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琴童藏壶觑玉箫 西门庆开宴吃喜酒 第3小节
这里金莲使性儿不题。且说门庆走到前边,薛太监差了家人送了一坛内酒 ,一牵羊,两匹金段,一盘寿桃,一盘寿面,四样〈革肴〉肴,一者祝寿,二者来贺。西门庆厚赏来人,打发去了。到后边有李桂姐、吴银儿两个拜辞要家去。西门庆道:“你每两个再住一日儿,到二十八日我请你帅府周老爹和提刑夏老爹、都监荆老爹、管皇庄薛公公和砖厂刘公公,有院中亲耍扮戏的,教你二位只专递酒。”桂姐道:“既留下俺每,我教人项头家去回妈声,放心些。”于是把两人轿子都打发去了,不在话下。次日,西门庆在大厅上锦屏罗列,绮席铺陈,预先发柬请官客饮酒。因前日在皇庄见管砖厂刘公公,故与薛内相都送了礼来。西门庆这里发柬请他,又邀了应伯爵、谢希大两个相陪。从饭时,各人衣帽齐整,又早先到了。西门庆让他卷棚内坐待茶。伯爵因问:“今日哥席间请那几客?”西门庆道:“有刘、薛二内相、帅府周大人,都监荆南江、敝同僚夏提刑、团练张总兵、卫士范千户、吴大哥、吴二哥,乔老便今日使人来回了不来,连二位通只数客。”说毕,适有吴大舅、二舅到,作了揖,同坐下。左右放卓儿摆饭。吃毕,应伯爵因问:“哥儿满月,抱出来不曾?”西门庆道:“也是因众堂客要看,房下说且休教孩儿出来,恐风试着他。他奶子说不妨事,教奶子用被裹出来,他大妈屋里走了遭,应了个日子儿,就进屋去了。”伯爵道:“那日嫂子这里请去,房下也要来走走。百忙他旧时那疾又举发了,起不的炕儿,心中急的要不的。如今趁人未到,爹倒好说声,抱哥儿出来,俺每同看一看。”西门庆一面分付后边:“慢慢抱哥出来,休要諕着他。对你娘说,大舅、二舅在这里和应二爹、谢爹要看一看。”月娘教奶子如意儿用红绫小被儿裹的紧紧的,送到卷棚角门首,玳安儿接抱到卷棚内。众人睁眼观看,官哥儿穿着大红段毛衫儿,生的面白红唇,甚是富态。都喝采夸奖不已。伯爵与希大,每人袖中掏出一方锦段兜肚,上着一个小银坠儿。惟应伯爵与一柳五色线,上穿着十数文长命钱,教与玳安儿:“好生抱回房去,休要惊諕哥儿。”说道:“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西门庆大喜,作揖谢了他二人重礼。伯爵道:“哥没的说,惶恐表意罢了。”说话中间,忽报刘公公、薛公公来了。慌的西门庆穿上衣,仪门迎接。二位内相坐四人轿,穿过肩蟒,缨槍队。喝道而至。西门庆先让至大厅上拜见,叙礼接茶。落后周守备荆都监、夏提刑等众武官,都是锦绣服,遁藤棍,大扇,军牢喝道,僚椽跟随。须臾,都到了门首,黑压压的许多伺候。里面鼓乐喧天;笙箫迭奏。上坐递酒之时,刘、薛二内相相见。厅正面设十二张卓席,都是帼拴锦带,花插金瓶。卓上摆着簇盘定胜 ,地下铺着锦裀绣球。西门庆先把盏让坐次。刘、薛二内相再三让逊:“还有列位大人。”周守备道:“二位老太监齿德俱尊。常言三岁内宦,居于王公之上。这个自然首坐,何消泛讲?”彼此让逊了一回,薛内相道:“刘哥,既是列位不肯,难为柬家。咱坐了罢。”于是罗圈唱了个诺,打了恭。刘内相居左,薛内相居右,每人膝下放一条手巾,两小厮在傍打扇,就坐下了。其次者纔是周守备、荆都监众人。须臾,阶下一派箫韶,动起乐来。怎的的当日好筵席?但见:食烹异品,果献时新。须臾,酒过五巡,汤陈三献。厨役上来割了头一道小割烧鹅 ,先首位刘内相赏了五钱银子。教坊司俳官跪呈上大红布手本,下边簇拥一段笑乐的院本,当先是外扮节级上开:
“法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小人不是别人,乃是上厅节级是也。手下管着许多长行乐俑匠。昨日市上买了一架围屏,上写着滕王阁的诗。访问人,请问人,说是唐朝身不满三尺王勃殿试所作。自说此人下笔成章,广有学问,乃是个才子。我如今叫傅末抓寻着,请得他来,见他一见,有何不可?傅末的在那里?”末云:“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禀复节级,有何使令?”外云:“我昨日见那围屏上写的滕王阁诗甚好,闻说乃是唐朝身不满三尺王勃殿试所作。我如今这个样板去,恨即时就替我请去。请得来,一钱赏赐;请不得来,二十麻杖,决打不饶。”末云:“小人理会了。”转下去:“节级糊涂。那王勃殿试,从唐时到如今,何止千百余年,教我那里抓寻他去?”不免来来去去,到于文庙门首,远远望见一位饱学秀士过来,不免动问他一声:“先生,你是做滕王阁诗的,身不满三尺王勃殿试么?”净扮秀才笑云:“王勃殿试乃唐朝人物,今时那里有?试哄他一哄。我就是那王勃殿试,滕王阁的诗是我做的。我先念两句你听:‘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文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末云:“俺节级与了我这副样板,身只要三尺,差一指也休请去。你这等身躯,如何充得过?”净云:“不打紧。道在人为。你见那里又一位王勃殿试来了。”(皆妆矮子来。将样板比。净越缩。)末笑云:“可充得过了。”净云:“一件,见你节级,切记好歹小板凳儿要紧。”来来去去到节级门首。末令净外边伺候。净云:“小板凳儿要紧,等进去禀报节级。”外云:“你请得那王勃殿试来了?”末云:“见请在门外伺候。”外云:“你与说,我在中门相待。榛松泡茶 ,割肉水饭 。”相见科外云:“此真乃王勃殿试也!一见尊颜,三生有幸!”磕下头。净慌科:“小板凳在那里?”外又云:“亘古到今,难逢难遇。闻名不曾见面。今日见面,胜若闻名。”再磕下头去。那净慌科:“小板凳在那里?”末躲过一边去了。外云:“闻公博学广记,笔底龙蛇,真才子也!在下如渴思桨,如热思凉,多拜两拜。”净急了说道:“你家爷好?你家妈好?你家姐和妹子,一家儿都好?”外云:“都好。”净云:“狗{入日}娘的,你既一家大小都好?也教我直直腰儿着!”正是:
“百宝妆腰带,珍珠络臂鞲,
笑时能近眼,舞罢锦缠头。”
筵前递酒,席上众官都笑了。薛内相大喜,叫上来赏了一两银子,磕头谢了。须臾,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上来弹唱了。一个擽筝,一个琵琶。周守备先举手让两位内相说:“老太监,分付赏他二人唱那套词儿?”刘太监道:“列位请先。”周守备道:“老太监,自然之理,不必计较。”刘太监道:“两个子弟,唱个‘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周守备道:“老太监此是这归隐叹世之词,今日西门大人喜事,又是华诞,唱不的。”刘太监又道:“你会唱‘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周守备道:“此是陈琳抱妆盒杂记,今日庆贺唱不的。”薛太监道:“叫他二人上来等我分付他。你记的普天乐‘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夏提刑大笑道:“老太监,此是离别之词,越发使不的。”薛太监道:“俺每内官的营生,只晓的答应万岁爷,不晓的词曲中滋味,凭他每唱罢。”夏提刑倒还是金吾执事人员,倚仗他刑名官,一乐工上来,分付:“你套唱三十腔。今日是你西门老爹加官进禄,又是好的日子,又是弄璋之喜,宜该唱这套。”薛内相问:“这怎的弄璋之喜?”周守备道:“二位老太监,此日又是西门大人公子弥月之辰,俺每同僚都有薄礼庆贺。”薛内相道:“我等,”因向刘太监道:“刘家,咱每明日都补礼来庆贺。”西门庆谢道:“学生生一豚犬,不足为贺,到不必老太监费心。”说毕,唤玳安里边交出吴银儿、李桂姐席前递酒。两个唱的打扮出来,花枝招扬,望上不端不正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儿。起来执壶斟酒,逐一敬奉。两个乐工又唱一套新词,歌喉宛转,真有繞梁之声。当夜前歌后舞,锦簇花攒,直饮至更余时分,方纔薛内相起身,说道:“生等一者过蒙盛情,二者又值喜庆,不觉留连畅饮,十分扰极。学生告辞。”西门庆道:“杯茗相邀,得蒙光降,顿使蓬荜增辉。幸再宽坐片时,以毕余兴。”众人俱出位说道:“生等深扰,酒力不胜。”各躬身施礼相谢。西门庆再三款留不住,只得同吴大舅、吴二舅等一齐送至大门。一派鼓乐喧天,两边灯火灿烂,前遮后拥,唱道而去。正是:
“得多少欢娱嫌日短,故烧高烛照红妆。”
毕竟后项未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