,只寻玳安儿说话。不见玳安在门首,只顾立,立了约一个时辰。正值月娘与李娇儿送院里李妈妈出来上轿。看见一个十五六岁扎包髻儿小厮,问:“是那里的?”那小厮三不知走到根前,与月娘磕了个头,说道:“我是韩家,寻安哥说话。”月娘问:“那安哥?”平安在傍边,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儿那里来的,恐怕他说岔了话,向前把他拉过一边,对月娘说:“他是韩家伙计家使了来寻玳安儿,问韩伙计几时来?”以此哄过,月娘不言语,回后边去了。不一时,玳安与胡僧先到门首,走的两腿皆酸,浑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僧体貌从容,气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儿那边使了王经来请爹寻他说话一节,对玳安儿说了:“不想大娘正送院里李奶奶出来,门首上轿,看见。他冒冒势势,走到根前,与大娘磕头。大娘问他,说我是韩家的,早是我在傍边,拉过一边。落后大娘问我,我说是韩伙计家的,使他来问他韩伙计几时来?大娘纔不言语了。早是没曾禡觉出来。等住回娘若问你,也是这般说。”那玳安走的睁睁的,只顾搧扇子:“今日造化低的也,怎的平白爹交我领了这贼秃囚来,好近远儿,从门外寺里,直走到家。路上通没歇脚儿。走的我上气不接着下气儿!爹交顾驴子与他骑,他又不骑。便便走着没事没事的,难为我这两条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脚也踏破了,攘气的营生!”平安道:“爹请他来家做甚么?”玳安道:“谁知道?他说问他讨甚么药哩!”正说着,只闻唱道之声。西门庆到家,看见胡僧在门首,说道:“吾师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让至里面大厅上坐。西门庆叫书童接了衣裳,换了小帽,陪他坐的。那胡僧睁眼观见厅堂高远,院于深沉,门上挂的是龟背纹虾须织抹绿珠帘,地下铺狮子滚绣球绒毛线毯,正当中放一张蜻蜓腿螳螂肚皂色起楞的卓子,卓子上安着绦环样须弥座大理石屏风,周围摆的都是泥鳅头楠木靶肿斤的校椅,两壁挂的画,都是紫竹杆儿绫边玛瑙轴头。正是:
“鼍皮画鼓振庭堂, 乌木春抬盛酒器。”
胡僧看毕,西门庆问道:“吾师用酒不用?”胡僧道:“贫僧酒肉齐行。”西门庆一面分付小厮:“后边不消看素馔,拿酒饭来。”那时正是李娇儿生日,厨下肴馔下饭都有。安放卓儿,只顾拿上来。先绰边儿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头鱼 ,一碟糟鸭 ,一碟乌皮鸡 ,一碟舞鲈公。又拿了四样下饭来:一碟羊角葱 火川炒的核桃肉 ,一碟细切的〈食皆〉〈食禾〉样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 ,一碟光溜溜的滑鳅 。次又拿了一道汤饭出来,一个碗内两个肉员子,夹着一条花斤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西门庆让胡僧吃了,教琴童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 ,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来,倾在那倒垂莲蓬高脚锺内,递与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内,一吸而饮之。随即又是两样添换上来:一碟寸扎的骑马肠儿,一碟子腌腊鹅脖子 。又是两样艳物,与胡僧下酒:一碟子癞葡萄 ,一碟流心红李子。落后又是一大碗鳝鱼面 与菜卷儿 ,一齐拿上来,与胡僧打散。登时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儿,便道:“贫僧酒醉饭饱,足可以勾了。”西门庆叫左右拿过酒卓去,因问他求房术的药儿。胡僧道:“我有一枝药,乃老君炼就,王母传方,非人不度,非人不传。专度有缘。既是官人厚待于我,我与你几丸罢。”于是向褡裢内取出葫芦儿,倾出百十丸。分付:“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烧酒 送下。”又搬向那一个葫儿捏了,取二钱一块粉红膏儿,分付:“每次只许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胀的慌,用手捏着两边腿上,只顾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节用之,不可轻泄于人。”西门庆双手接了,说道:“我且问你,这药有何功效?”胡僧说:“形如鸡卵,色似鹅黄。三次老君炮炼,王母亲手传方。外视轻如粪土,内觑贵乎玕琅。比金金岂换,比玉玉何偿。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厦高堂。任你轻袋肥马,任你才俊栋梁。此药用托掌内,飘然身入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长芳。玉山无颓败,丹田夜有光。一战精神爽,再战气血刚。不拘娇艳宠,十二美红妆。交接从吾好,彻夜硬如槍。服久宽脾胃,滋肾又扶阳。百日须发黑,千朝体自强。固齿能明目,阳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饭与猫尝。三日淫无度,四日热难当,白猫变为黑,尿粪俱停亡。夏月当风卧,冬天水里藏。若还不解泄,毛脱尽精光。每服一厘半,阳兴愈健强。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伤。老妇颦眉蹙,淫娼不可当。有时心倦怠,收兵罢战场。冷水吞一口,阳回精不伤。快美终宵乐,春色满兰房。赠与知音客,永作保身方。”西门庆听了,要问他求方,说道:“请医须请良,传药须传方。吾师不传于我方儿,倘或我久后用没了,那里寻师父去?随师父要多少东西,我与师父。”因令玳安:“后边快取二十两白金来。”递与胡僧,要问他求这一枝药方。那胡僧笑道:“贫僧乃出家之人,云游四方,要这资财何用?官人趁早收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门庆见他不肯传方,便道:“师父,你不受资财。我有一匹四丈长大布,与师父做件衣服罢。”即令左右取来,双手递与胡僧。僧方纔打问讯谢了。临出门,又分付:“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毕,背上褡裢,拴定拐杖,出门扬长而去。正是:
“柱杖挑擎双日月,芒鞋踏遍九军州。”
有诗为证:
“弥勒和尚到神州,布袋横拖拄杖头,
饶你化身千百化,一身还有一身愁。”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