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 第2小节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说道:“可又来,见有保人文契,还这等抵赖!看这厮咬文嚼字模样,就相个赖债的!”喝令左右:“选大板,拿下去着实打!”当下三、四个人,不由分说,拖番竹山在地,痛责三十大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面差两个公人,拿着白牌,押蒋竹山到家,处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不然,带回衙门收监。那蒋竹山打的那两只腿剌八着,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问他要银子,还与鲁华。又被妇人哕在脸上,骂道:“没羞的王八!你递什么银子在我手里?问我要银子。我早知你这王八砍了头是个债桩,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那四个人,听见妇人屋里攘骂,不住催逼,叫道:“蒋文蕙既没银子,不消只管挨迟了,趁早到卫门回话去罢。”竹山一面出来安抚了公人,又去里边哀告妇人。直撅儿跪在地下,哭哭啼啼,说道:“你只当积阴骘,西山五舍斋僧布施这三十两银子了!不与,这一回去,我这烂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罢了!”妇人不得已,那三十两雪花银子与他,当官交与鲁华,扯碎了文书,方纔了事。这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径到西门庆家回话了。西门庆留在卷棚内,管待二人酒饭,把前事告诉一遍。西门庆满心大喜,说:“二位出了我口气,足可以勾了。”鲁华把三十两银子交与西门庆,门庆那里肯收:“你二人收去买壶酒吃,就是我酬谢你了,后头还有事相烦。”二人临起身,谢了又谢,拿着银子,自行耍钱去了。正是:
“尝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
都说蒋竹山提刑院交了银子出来,归到家中。妇人那里容他住,说道:“你还是那人家哩,只当奴害了汗病,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药吃了!你趁早与我搬出去罢;再迟些时,连我这两间房子,尚且不勾你还人!”这蒋竹山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着两腿疼,自去另寻房儿。但是妇人本钱买买的货物都留下,把他原旧的药材、药碾、药筛、箱笼之物,即时摧他搬去,两个就开交了。临出门,妇人还使冯妈妈舀了一锡盆水,赶着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前!”当日打发了竹山出门,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又打听得他家中没事,心中甚是后悔。每日茶饭慵餐,蛾眉懒画,把门倚遍,眼儿望穿,白盼不见一个人儿来!正是:
“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不说妇人思想西门庆,单表一日玳安骑马打门首经过,看见妇人大门关着,药铺不开,静落落的,归告诉与西门庆,门庆道:“想必那矮王八打重了,在屋里睡哩。会胜也得半个月出不来做买卖。”遂把这事情丢下了。一日,八月十五日,吴月娘生日,家中有许多堂客来,在大厅上坐。西门庆因与月娘不说话,一径都来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分付玳安:“早回马去罢,晚上来接我。”旋邀了应伯爵、谢希大两个来打双陆。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儿两个在傍陪待、劝酒。良久,都出来院子内,投壶顽耍。玳安约至日西时分,勒马来接。西门庆正在后边东净里出恭,见了玳安,问道:“家中没事?”玳安道:“家中没事,大厅上坐堂客都散了,家火都收了。止有大妗子与姑奶奶众人,大娘邀的后边坐去了。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里,使了老冯与大娘送生日礼来,四盘羹果,两盘寿桃面,一匹尺头,又与大娘做了一双鞋。大娘与了老冯一钱银子,说爹不在家了,也没曾请去。”西门庆因见玳安脸红红的便问:“你那里吃酒来?”玳安道:“刚纔二娘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与小的酒吃,我说不吃酒,强说着,教小的吃了两钟,就脸红起来。如今二娘到悔过来,对着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说,爹还不信。从那日提刑所出来,就把蒋文蕙打发去了。二娘甚是后悔,一心还要嫁爹,比旧瘦了好些儿!央及小的好歹请爹过去,讨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儿,还教小的回他声去。”西门庆道:“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他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里还等着小的去回他话哩!教平安、画童儿这里伺候爹就是了。”西门庆道:“你去我知道了。”这玳安出了院门,一面走到李瓶儿那里,回了妇人话。妇人满心欢喜,说道:“好哥哥!今日多有累你对爹说,成就了二娘此事。”于是亲自洗手剔甲,厨下整理菜蔬,管待玳安酒饭。说道:“你二娘这里没人,明日好歹你来帮扶天福儿,看着人搬家火过去。”顾了五六付扛,整抬运四、五日。西门庆也不对吴月娘说,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择了八月二十日,一顶大轿,一匹段子红,四对灯笼,派定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跟轿,约后晌时分,方娶妇人过门。妇人打发了两个丫鬟,教冯妈妈领着,先来了,等的回去,方纔上轿,把房子交与冯妈妈、天福儿看守。西门庆那日不往那去,在家新卷棚内,深衣福巾坐的,单等妇人进门。妇人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孟玉楼走来上房,对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内坐着,轿子在门首这一日子,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这吴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恼,又不下气;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一回,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出来迎接,妇人抱着宝瓶,径往他那边新房里去了。迎春、绣春两个丫鬟,又早在房中铺陈停当,单等西门庆晚夕进房。不想西门庆正因旧恼在心,不进他房去。到次日,教他出来,后边月娘房里见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摆大酒席,请堂客,会亲吃酒,只是不往他房里去。头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莲房中睡,金莲道:“他是个新人儿,纔来了头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门庆道:“你不知淫妇有些眼里火,等我奈何他两日,慢慢进去。”到了三日,打发堂客散了,西门庆又不进入他房中,往后边孟玉楼房里歇去了。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他房来,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在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正是:
“连理未谐鸳帐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起来剔灯,猛见床上妇人吊着,諕慌了手脚,走出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见妇人穿着一身大红衣服,直捉捉吊在床上,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撅了半日,吐了一口精涎,方纔苏醒。即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吃酒,还未睡哩。先是玉楼劝西门庆说道:“你娶将他来,一连三日不往他房里去,惹他心中不歹么?恰似俺每把这庄事放在头里一般,头上末下,就让不得这一夜儿。”西门庆道:“待过三日儿,我去。你不知道,淫妇有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起来,你恼不过!我来曾你汉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么话儿没告诉我?临了,招进蒋太医去了,我不如那厮?今日都怎的又寻将我来?”玉楼道:“你恼的是,他也吃人念了。”正说话间,忽听一片声打仪门。玉楼使兰香问,说:“是春梅来请爹,六娘在房里上吊哩!”慌的玉楼撺掇西门庆不迭,便道:“我说教你进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当弄出事来。”于是打着灯笼,走来前边看视。落后吴月娘、李娇儿听见,都起来,到他房中。见金莲搂着他坐的,说道:“五姐,你灌了他些姜汤儿没有?”金莲道:“我救下来时,就灌了些来了。”那妇人只顾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声。月娘众人,一块石头纔落地。好好安抚他睡,各归房歇息。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纔吃些粥汤儿。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金庸小说
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你每休信那淫妇装死儿諕人。我手里放不过他,到晚夕等我进房里去,亲看着他上个吊儿,我瞧方信,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众人见他这般说,都替李瓶儿捏两把汗。到晚夕,见西门庆袖着马鞭子,进他房中去了。玉楼、金莲分付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来。都立在角门儿外,悄悄听觑,看里面怎的动静。且说西门庆见妇人在床上,倒胸着身子哭泣,见他进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悦;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妇人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王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什么,缘何流那〈毛皮〉尿怎的?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拿一绳子丢在他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想起蒋竹山说的话来,说西门庆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气?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炕里来了。”越发烦恼痛哭起来。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妇人方纔脱去上下衣裳,战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门庆坐着,从头屋尾问妇人:“我那等对你说过,教你略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厮?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根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妇人道:“奴不说的,悔也是迟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把奴想的心斜了;后边乔皇亲花园里,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变做你,来摄奴精髓,到天明鸡叫时分就去了,你不信,只问老冯和两个丫头,便知端的。后来把奴摄的看看至死,不久身亡。纔请这蒋太医来看,恰吊在面糊盆内一般,乞那厮局骗了;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纔干下这条路。谁知这厮,砍了头是个债桩,被人打上门来,经管动府;奴忍气吞声,丢了几两银子,吃奴即时撵出去了。”西门庆道:“说你教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妇人道:“你么,可是没的说。奴那里有这个话,就把身子烂化了!”西门庆道:“就算有如此,我也不怕你,道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你不得!我实对你说罢。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行计,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了到官,弄到一个田地!”妇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计儿。还是你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看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行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即叫春梅:“快放卓儿,后边快取酒菜来。”正是:
“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果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