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元夜游行遇雪雨 妻妾笑卜龟儿卦 第3小节
正唱着,月娘便道:“怎的这一回子恁凉凄凄的起来?”来安在旁说道:“外边天寒下雪哩!”孟玉楼道:“姐姐,你身上穿的不单薄?我倒带了个绵披袄子来了,咱这一回夜深不冷么?”月娘道:“见是下雪,叫个小厮,家里取皮袄来咱们穿。”那来安连忙走下来,对玳安说:“娘分付教人家去取娘们皮袄哩。”那玳安便叫琴童儿:“你取去罢,等我在这里伺侯。”那琴童也不问,一直家去了。少顷,月娘想起金莲的皮袄,因问来安儿:“谁取皮袄去了?”来安道:“琴童取去了。”月娘道:“也不问我就去了。”玉楼道:“刚纔短了一句话,就教他拿俺的皮袄。他五娘没皮袄,只取姐姐的来罢。”月娘道:“怎的家中没有?还有当的人家一件皮袄,取来与六娘穿就是了。”月娘便问:“玳安那奴才怎的不去,都使这奴才去了?你叫他来。”一面把玳安叫到根前,吃月娘尽力骂了几句:“好的好奴才!是你怎的不动?又遣将儿,使了那个奴才去了,也不问我声儿,三不知就去了。但坐坛遣将儿,怪不的你做了大官儿,恐怕打动他展指儿巾,就只遣他去。”玳安道:“娘错怪了小的,头里娘分付教小的去,小的敢不去?若使来安下来,只说教一个家里去。”月娘道:“那来安小奴才,敢分付你?俺们恁大老婆,还不敢使你哩!如今但的你这奴才们,想有些折儿也怎的!一来主子烟熏的佛像挂在墙上,有恁施主,有恁和尚?你说你恁行动,两头戳舌献动出尖儿,外合里表,奸懒食纔,奸消流水,背地瞒官作弊,干的那茧儿,我不知道?头里你家主子没使你送李桂儿家去,你怎的送他?人拿着毡包,你还匹甚手夺过去了。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你,使你进来说,你怎的不进来?你使就恁送他,里面图嘴吃去了,都使别人进来。须知我若骂,只骂那个人了,你还说你不久惯牢成?”玳安道:“这个也没人,就是画童儿过的舌。爹见他抱着毡包,教我:‘你送送你桂姨去罢。’使了他进来时,娘说留丫头,不留丫头,不在于小的,小的管他怎的?”月娘大怒骂道:“贼奴才还要说嘴哩!我可不这里闲着,和你犯牙儿哩!你这奴才脱脖倒坳过扬了。我使着不动,耍嘴儿!我就不信,到明日不对他说,把这欺心奴才打与他个烂羊头也不筭!”吴大妗子道:“玳安儿,还不快替你娘们取皮袄去!他恼了。”又道:“姐姐,你分付他拿那里皮袄与五娘穿?”潘金莲接过来说道:“姐姐不要取去,我不穿皮袄。教他家里捎了我的披袄子来我穿罢。人家当的赤色好也夕也,黄狗皮也似的,穿在身上教人笑话,也不气长久,后还赎的去了。”月娘道:“这皮袄纔不是当,倒是当人李智少十六两银子,准折的皮袄。当的王招宣府里那件皮袄,与李娇儿穿了。”因分付玳安:“皮袄在大橱里,教玉筲寻与你,就把大姐的皮袄也带了来。”那玳安把嘴谷都走出来。陈经济问道:“你往那去?”玳安道:“精是攘气的营生!一遍生活两遍做。这咱晚又往家里跑一遭。”径走到家。西门庆还在大门首吃酒,傅伙计、云主管都去了。还有应伯爵、谢希大、韩道国、贲四众人吃酒未去。便问玳安:“你娘门来了?”玳安道:“没来。使小的取皮袄来了。”说毕,便往后走。先是琴童到家。上房里寻玉筲要皮袄。小玉坐在炕上,正没好气,说道:“四个淫妇今日都在贲四老婆家吃酒哩,我不知道皮袄放在那里?往他家问他要去。”这琴童一直走到贲四家,且不叫,在窗外悄悄觑听。只有贲四嫂说道:“大姑和二姑,怎的这半日酒也不上,菜儿也不拣一箸儿?嫌俺小家儿人家整治的不好吃也恁的?”春梅道:“四嫂,俺们酒勾了。”贲四嫂道:“耶嚛!没的说。怎的这等上门儿怪人家?”又叫韩回子老婆:“便是我的切怜,就如东副东一样,三姑、四姑根前酒,你也替我劝劝儿,怎的单拔?”叫长姐:“筛酒来,斟与三姑吃。你四姑锺儿斟浅些儿罢。”兰香道:“我自来吃不的。”贲四娘道:“你姐儿们今日受饿,没甚么可口的菜儿管待,休要笑话。今日要叫了先生来唱与姑娘们下酒,又恐怕爹那里听着。浅房浅屋,说不的俺小家儿人家的苦。”说着,琴童儿敲了敲门,众人多不言语了。半日,只听长儿问:“是谁?”琴童道:“是我,寻姐说话。”一面开了门,那琴童入来。玉筲便问:“娘来了?”那琴童看着待笑,平日不言语。玉筲道:“怪雌牙儿!”因问着:“你看雌的那牙!问着不言语。”琴童道:“娘们还在妗子家吃酒哩。见天阴下雪,使我来家取皮袄来,都教包了去哩。”玉筲道:“皮袄在外描金柜子里不是?叫小玉拿与你。”琴童道:“小玉说教我来问你要。”玉筲道:“你信那小淫妇儿。他不知道怎的!”春梅道:“你每有皮袄的,都打发与他。俺娘也没皮袄,自我不动身。”兰香对琴童:“你三娘皮袄,问小鸾要。”迎春便向腰里拿钥匙与琴童儿:“教绣春开里间门拿与你。”那琴童儿走到后边,上房小玉和玉楼房中小鸾都包了皮袄交与他。正拿着往外走,遇见玳安问道:“你来家做甚么?”玳安道:“你还说哩,为你来了,平白教大娘骂了我一顿好的。又使我来取五娘的皮袄来。”琴童道:“我如今取六娘的皮袄去也。”玳安道:“你取了还在这里等着,我一答儿里去。你先去了不打紧,又惹的大娘骂我。”说毕,玳安来到上房,小玉正在炕上笼着炉台拷火,口中磕瓜子儿。见了玳安问道:“原来你也来了。”玳安道:“你又说哩,受了一肚子气在这里。”于是把月娘骂他一节,前后诉说一遍:“着琴童取皮袄,嗔我不来,说我遣将儿。因为五娘没皮袄,又教我来,去说大橱里有李三准折的一领皮袄,教拿与我去哩!”小玉道:“玉筲拿了里间门上钥匙,都在贲四家吃酒哩,教他来拿。”玳安道:“琴童往六娘房里去取皮袄便来也,教他叫去,我且歇歇腿儿,拷拷火儿着。”那小玉便让炕头儿,与他并有相挨着向火。小玉道:“壶里有酒,筛盏子你吃?”玳安道:“可知好哩,看你下顾!”小玉下来,把壶坐在火上,抽开抽梯,拿了一盏子腊鹅肉 ,筛酒与他。无人处,两个就搂着咂舌亲嘴。正吃着酒,只见琴童儿进来。玳安让他吃了一盏子,便使他叫玉筲姐来,拿皮袄与五娘穿。那琴童把毡包放下,走到贲四家,叫玉筲。玉筲骂道:“贼囚根子,又来做甚么?”又下来递与钥匙,教小玉开门。那小玉开了里间房门,取了一把钥匙,通了半日,白通不开,锁了门。那玉筲道:“不是那个钥匙,娘橱里钥匙,在床褥子座下哩。”小玉又骂道:“那淫妇丁子钉在人家不来,两头来回,只教使我着。”能开了橱里,又没皮袄。琴童儿又往贲四家问去,来回走的抱怨了:“就死也死三日三夜,以省合气!又撞者恁瘟死鬼小奶奶儿门,把人瘟也没出了。”向玳安:“你说此回去,又惹的娘骂。不说屋里锁,只怪俺们!”走去又对玉筲说:“里间娘橱里寻,没有皮袄。”玉筲想了想笑道:“我也忘记,在外间大橱里。”到后边,又被小玉骂道:“淫妇吃那野汉子捣昏了,皮袄在这里都到处寻。”一面取出来,将皮袄包了,连大姐披袄,都交付与玳安、琴童两个,拿到吴大妗子家。月娘又骂道:“贼奴才,你说同了,都不来罢了!”那玳安又不敢言语。琴童道:“娘的皮袄都有了,等着姐又寻这件青厢皮袄。”于是打开取出来。吴大妗子灯下观看,说道:“也好一件皮袄,五娘你怎的说他不好?说是黄狗皮?那里有恁黄狗皮,与我一件穿也罢了。”月娘道:“新新的皮袄儿,只是面前歇胸旧了些儿。到明日从新换两遍地金歇胸,穿着就好了。”孟玉楼拿过来,与金莲戏道:“我儿,你过来,你穿上这黄狗皮,娘与你试试看好不好?”金莲道:“有本事明日问汉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平白拾了人家旧皮袄,来披在身上做甚么?”玉楼戏道:“好个不认业的,人家有这一件皮袄,穿在身念佛。”于是替他穿上,见宽宽大大,潘金莲纔不言语。当下吴月娘是貂鼠皮袄,孟玉楼与李瓶儿俱是貂鼠皮袄,都穿在身上,拜辞吴大妗子、二妗子起身。月娘与了郁大姐一包二钱银子。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妗子、列位娘,磕了头罢。”当下吴大妗子与了一对银花儿,月娘与李瓶儿每人袖中摘去一两银子与他,磕头谢了。吴大妗子同二妗子、郑三姐,都还要送月娘众人,因见天气落雪,月娘阻回去了。琴童道:“头里下的还是雪,这回沾在身都是水珠儿,只怕湿了娘们的衣服。问妗子这里讨把伞打了家去。”吴二连忙取了伞来,琴童儿打着。头里两个排军打着灯笼,一簇男女跟了,走几条小巷,到大街上。陈经济路上放了许多花炮,因叫银姐:“你家不远了,俺们送你到家。”月娘便问:“他家去那里?”经济道:“这条胡同内,一直进去,中间一座大门楼,就是他家。”那吴银儿道:“我这里就辞了娘们家去。”月娘道:“地下湿,姐家去了罢,头里已是见过礼了。我还着小厮送你到家。”因叫过玳安:“你送送银姐家去。”经济道:“娘,我与玳安两个去罢。”月娘道:“也罢,姐夫你与他两个同送他送。”那经济得不的一声,同玳安一路送去了。吴月娘众人便回家来。潘金莲路上说:“大姐姐,你原说咱每送他家去,怎的又不去了?”月娘笑道:“你也只是个小孩儿,哄你说着耍了儿,你就信了。皕春院里那处是那里?你我送去!”潘金道:“像人家汉子,在院里嫖院来,家里老婆没曾住那里寻去?寻出没曾打成一锅粥。”月娘道:“你来时儿,他爹到明日往院里去,寻他寻试试;倒没的丢人家汉子当粉头拉了去,看你!”那两个口儿里说着,看看走东街口上,将近乔大户门首。只见乔大户娘子和他外甥媳妇段大姐,在门首站立,远远的见月娘这边一簇男女过来,拉请月娘进去。月娘再三说道:“多谢亲家盛情,天晚了,不进去罢!”那乔大户娘子那里肯放,说道:“好亲家,你怎的上门儿怪人家?”强把月娘众人拉进去了。客位内挂着灯,摆设酒果,有两个女儿弹唱饮酒不题。都说西门庆在家门首,与伯爵众人饮酒,酒已将阑。先是伯爵与希大二人整吃了一日,顶颡吃不下去。见西门庆在楼子上打盹,赶眼错把果碟儿带减碟都收拾了个净光,倒在袖子里,和韩道国就走了。只落下贲四,又不敢往屋里去;直陪着西门庆打发了乐工酒来吃了,各都与了赏钱,打发出门。看着收了家火,灭息了灯烛,归后边去了。只见平安走来贲四家叫道:“姐们还不起身?爹进去了。”那春梅听见,和迎春、玉筲等,慌的行回不顾,将拜了贲四嫂,辞的一溜烟跑了。只落下兰香在后边,别了鞋赶不上,骂道:“你们都抢棺材奔命哩!把人的鞋都别了,白穿不上。”到后边打听西门庆在李娇儿房里,都来磕头。大师父见西门庆进入李娇儿房中,都躲到上房和小玉在一处。玉筲进来,道了万福。那小玉还说玉筲:“娘那里使了小厮来要皮袄,你就不来管儿;教我来拿,我又不知那根钥匙开橱门。甫能开了,又没有。落后都在外边大橱柜里寻出来。你放在里头,又昏抢了你不知道?姐姐们都乞勾来了罢,一个也曾见长出块儿来。”那玉筲倒吃相的脸飞红,便道:“怪小淫妇儿,如何狗挝了脸似的,人家不请你,怎的和俺每使性儿?”小玉道:“我稀罕那淫妇请!”大师父在傍劝道说:“姐姐们义让一句儿罢,你爹在屋里听着。只怕你娘们来家,顿下些茶儿伺候着。”正说着,只见琴童抱进毡包来。玉筲便问:“娘来了?”琴童道:“娘们来了,又被乔亲家娘在门首让进去吃酒哩!也将好起身。”两个纔不言语了。不一时,月娘等从乔大户娘子家出来。到家门首,贲四娘子走出来厮见。陈经济和贲四一面取出一架小烟火来,在门首又看放了一回烟火,方纔进来。众人与李娇儿、大师父道了万福。雪蛾走来,向月娘根前磕了头,与玉楼等三人见了礼。月娘因问:“他爹在那里?”李娇儿道:“刚纔在我那屋里,我打发他睡了。”月娘一声儿没言语。只见春梅、迎春、玉筲、兰香进来磕头。李娇儿便说:“今日前边贲四嫂请了四个出去,坐了回儿就来了。”月娘听了,半日没言语,骂道:“恁成精狗肉们,平白去做甚么?谁教他去来?”李娇儿道:“问过他爹纔去来。”月娘道:“问他好有张主的货,你家初一十五开的庙门早了,都放出些小鬼来了!”大师父道:“我的奶奶,恁四个上画儿的姐姐,还说是小鬼?”月娘道:“上画儿只画儿半边儿,平白放出做甚么?与人家喂眼儿!”孟玉楼见月娘说来的不好,就先走了。落后金莲见玉楼起身,和李瓶儿、大姐也走了。止落大师父和月娘同在一处睡了。那雪霰直下到四更方止。正是:
“香消烛冷楼台夜,挑菜烧灯扫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