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京的书房

第十六回 西门庆谋财娶妇 应伯爵喜庆追欢 第2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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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休饶舌。一日西门庆会了经纪,把李瓶儿床后茶叶箱内堆放的香蜡等物,都秤了斤两,共卖了三百八十两银子。李瓶儿只留下一百八十两盘缠,其余都付与西门庆收了,凑着盖房。便教阴阳择用二月初八日,兴工动土。五百两银子委付大家人来招,并主管贲四,卸砖瓦木石,管工计帐。这贲四名唤贲地传,年少生的百浪嚣虚,百能百巧。原是内相勤儿出身,因不守本分,打出吊入滑流水,被赶来。初时跟着人做兄弟儿来,次后投入大人家做家人,把人家奶子拐出来做了浑家。都在故衣做经纪,琵琶箫管都会。西门庆见他这般本事,常照顾他在生药铺中秤货,讨中人钱使。以此凡大小事情,少他不得。当日贲地传与来招,督管各作匠人兴工。先拆毁花家那边旧房,打开墙垣,筑起地脚,盖起卷棚山子,各亭台耍子去处,非止一日,不必尽说。光阴迅速,日月如梭。西门庆在家看管起盖花园,约有一个月有余。都在三月上旬,乃花子虚百日。李瓶儿预先请过西门庆去和他计议,要把花子虚灵烧了:“房子卖的卖。不的,你着人来看守。你早把奴取过去罢,省的奴在这里,晚夕空落落的,我害怕,常有狐狸鬼混的慌,你到家对大娘说,只当可怜见奴的性命罢。随你把奴做第几个,奴情愿伏侍你,铺床迭被,也无抱怨。”说着,泪如雨下。西门庆道:“你休烦恼。前日我把你这话,到家对房下和潘五姐也说过了,直待与你把房盖得完,那时你孝服将满,取你过门不迟。”李瓶儿道:“好好。你既有真心取奴,先早把奴房撺掇盖了,取过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的奴在这里度日如年。”西门庆道:“你的话,我知道了。”李瓶儿道:“再不的,房子盖完,我烧了灵,搬在五姐那边楼上住两日。等你盖了新房子,搬移不迟。你好歹到家和五姐说,我还等你的话。这三月初十日,是他百日,我好念经烧灵。”西门庆应诺,与妇人歇了一夜,到次日,一五一十,对潘金莲说了。金莲道:“可知好哩!奴巴不的腾两间房与他住,只怕别人,你还问声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洗船,看大姐姐怎么说。”这西门庆一直走到月娘房里来,月娘正梳头。西门庆把李瓶儿要嫁一节,从头至尾听说一遍。月娘道:“你不好取他的休。他头一件,孝服不满;第二件,你当初和他男子汉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连手,买了他房子,收着他寄放的许多东西。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我闻得人说,他家房族中花大,是个刁徒泼皮的人。倘或一时有些声口,倒没的惹虱子头上挠。奴说的是好话,赵钱孙李,你依不依随你。”几句说的西门庆闭口无言。走出前厅来,自己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李瓶儿话,又不好不去的。寻思了半日,还进入金莲房里来,金莲问道:“你到大姐姐房里,大姐姐怎么说?”西门庆把月娘的话,告诉了一遍。金莲道:“大姐不肯,论他也说的是。你又买了他房子,又取他老婆,当初又与他汉子相交了一世,方纔好。我又是一说,既做朋友,没丝也有寸交,官儿也看乔了。”西门庆道:“这个也罢了。倒只怕花大那厮,没圈子跳,知道,挟制他孝服不满,在中间鬼混,怎生计较?我如今又不好回他的。”金莲道:“呸!有甚难处事?我问你,今日回他去,明日回他去?”西门庆道:“他教我今日回他声去。”金莲道:“你今日到那里,恁对他说。你说:‘我到家对五姐说来,他的楼上堆着许多药料,你这家火去,到那里没处堆放。亦发再宽待些时,你这边房子七八也待盖了,撺掇匠人,早些装修油漆停当。你这边孝服也将满,那时取你过去,都不齐备些?强似搬在五姐楼上,荤不荤,素不素,挤在一处甚么样子?’管情他也罢了。”西门庆听言大喜,那里等的时分,走到李瓶儿家。妇人便问:“你到家所言之事如何?”西门庆道:“五姐说来,一发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你搬去不迟。如今他那边楼上,堆的破零三乱。你这些东西过去,那里堆放?只有一件打搅,只怕你家大伯子,说你孝服不满,如之奈何?”妇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说各衣另饭,当官写立分单,已倒断开了的勾当。只我先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自古嫂儿不通问,大伯管不的我暗地里事。我如今见过不的日子,他顾不的我。他若但放出个屁来,我教那贼花子坐着死,不敢睡着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因问:“你这房子,也得几时方收拾完备?”西门庆道:“我如今分付匠人,先替你盖出这三间楼来,及到油漆了,也到五月头上。”妇人道:“我的哥哥,你上紧些。奴情愿等着到那时候也罢。”说毕,丫鬟摆上酒,两个欢娱饮酒过夜,西门庆自此,没三五日不来,俱不必细说。光阴迅速,西门庆家中已盖了两月房屋。三间玩花楼,装修将完;只少卷棚还未安磉。一日,五月蕤宾佳节,家家门插艾叶,处处户挂灵符。李瓶儿治了一席酒,请过西门庆来。一者解粽,二者商议过门之日。择五月十五日,先请僧人念经烧灵,然后西门庆这边择取妇人过门。西门庆因问李瓶儿道:“你烧灵那日,花大、花三、花四请他不请?”妇人道:“我每人把个帖子,随他来不来。”当下计议已定。单等五月十五日,妇人请了报恩寺十二众僧人,在家念经除灵。西门庆那日封了三钱银子人情,与应伯爵做生日。早辰拿了五两银子与玳安,教他买办鸡鸭置酒。晚夕李瓶儿除服,都教平安、画童两个跟马,约午后时分,往应伯爵家来。那日在席前者,谢希大、祝日念、孙天化、吴典恩、云离守、常时节,连新上会贲地传,十个朋友一个不少。又叫了两个小优儿弹唱。递毕酒,上坐之时,西门庆叫过两优儿,认的头一个是吴银儿兄弟,名唤吴惠。那一个不认的,跪下说道:“小的是郑爱香儿的哥,叫郑奉。”西门庆坐首席,每人赏二钱银子。吃到日西时分,只见玳安拿马来接。正上席来,向西门庆耳边悄悄说道:“娘请爹早些去罢。”西门庆与了他个眼色,就往下走!被应伯爵叫住问道:“贼狗骨头儿!你过来实说。若不实说,我把你小耳朵拧过一边来。你应爹一年有几个生日?恁日头半天里,就拿马来接了你爹,往那里去?端的谁使了你来?或者是你家中那娘使了你来?或是里边十八子那里?你若不说过,一百年也不对你爹说替你这小狗秃儿娶老婆。”那玳安只是说道:“委的没人使小的。小的恐怕夜紧,爹要起身,早拿马来伺侯。”那应伯爵奈何了他一回,见不说,便道:“你不说,我明日打听出来,和你这小油嘴儿算帐。”于是又斟了一锺酒,拿了半碟点心,与玳安下边吃去。良久,西门庆下来,东净里更衣。叫玳安道,到僻静处问他话:“今日花家那有谁来?”玳安道:“花三往乡里去了。花四家里瞎眼,都没人来。只有花大家两口子来,吃了一日斋饭,他汉子先家去了。只有他老婆临去,二娘叫到房里去了,与了他十两银子,两套衣服,还与二娘磕了头。”西门庆道:“他没说甚么?”玳安道:“他一字通没敢题甚么,只说到明日二娘过来,他三日要来爹家走走。”西门庆道:“他真个说此话来?”玳安道:“小的怎敢说谎!”这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又问:“斋供了毕不曾?”玳安道:“和尚老早就去了,灵位也烧了。二娘说请爹早些过去。”西门庆道:“我知道了,你外边看马去。”这玳安正往外走,不想应伯爵在过道内听,猛可叫了一声,把玳安諕了一跳。伯爵骂道:“贼小狗骨头儿!你不告我说,我就的也听见了。原来你爹儿们干的好茧儿!”西门庆道:“怪狗才!休要唱扬一地里知道。”伯爵道:“你央及我央儿,我不说便了。”于是走到席上,如此这般,对众人说了一回。把西门庆拉着说道:“哥,你可成个人?有这等事,就挂口不对兄弟们说声儿。就是花大有些甚话说,哥只分付俺每一声,等俺每和他说,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个不是,俺每就与他结一个大胳膊。端的不知哥这亲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诉俺们。比来相交朋友做甚么?哥若有使令俺们处,兄弟情厚,火里火去,水里水去;愿不求同日生,只求各自死。弟兄每这等待你,哥你不说个道理,还只顾瞒着不说。”谢希大接过说道:“哥如若不说,俺每明日唱扬的里边李桂姐、吴银儿那里知道了,大家都不好意思的。”西门庆笑道:“我教众位得知罢。亲事已都停当了。”应伯爵问道:“取行礼过门,还未定日子?”谢希大道:“哥到明日取嫂子过门,俺每贺哥去。哥好歹叫上四个唱的,请俺每吃喜酒。”西门庆道:“这个不消说,一定奉请列位兄弟。”祝日念道:“比时明日与哥庆喜,不如咱如今替哥把一杯酒儿,先庆了喜罢。”于是叫伯爵把酒,谢希大执壶,祝日念捧茶,其余都陪跪。把两个小优儿也叫来,跪着弹唱一套十三腔喜遇吉日,一连把西门庆灌了三四锺酒。祝日念道:“哥,那日请俺每吃酒,也不要少了郑奉、吴惠他两个。”因定下:“你二人好歹去。”郑奉掩口道:“小的们已定早去宅里伺侯。”须臾,递毕酒,各归席座下,又吃了一回。看看天晚,那西门庆那埋坐的住,赶眼错起身走了。应伯爵还要拦门不放,谢希大道:“应二哥,你放哥去罢。休要误了他的事,教嫂子见怪。”那西门庆得手上马,一直走了。到了狮子街,李瓶儿摘去孝{髟狄}髻,换了一身艳服。堂中灯烛荧煌,预备下一桌齐整酒肴。上面独独安一张交椅,让西门庆上坐,方打开一坛酒筛来,丫鬟执壶,李瓶儿满斟一杯递上去,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说道:“今日拙夫灵已烧了。蒙大官人不弃,奴家得奉巾栉之欢,以遂于飞之愿。”行毕礼起来。西门庆下席来,亦回递妇人一杯,方纔坐下。因问:“今日花大两口子,没说甚么?”李瓶儿道:“奴午斋后,叫进他到房中,就说大官人这边做亲之事。他满口说好,一句闲话也无。只说明日三日哩,教他娘子儿来咱家走走。奴与他十两银子,两套衣服,两口子喜欢的要不的。临出门,谢了又谢。”西门庆道:“他既恁说,我容他上门走走也不差甚么。但有一句闲话,我不饶他。”李瓶儿道:“他就放屁辣骚,奴也不放过他。”于是汤水嗄饭,老妈厨下一齐拿上。李瓶儿亲自洗手剔甲,做了些葱花羊肉,一寸的匾食儿。银镶锺儿盛着南酒 。秀春斟了两杯,李瓶儿陪西门庆吃。西门庆止吃了上半瓯,就把下半瓯送与李瓶儿吃。一往一来,迭连吃上几瓯。真个是:

“年随情少,酒因境多。”

李瓶儿因过门日子近了,比常时益发喜欢得了不的。脸上堆下笑来,对西门庆道:“方纔你在应家吃酒,奴已候得久了。又恐怕你醉了,叫玳安来请你早些归来,不知那边可有人觉道么?”西门庆道:“又被应花子猜着,逼勒小厮说了几句,闹混了一场。诸弟兄要与我贺喜,唤唱的,做东道。又齐攒的帮衬,灌上我几杯。我赶眼错就走出来,还要拦阻,又说好说歹,放了我来。”李瓶儿就道:“他每放了你,也还解趣哩。”西门庆看他醉态颠狂,情眸眷恋,一霎的不禁胡乱两个口吐丁香,脸偎仙杏。李瓶儿把西门庆抱在怀里叫道:“我的亲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趁早些。你又往来不便,休丢我在这里日夜悬望。”说毕,翻来倒去,搅做一团,真个是:

“倾国倾城汉武帝,为云为雨楚襄王。”

有诗为证:

“情浓胸紧凑,款洽臂轻笼;

剩把银缸照,犹疑是梦中;”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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