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西门庆挟恨责平安 书童儿妆旦劝狎客 第3小节
伯爵听了,夸奖不已。说道:“相这大官儿,不枉了与他碗饭吃。你看他这喉音,就是一管箫。说那院里小娘儿便怎的!那套唱都听的热了,怎生如他那等滋润?哥,不是俺每面奖,似他这般的人儿在你身边,你不喜欢?”西门庆笑了。伯爵道:“哥,你怎的笑?我倒说的正经话。你休亏了这孩子,凡事衣类儿上,另着个眼儿看他。难为李大人送了他来,也是他的盛情。”西门庆道:“正是,如今我不在家,书房中一应大小事,收礼帖儿,封书柬答应,都是他和小婿。小婿又要铺子里兼看看。”应伯爵饮过,又斟双杯。伯爵道:“你替我吃些儿。”书童道:“小的不敢吃,不会吃。”伯爵道:“你不吃,我就恼了。我赏你,怕怎的?”书童只顾把眼看西门庆。西门庆道:“也罢,应二爹赏你,你吃了。”那小厮打了个佥儿,慢慢低垂粉头,呷了一口。余下半锺残酒,用手擎着与伯爵吃了,方纔转过身来,递谢希大酒。又唱个前腔儿:
“新荷池内翻,过雨琼珠溅,对南熏燕侣莺俦心烦。啼痕界破残妆面,瘦对腰肢忆小蛮。从别后千难万难,我为你盼归期,靠损了玉栏杆。”
谢希大问西门庆道:“哥,书官儿青春多少?”西门庆道:“他今年纔交十六岁。”问道:“你也会多少南曲?”书童道:“小的也记不多,几个曲子,胡乱席上答应爹每罢了。”希大道:“好个乖觉孩子!”亦照前递了酒。下来递韩道国。道国道:“老爹在上,小的怎敢欺心!”西门庆道:“今日你是客。”韩道国道:“岂有此理?还是从老爹上来,次后纔是小人吃酒。”书童下席来,递西门庆酒。又唱第三个前腔儿:
“东篱菊绽开,金井梧桐败,听南楼塞雁声哀伤怀。春情欲寄梅花信,鸿雁来时人未来。从别后音乖信乖,我为你恨归期,跌绽了绣罗鞋。”
西门庆吃毕,到韩道国跟前。那韩道国慌的连忙立起身来接酒。伯爵道:“你坐着,教他好唱。”那韩道国方纔坐下。书童又唱个第四个前腔儿:
“漫空柳絮飞,乱舞蜂蝶翅,岭头梅开了南枝。折梅须寄皇华使,几度停针长叹时。从别后朝思暮思,我为你数归期,掐破了指尖儿。”
那韩道国未等词终,连忙一饮而尽。正饮酒中间,只见玳安来说:“贲四叔来了,请爹说话。”西门庆道:“你叫他来这里说罢。”不一时,贲四身穿青绢褶子,单穗绦儿,粉底皂靴,向前作了揖,旁边安顿坐了。玳安连忙取一双锺箸放下。西门庆令玳安后边取菜蔬去了。西门庆因问他:“庄子上收拾怎的样子了?”贲四道:“前一层纔盖瓦,后边卷棚昨日纔打的基。还有两边厢房,与后一层住房的料没有。还少客位与卷棚。漫地尺二方砖,还得五百;那旧的都使不得。砌墙的大城角多没了。垫地脚带山子上土,也添勾一百多车子。灰还得二十两银子。”西门庆道:“那灰不打紧,我明日衙门里,分付灰户,教他送去。昨日你砖厂刘公公说,送我些砖儿,你开个数儿,封几两银子送与他;须是一半人情儿回去。只少这木植。”贲四道:“昨日老爹分付门外看那庄子。人今早到赁上同张安儿到那家庄子上,原来是向皇亲家庄子,大皇亲没了,如今向五要卖神路明堂。咱每不是要他的,讲过只拆他三间厅,六间厢房,一层群房就勾了,他口气要五百两。到跟前,拿银子和他讲,三百五十两上也该拆他的。休说木植木料,光砖瓦连土也值一二百两银子。”应伯爵道:“我道是谁来?是向五的那庄子。向五被人告争地土,告在屯田兵备道打官司,使了好多银子;又在院里包着罗存儿。如今手里弄的没钱了。你若要,与他三百两银子,他也罢了。冷手挝不着热馒头,在那坛儿哩念佛么!”西门庆分付贲四:“你明日拿两锭大银子同张安儿和他讲去,若三百两银子肯,拆了来罢。”贲四道:“小人理会。”良久,后边拿了一碗汤,一盘蒸饼上来。贲四吃了。斟上陪众人吃酒。书童唱了一遍下去了。应伯爵道:“这等吃的酒没趣,取个骰盆儿,俺每行个令儿吃纔好。”西门庆令玳安:“就在前边六娘屋里,取个骰盆来。”不一时,玳安取了来,放在伯爵跟前,悄悄走到西门庆耳边,掩口说:“六娘房里哥哭哩。迎春姐教爹陪着个人儿,接接六娘去。”西门庆道:“你放下壶,快教个小厮拿灯笼接去。”因问:“那两个小厮那里?”玳安道:“琴童与棋童儿先拿两个灯笼接去了。”伯爵见盆内放着六个骰儿,伯爵即用手拈着一个,说:“我掷着点儿,各人要骨牌名一句,见合着点数儿。如说不过来,罚一大杯酒,下家唱曲儿。不会唱曲儿,说笑话儿。两桩儿不会,定罚一大杯。西门庆道:“怪狗材,忒韶刀了。”伯爵道:“令官放个屁,也钦此钦遵,你管我怎的?”叫来安:“你且先斟一杯罚了爹,然后好行令。”西门庆笑而饮之。伯爵道:“众人听着,我起令了。说差了,也罚一杯。”说道:“张生醉倒在西厢,吃了多少酒,一大壶,两小壶。”果然是个么。西门庆教书童儿上来斟酒,该下家谢希大唱。布大拍着手儿:“我唱了个折桂令儿,你听罢。”唱道:
“可人心二八娇娃,百件风流所事慷达。眉蹙春山,眼横秋水,鬓绾着乌鸦,干相思,撇不下,一时半霎,咫尺间,如隔着海角天涯。瘦也因他,病也因他。谁与做个成就了姻缘,便是那救苦难菩萨。”
伯爵吃过酒,过盆与谢希大该掷,掷轮着西门庆唱。谢希大拿过骰儿来说:“多谢红儿扶上床。什么时候?三更四点。”可煞作怪,掷出个四来。伯爵道:“谢子纯该吃四杯。”希大道:“折两杯罢,我吃不得。”书童儿满斟了两杯。先吃了头一杯,等他唱。席上伯爵二个,把一碟子荸荠 都吃了。西门庆道:“我不会唱,说了笑话儿罢。”说道:“一个人到果子铺,问:‘可有榧子 么’?那人说:‘有。’取来看。那买果子的不住的往口里放。卖果子的说:‘你不买,如何只顾吃?’那人道:‘我图他润肺。’那卖的说:‘你便润了肺,我却心疼。’”众人多笑了。伯爵道:“你若心疼,再拿两碟子来。我媒人婆拾马粪,越发越晒。”谢希大吃了。第三说西门庆掷,说:“留下金钗与表记,多少重?五六七钱。”西门庆拈起骰儿来,掷了个五。书童儿道:“再斟上两锺半酒?”谢希大道:“哥大量,也吃两锺儿?没这个理。哥吃四锺罢,只当俺一家孝顺一锺儿。”该韩伙计唱。韩道国让贲四哥年长。贲四道:“我不会唱,说个笑话儿罢。”西门庆吃过两锺,贲四说道:“一官问奸情事,问:‘你当初如何奸他来?’那男子说:‘头朝东,脚也朝东奸来。’官云:‘胡说!那里有个曲着行房的道理?’旁边一个人走来,跪下说道:‘告禀,若缺刑房,待小的补了罢。’”应伯爵道:“好贲四哥,你便益不失当家,你大官府又不老,别的还可说,你怎么一个行房,你也补他的?”贲四听见他此言,諕的把脸通红了,说道:“二叔什么话,小人出于无心!”伯爵道:“什么话?檀木靶;没了刀儿,只有刀鞘儿了。”那贲四在席上终是坐不住,去又不好去,如坐针毡相似。西门庆于是饮毕四锺酒,就轮该贲四掷。贲四纔待拿起骰子来,只见来安儿来请:“贲四叔,外边有人寻你。我问他,说是窑上人。”这贲四巴不得要去,听见这一声,一个金蝉脱壳走了。西门庆道:“他去了,韩伙计你掷罢。”韩道国举起骰儿道:“小人遵令了。”说道:“夫人将棒打红娘,打多少?八九十下。”伯爵道:“该我唱,我不唱罢。我也说个笑话儿。”教书童:“合席都筛上酒,连你爹也筛上,听我这个笑话:一个道士,师徒二人往人家送疏。行到施主门,徒弟把绦儿松了些,垂下来。师父说:‘你看那样,倒相没屁股的。’徒弟回头答道:‘我没屁股,师父你一日也成不得!’”西门庆骂道:“你这歪狗材!狗口里吐出什么象牙来!”这里饮酒不题。且说玳安先到前边,又叫了画童,拿着灯笼来吴大妗子家接李瓶儿。瓶儿听见说家里孩子哭,也等不得上拜,留下拜钱就要告辞来家。吴大妗、二妗子那里肯放,好歹等他两口儿上了拜儿。月娘道:“大妗子,你不知道,倒教他家去罢。家里没人,孩子好不寻他哭哩。庵每多坐回儿,不妨事。”那吴大妗子纔放李瓶儿出门。玳安丢下画童,和琴童儿两个,随着轿子,跟了先来家了。落后上了拜,堂客散时,月娘和四位轿子,只打着一个灯笼,况是八月二十四日,月黑的时分。月娘问:“别的灯在那里?如何只一个?”棋童道:“小的原拿了两个来,玳安要了一个,和琴童先跟六娘家去了。”月娘冷帐更不问,就罢了。潘金莲有心,便问棋童:“你每头里拿几个来?”棋童道:“小的和琴童拿了两个来接娘每,落后玳安与画童又要了一个去,把画童换下,和琴童先跟了六娘去了。”金莲道:“玳安那囚根子,他没拿灯来?”画童道:“我和他又拿一个灯笼来了。”金莲道:“既是有一个就罢了,怎的又问你要这个?”棋童道:“我那们说,他强着夺去了。”金莲便叫吴月娘:“姐姐,你看!玳安恁贼献勤的奴才,等到家里和他答话!”月娘道:“奈烦,孩子家里紧等着,叫他打了来罢了。怎的?”金莲道:“姐姐,不是这等说。俺便罢了,你是个大娘子,没些家法儿,晴天还好,这等月黑,四顶轿子只点着一个灯笼,雇那些儿的是!”说着轿子到门首。月娘、李娇儿便往后边去了。金莲和孟玉楼一答儿下轿,进门就问:“玳安儿在那里?”平安道:“在后边伺候哩。”刚说着,玳安出来,被金莲骂了几句:“我把你献勤的囚根子!明日你只认起了,单拣着有时运的跟,只休要把脚儿锡锡儿!有一个灯笼打着罢了,信那斜汀世界一般,又夺了个来,又把小厮也换了来。他一顶轿子倒占了两个灯笼,俺每四顶轿子反打着一个灯笼。俺每不是爹的老婆?”玳安道:“娘错怪小的了。爹见哥儿哭,教小的快打灯笼接你六娘先来家罢,恐怕哭坏了哥儿。莫不爹不使我,我好干着接去来?”金莲道:“你这囚根子,不要说嘴!他教你接去,没教你把灯笼都拿了来。哥哥,你的雀儿只拣旺处飞。休要认着了,冷灶上着一把儿,热灶上着一把儿纔好。俺每天生就是没时运的来!”玳安道:“娘说的什么话!小的但有这心,骑马把脯子骨撞折了!”金莲道:“你这欺心的囚根子!不要慌,我洗净眼儿看着你哩!”说着,和玉楼往后边去了。那玳安对着众人说:“我精攘气的营生!平白的爹使我接的去,教五娘骂了我恁一顿!”玉楼、金莲二人到仪门首,撞见来安儿,问:“你爹在那里坐着哩?”来安道:“爹和应二爹、谢爹、韩大叔还在槅卷内吃酒。书童哥装了个唱的,在那里唱哩。娘每瞧瞧去。”金莲拉玉楼:“咱瞧瞧去。”二人同走到卷棚槅子外,往里观看,只见应伯爵在上坐着,把帽儿歪挺着,醉的只相线儿提的。谢希大醉的把眼儿通睁不开。书童便妆扮在旁边斟酒唱南曲。西门庆悄悄使琴童儿抹了伯爵一脸粉,又拿草圈儿悄悄儿从后边作戏,弄在他头上。把金莲和玉楼在外边忍不住,只是笑的不了,骂:“贼囚根子!到明日死了也没罪了,把丑却教他出尽了。”西门庆听见外边笑,使小厮出来问是谁,二人纔往后边去了。散时已一更天气了。西门庆那日,往李瓶儿房里睡去了。金莲归房,因问春梅:“李瓶儿来家,说什么话来?”春梅道:“没说什么。”又问:“你没廉耻货,进他屋里去来没有?”春梅道:“六娘来家,爹往他房里还走了两遭。”金莲道:“真个是因孩子哭,接他来?”春梅道:“孩子后晌好不怪哭的,抱着也哭,放下也哭,没法处。”又问:“书童那奴才,穿的谁的衣服?”春梅道:“先来问我要,教我骂了玳安出去,落后和上房玉箫借了。前边对爹说了,纔使小厮接去。”金莲道:“若是这等的也罢了,我说又是没廉耻的货,三等儿九般使了接去。”金莲道:“衣有来,休要与秫秫奴才穿。”说毕,见西门庆不进来,使性儿关了门睡了。且说应伯爵见贲四管工,在庄子上撰钱。明日又拿银子买向五皇亲房子,少说也有几两银子背。又行令之间,可可见贲四不防头,说出这个笑话儿来。伯爵因此错他这一错,使他知道。贲四果然害怕,次日封了三两银子,亲到伯爵家磕头。伯爵反打张惊儿,说道:“我没曾在你面上尽得心,何故行此事?”贲四道:“小人一向缺礼,早晚只望二叔在老爹面前扶持一二,足感不尽。”伯爵于是把银子收了,待了一锺茶,打发贲四出门。拿银子到房中与他娘子儿说:“老儿不发狠,婆儿没布裙。贲四这狗啃的,我举保他一场,他得了买卖,扒自饭碗儿,就不用着我了。大官人教他在庄子上管工,明日又托他拿银子成向五家庄子,一向撰的钱也勾了。我昨日在酒席上拿言语错了他错儿。他慌了,不怕他今日不来求我,送了我这三两银子。我且买几匹布,勾孩子每冬衣了。”正是:
“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毕竟未知后来何,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袛恨闲愁成懊恼,始知伶俐不如痴。”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