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陈经济因鞋戏金莲 西门庆怒打铁棍儿 第2小节
经济袖着鞋,径往潘金莲房来,转过影壁,只见秋菊跪在院内。便戏道:“小大姐,为甚么来投充了新军?又掇起石头来了。”金莲在楼上听见,便叫春梅问道:“是谁说他掇起石头来了?干净这奴才没顶着?”春梅道:“是姐夫来了。秋菊顶着石头哩!”妇人便叫:“陈姐夫,楼上没人,你上来不是?”这小伙儿,方扒步撩衣,上的楼来。只见妇人在楼前面开了两扇窗儿,挂着湘帘,那里临镜梳头。这陈经济走到傍边一个小杌儿坐下,看见妇人黑油般头发,手挽着梳,还拖着地儿,红丝绳儿扎着。一窝丝攒上,戴着银丝{髟狄}髻,还垫出一丝香云。{髟狄}髻内安着许多玫瑰花瓣儿,露着四鬓上,打扮的就是个活观音。须臾,看着妇人梳了头,掇过妆台去,向面盆内洗了手,穿上衣裳,唤春梅:“拿茶来与姐夫吃。”那经济只是笑,不做声。妇人因问:“姐夫笑甚么?”经济道:“我笑你管情不见了些甚么儿?”妇人道:“贼短命!我不见了,关你甚事?你怎的晓得?”经济道:“你看我好心倒做了驴肝肺,你倒讪起我来。恁说我去罢!”抽身往楼下就走。被妇人一把手拉住,说道:“怪短命,会张致的!来旺儿媳妇子死了,没了想头了。却怎么还认的老娘?”因问:“你猜着我不见了甚么物件儿?”这经济向袖中取出来,提搊着鞋拽靶儿,笑道:“你看这个好的儿是谁的?”妇人道:“好短命!原来是你偷拿了我的鞋去了。教我打着丫头,繞地里寻。”经济道:“你怎的到得我手里?”妇人道:“我这屋里再有谁来?敢是你贼头鼠脑,偷了我这只鞋去了!”经济道:“你老人家不害羞!我这两日又不往你这屋里来,我怎生偷你的?”妇人道:“好贼短命!等我对你爹说,你到偷了我鞋,还说我不害羞。”经济道:“你只好拿爹来諕我罢了!”妇人道:“你好小胆子儿!明知道和旺儿媳妇子七个八个,你还调戏他,想那淫妇教你戏弄。既不是你偷了我的鞋,这鞋怎落在你手里?趁早实供出来,交还与我鞋,你还便益。自古物见主不索取,但迸半个不字,教你死无葬身之地!”经济道:“你老人家是个女番子,且是倒会的放刁!这里无人,咱每好讲。你既要鞋,拿一件物事儿,我换与你。不然,天雷也打不出去!”妇人道:“好短命!我的鞋应当还我。教换甚么事儿与你?”经济笑道:“五娘,你拿你袖的那方汗巾儿赏与儿子,儿子与了你的鞋罢。”妇人道:“我明日另寻一方好汗巾儿;这汗巾儿;是你爹成日眼里见过,不好与你的。”经济道:“我不,别的就与我一百方,也不筭;一心我只要你老人家这方汗巾儿。”妇人笑道:“好个老成久惯的短命!我也没气力和你两个缠!”于是向袖中取出一方细撮穗,白绫桃线,莺莺烧夜香汗巾儿,上面连银三字儿,都掠与他。这经济连忙接在手里,与他深的唱个喏。妇人吩咐:“你好生藏着,休教大姐看见。他不是好嘴头子!”经济道:“我知道。”一面把鞋递与他,如此这般:“是小铁棍儿昨日在花园里拾的,今早拿着问我换网巾圈儿耍子。”一节,告诉一遍。妇人听了粉面通红,银牙暗咬,说道:“你看贼小奴才油手!把我这鞋弄的恁添黑的。看我教他爹打他不打他!”经济道:“你弄杀我。打了他不打紧,敢就赖在我身上,是我说的,千万休要说罢。”妇人道:“我饶了小奴才,除非饶了蝎子!”可有他两个正说在热闹处,忽听小厮来安儿来寻:“爹在前厅,请姐夫写礼帖儿哩。”妇人连忙撺掇他出去了。下的楼来,教春梅取板子来,要打秋菊。秋菊说着不肯倘,说道:“寻将娘的鞋来,娘还要打我!”妇人把刚纔陈经济拿的鞋递与看,骂道:“贼奴才!你把那个当我的鞋,将这个放在那里?”秋菊看见,把眼瞪了半日,不敢认。说道:“可是怪的勾当!怎生跑出娘的三只鞋来了!”妇人道:“好大胆奴才!你敢是拿谁的鞋搪塞我,倒如何说我是三只脚的蟾!这个鞋从那里出来了?”不由分说,教春梅拉倒,打了十下。打的秋菊抱股而哭,望着春梅道:“都是你开门,教人进来,收了娘的鞋,这回教娘打我!”春梅骂道:“你倒收拾娘铺盖,不见了娘的鞋。娘打了你这几下儿,还敢抱怨人!早是这只旧鞋,若是娘头上的簪环不见了,你也推赖个人儿就是了!娘惜情儿,还打的你少;若是我,外边叫个小厮,辣辣的打上他二三十板,看这奴才怎么样的!”几句骂得秋菊忍气吞声,不言语了。当下西门庆叫了经济到前厅,封尺头礼物,送提刑所贺千户,新升了淮安提刑所,掌刑正千户。本卫亲识,都与他送行,在永福寺,不必细说。西门庆差了钺安送去,厅上陪着经济吃了饭,归到金莲房中。这金莲千不合,万不合,把小铁棍儿拾鞋之事,告诉一遍。说道:“都是你这没才料的货,平白干的勾当,教贼万杀的小奴才,把我的鞋拾了,拿到外头,谁是没瞧见?被我知道,要将过来了。你不打与他两下,到明日惯了他!”西门庆就不问谁,告你说来,一冲性子,走到前边。那小猴子不知,正在石台基顽耍,被西门庆揪住顶角,拳打脚踢,杀猪也似叫起来,方纔住了手。这小猴子,倘在地下,死了半日。慌得来昭两口子走来扶救,半手苏醒,见小厮鼻口流血,抱他到房里问,慢慢问他,方知为拾鞋之事。拾了金莲一只鞋,因和陈经济换圈儿,惹起事来。这一丈青气忿忿的,走到后边厨下,指东骂西,一顿海骂道:“贼不逢好死的淫妇!王八羔子!我的孩子和你有甚冤仇?他纔十一十二岁,晓的甚么?知道〈毛皮〉生在那块儿!平白地调唆打他恁一顿,打的鼻口都流血;假若死了他,淫妇,王人儿也不好,称不了你甚么愿!”于是厨房里骂了,到前边又骂,整骂了一二日还不定教。金莲在房中陪西门庆吃酒,还不知道。晚夕上床宿歇,西门庆见妇人脚上穿着两只纱綢子睡鞋儿,大红提根儿,因说道:“阿呀!如何穿这个鞋在脚上?怪怪的不好看。”妇人道:“我只一双红睡鞋,倒乞小奴才拾了一只,弄油了我的那,那里再讨第二双来?”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到明日做一双儿穿在脚上。你不知,我达一心只喜欢穿红鞋儿,看着心里爱。”妇人道:“怪奴才!可可儿的来,我想起一作事来,要说又忘了。”因令春梅:“你取那只鞋来,与他瞧。你认的这鞋是谁的鞋?”西门庆道:“我不知道是谁的鞋。”妇人道:“你看他还打张鸡儿哩!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萌儿!一行死了。来旺儿媳妇子的一只臭蹄,宝上珠也一般,收藏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儿里,拜帖匣子内,搅眼些字纸和香儿一处放着。甚么罕稀物件,也不当家化化的!怪不的那贼淫妇死了,堕阿鼻地狱!”指着秋菊骂:“奴才当我的鞋,又翻出来,教我打了几下。”吩咐春梅:“趁早与我掠出去!”春梅把鞋掠在地下,看着秋菊说道:“赏与你穿了罢!”那秋菊拾在手里,说道:“娘这个鞋,只好盛我一个脚指头儿罢了。”妇人骂道:“贼奴才!还教甚么〈毛皮〉娘哩!他是你家主子前世的娘。不然,怎的把他的鞋收藏的娇贵,到明日好传代?没廉耻的货!”秋菊拿着鞋,就往外走。被妇人又叫回来,吩咐:“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做几戳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因向西门庆道:“你看着越心疼,我越发偏剁个样儿你瞧!”西门庆笑道:“怪奴才!丢开手罢了。我那里有这个心?”妇人道:“你没这个心,你就睹了誓。淫妇死的不知往那去了,你还留他鞋做甚么?早晚有省好思想他,正经俺每和你恁一场,你也没恁个心儿,还教人和你一心一计哩!”西门庆笑道:“罢了,怪小淫妇儿!偏有这些儿的。他就在时,也没曾在你根前行差了礼法。”于是搂过粉项来就亲了个嘴,两个云雨做一处。正是:
“动人春色娇还媚,惹蝶芳心软意浓。”
有诗为证:
“漫吐芳心说向谁,欲于何处寄相思;
相思有尽情难尽,一日都来十二时。”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