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王婆定十件挨光计 西门庆茶房戏金莲 第2小节
当下王婆收了綢绢绵子,开了后门,走过武大家来。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的。王婆道:“娘子怎的这两日不过贫家吃茶?”那妇人道:“便是我这几日身子不快,懒去走动。”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借与老身看一看,要个裁衣的日子。”妇人道:“干娘裁甚衣服?”王婆道:“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怕一时有些山高水低,我儿子又不在家。”妇人道:“大哥怎的一向不见?”王婆道:“那厮跟了个客人在外边,不见个音信回来,老身日逐躭心不下。”妇人道:“大哥今年多少青春?”王婆道:“那厮十七岁了。”妇人道:“怎的不与他寻个亲事?与干娘也替得手。”王婆道:“因是这等说,家中没人,待老身东摈西补的来,早晚也替他寻下个儿。等那厮来,都再理会。见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发喘咳嗽,身子打碎般睡不倒的只害疼,一时先要预备下送终衣服。难得一个财主官人,常在贫家吃茶。但凡他宅里看病、买使女、说亲,见老身这般本分,大小事儿,无不照顾老身。又布施了老身一套送终衣料,綢绢表里俱全。又有若干好绵,放在家里,一年有余,不能勾闲做得。今年觉得好生不济,不想又撞着闰月,趁着两日倒闲,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苦也!”那妇人听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意,若是不嫌时,奴这几日倒闲,出手与干娘做如何?”那婆子听了,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也得好处去!久闻娘子好针指,只是不敢来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既是许了干娘,务要与干娘做了。将历日去,交人拣了黄道好日,奴便动手。”王婆道:“娘子,休推老身不知,你诗词百家曲儿内字样,你不知全了多少,如何交人看历日?”妇人微笑道:“奴家自幼失学。”婆子道:“好说,好说!”便取历日递与妇人。妇人接在手内,看了一回,道:“明日是破日,后日也不好。直到外后日,方是裁衣日期。”王婆一把手取过历头来,挂在墙上,便道:“若是娘子肯与老身做时,就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曾央人看来,说明日是个破日;老身只道裁衣日不用破日?不忌他!”那妇人道:“归寿衣服,正用破日便好。”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胆大,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不必,将过来做不得?”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又怕门首没人。”妇人道:“既是这等说,奴明日饭后过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晚回复了西门庆话,约定后日准来。当夜无话。次日清晨,王婆收拾房内干净,预备下针线,安排了茶水,在家等候。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挑着担儿自出去了,那妇人把帘儿挂了,分付迎儿看家,从后门走过王婆家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点一盏胡桃松子泡茶 ,与妇人吃了。抹得桌子干净,便取出那綢绢三匹来。妇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缝将起来。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假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眼里真个不曾见这个好针线!”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安排些酒食请他,又下了一箸面,与那妇人吃。再缝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了生活,自归家去。恰好武大挑担儿进门,妇人拽门,下了帘。武大入屋里,看见老婆面色微红,问道:“你那里来?”妇人应道:“便是间壁干娘,央我做送终衣服。日中安排了些酒食点心,请我吃。”武大道:“你也不要吃他的纔得,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衣裳,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值得甚么便搅搅他。你明日再去做时,带些钱在身边,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苦不肯交你还礼时,你便拿了生活来家做,还与他便了。”有诗为证:
“阿母牢笼设计深,大郎愚卤不知音;
带钱买酒酬奸诈,却把婆娘自送人。”
妇人听了武大言语,当晚无话。次日饭后,武大挑担儿出去了,王婆便踅过来相请。妇人去到他家房里,取出生活来,一面缝起。王婆忙点茶来,与他吃了茶。看看缝到日中,那妇人向袖中取出三百文钱来,向王婆说道:“干娘,奴和你买盏酒吃。”王婆道:“阿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交娘子倒出钱?婆子的酒食,不到吃伤了哩!”那妇人道:“都是拙夫分付奴来,若是干娘见外时,只是将了家去,做还干娘便了。”那婆子听了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这般说,老身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搅了事,自又添钱去买好酒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小意儿过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这婆子安排了酒食点心,请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千恩万谢归去了。话休絮烦,第三日早饭后,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来后门首,叫道:“娘子,老身大胆!”
那妇人从楼上应道:“奴都待来也!”两个厮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后。都说西门庆巴不到此日,打选衣帽,齐齐整整,身边带着三五两银子,手拿着洒金川扇儿,摇摇摆摆径往紫石街来。到王婆门口茶坊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利,便应道:“兀的谁叫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原来是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入屋里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只一拖,拖进房里来。看那妇人道:“这个便是与老身衣料施主官人。”西门庆睁眼看着那妇人,云鬟叠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夏布衫儿,桃红裙子蓝比甲,正在房里做衣服。见西门庆过来,便把头低了。这西门庆连忙向前,屈身道唱喏。那妇人随即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便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綢绢,放在家一年有余,不曾做得;亏杀邻家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针线,缝的又好又密,真个难得!大官人,你过来且看一看。”西门庆把起衣服来看了,一面喝采,口里道:“这位娘子传得这等好针指,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话。”西门庆故问王婆道:“干娘,不敢动问,这娘子是谁家宅上的娘子?”王婆道:“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哈哈笑道:“大官人你请坐,我对你说了罢。”那西门庆与妇人对面坐下。那婆子道:“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罢!大官人,你那日屋檐下头过,打得正好。”西门庆道:“就是那日在门首,叉竿打了我网巾的?倒不知是谁宅上娘子?”妇人笑道:“那日奴误冲撞官人休怪。”一面立起身来,道了个万福,那西门庆慌的还礼不迭。因说道:“小人不敢。”王婆道:“就是这位,都是间壁武大郎的娘子。”西门庆道:“原来就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是个养家经纪人。且是
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又会撰钱,又且好性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了这大郎,但有事百依百随,且是合得着。”这妇人道:“拙夫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夫主所为良善时,万丈水无涓滴漏。一生只是志诚为,倒不好?”王婆一面打着撺鼓儿,说西门庆奖了一回。王婆因望妇人说道:“娘子,你认得这位官人么?”妇人道:“不认得。”婆子道:“这位官人,便是本县里一个财主,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大官人。家有万万贯钱财,在县门前开生药铺,家中钱过北斗,米烂成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白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又放官吏债,结识人。他家大娘子,也是我说的媒,也是吴千户家小姐,生的百伶百俐。”因问:“大官人,怎的连日不过贫家吃茶?”西门庆道:“便是连日家中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闲来。”婆子道:“大姐有谁家定了?怎的不请老身去说媒?”西门庆道:“被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合成帖儿。他儿子陈经济纔十七岁,还上学堂。不是也请干娘说媒,他那边有了个文嫂儿来讨帖儿,俺这里又便常在家中走的卖翠花的薛嫂儿,同做保,即说此亲事。干娘若肯去,到明日下小茶,我使人来请你。”婆子哈哈笑道:“老身哄大官人耍子。俺这媒人们,都是狗娘养下来的。他们说亲时又没我做成的熟饭儿,怎肯搭上老身一分?常言道:‘当行厌当行。’到明日娶过了门时,老身胡乱三朝五日,拿上些人情去走走,讨得一张半张桌面,到是正景。怎的好和人鬬气?”两个一递一句,说了一回。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妇人便低了头缝针线。有诗为证:
“水性从来是女流,背夫常与外人偷;
金莲心爱西门庆,淫荡春心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