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招赘蒋竹山 第3小节
这里西门庆在家纳闷不题。且说李瓶儿等了一日两日,不见动静,一连使冯妈妈来了两遍,大门关得铁桶相似,就是樊哙也撞不开。等了半日,没一个人牙儿出来,竟不知怎的。看看到廿四日,李瓶儿又使冯妈妈送头面来,就请西门庆过去说话。叫门不开,去在对过房檐下。少顷,只见玳安出来饮马,看见便问:“冯妈妈你来做甚么?”冯妈妈说:“你二娘使我送头面来。怎的不见动静?请你爹过去说话哩。”玳安道:“俺爹连日有些小事儿,不得闲。你老人家还拿回头面去,等我饮马回来,对俺爹说就是了。”冯妈妈道:“好哥哥,我在这里等着,你拿进头面去和你爹说去。你二娘那里好不恼我哩。”这玳安一面把马拴下,走到里边。半日出来道:“对俺爹说了,头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几日儿,我爹出来往二娘那里说话。”这冯妈妈一直走来回了妇人话。妇人又等了几日,看看五月将尽,六月初旬时分,朝思暮盼,音信全无。梦攘魂劳,佳期间阻。正是:
“懒把蛾眉扫,羞将粉脸均;
满怀幽恨积,憔悴玉精神。”
妇人盼不见西门庆来,每日茶饭顿减,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转踌蹰,忽听外边打门,仿佛见西门庆来到。妇人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各诉衷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顿抽身回去。妇人恍然惊觉,大叫一声,精魂已失。慌了冯妈妈进房来看视。妇人说道:“西门庆他刚纔出去,你关上门不曾?”冯妈妈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里得大官人来?影儿也没有。”妇人自此梦境随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来摄其精髓。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冯妈妈向妇人说,请了大街口蒋竹山来看。其人年小,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才,人物飘逸,极是个轻浮狂诈的人。请入卧室,妇人则雾鬓云鬟,拥衾而卧,似不胜忧愁之状。勉强茶汤已罢,丫鬟安放褥甸。竹山就床诊视脉息毕,因见妇人生有姿色,便开言说道:“小人适诊病源,娘子肝脉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阴脉出寸口久上鱼际,主六欲七情所致。阴阳交争,乍寒乍热,似有郁结于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疟非疟,似寒非寒。白日则倦怠嗜卧,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梦与鬼交。若不早治,久而变为骨蒸之疾,必有属纩之忧矣。可惜,可惜!”妇人道:“有累先生俯赐良剂,奴好了重加酬谢。”竹山道:“小人无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药,必然贵体全安。”说毕起身。这里使药金五星,使冯妈妈讨将药来。妇人晚间吃了他的药下去,夜里得睡,便不惊恐。渐渐饮食加添起来,梳头走动。那消数日,精神复旧。一日安排了一席酒肴,备下三两银子,使冯妈妈请过竹山来相谢。这蒋竹山从与妇人看病之时,怀觊觎之心,已非一日。于是一闻其请,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妇人盛妆出见,道了万福。茶汤两换,请入房中。酒馔已陈,麝兰香蔼。小丫鬟绣春在傍,描金盘内托出三两白金。妇人高拿玉盏,向前施礼,说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赐良剂,服之见效。今粗治了一杯水酒,请过先生来知谢知谢。”竹山道:“此是小人分内之事,理当措置,何必计较?”因见三两谢礼,说道:“这个学生怎么敢领?”妇人道:“些须微意,不成礼数,万望先生笑纳。”辞让了半日,竹山方纔收了。妇人递酒,安了坐次。饮过三巡,竹山席间愉眼睃视,妇人粉妆玉琢,娇艳惊人。先用言以挑之,因说道:“小人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几何?”妇人道:“奴虚度二十四岁。”竹山道:“又一件,似娘子这等妙年,生长深闺,处于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些郁结不足之病?”妇人听了,微笑道:“不瞒先生,奴因拙夫去世,家事萧条,独自一身,忧愁思虑,何得无病?”竹山道:“原来娘子夫主殁了,多少时了?”妇人道:“拙夫从去岁十一月得伤寒病死了,今已八个月来。”竹山道:“曾吃谁的药?”妇人道:“大街上胡先生。”竹山道:“是那东街上刘太监房子住的胡鬼嘴儿?他又不是我太医院出身,知道甚么脉?娘子怎的请他?”妇人道:“也是因街坊上人荐举请他来看。还是拙夫没命,不干他事。”竹山又道:“娘子也还有子女没有?”妇人道:“儿女俱无。”竹山道:“可惜!娘子这般青春妙龄之际,独自孀居,又无所出,何不寻其别进之路?甘为幽郁,岂不生病?”妇人道:“奴近日也讲着亲事,早晚过门。”竹山便道:“动问娘子,与何人作亲?”妇人道:“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大官人。”竹山听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小人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详细。此人专在县中抱揽说事,举放私债,家中挑贩人口。家中不算丫头,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躺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就是打老婆的班头,炕妇女的领袖。娘子早时对我说,不然进入他家,如飞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况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在家,躲避不山。房子盖的半落不合的,多丢下了。东京门下文书,坐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没来由嫁他则甚?”一篇话把妇人说的闭口无言。况且许多东西,丢在他家,寻思半晌,暗中跌脚:“怪嗔道一替两替请着他不来,原来他家中为事哩!”又见竹山语言活动,一团谦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样个人也罢了,不知他有妻室没有?”因问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浅。倘有甚相知人家亲事,举保来说,奴无有个不依之理。”竹山乘机请问:“不知要何等样人家?小人打听的实,好来这里说。”妇人道:“人家倒也不论乎大小,只像先生这般人物的。”这蒋竹山不听便罢,听了此言,喜欢的势不知有无。于是走下席来,双膝跪在地下,告道:“不瞒娘子说,小人内为失助,中馈乏人,鳏居已久,子息全无。倘蒙娘子垂怜见爱,肯结秦晋之缘,足称平生之愿。小人虽衔环结草,不敢有忘!”妇人笑以手携之,说道:“且请起,未审先生鳏居几时?贵庚多少?既要做亲,须得要个保山来说,方成礼数。”竹山又跪下哀告道:“小人行年二十九岁,正月二十七日卯时建生。不幸去年荆妻已故,家缘贫乏,实出寒微。今既蒙金诺之言,何用冰人之讲?”妇人听言笑道:“你既无钱,我这里有个妈妈,姓冯,拉他做个媒证,也不消你行聘。择个吉日良辰,招你进来,入门为赘。你意下若何?”这蒋竹山连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小人重生父母,再长爹娘!宿世有缘,三生大幸矣!”一面两个在房中,各递了一杯交欢盏,已成其亲事。竹山饮至天晚回家。妇人这里与冯妈妈商议说:“西门庆家如此这般为事,吉凶难保。况且奴家这边没人,不好了一场,险不丧了性命。为今之计,不如把这位先生招他进来,过其日月,有何不可?”到次日,就使冯妈妈通信过去,择六月十八日大好日期,把蒋竹山倒踏门招进来,成其夫妇,过了三日,妇人凑了三百两银子,与竹山打开门面两间开店,焕然一新的。初时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后来买了一匹驴儿骑着,在街上往来摇摆,不在话下。正是:
“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