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西门庆两番庆寿旦 苗员外一诺送歌童 第2小节
西门庆竟回到翟家来,脱下冠带,已整下午饭,吃了一顿。回到书房,打了个盹,恰好蔡太师差舍人邀请赴席,西门庆谢了些扇金,着先去了。即便重整冠带,又叫玳安封下许多赏封,做一拜匣盛了,跟随着四个小厮,复乘轿望太师府来。蔡太师那日满朝文武官员来庆贺的,各各请酒。自次日为始,分做三停:第一日是皇亲内相,第二日是尚书显要、衙门官员,第三日是内外大小等职。只有西门庆,一来远客,二来送了许多礼物,蔡太师到十分欢喜,因此就是正日独独请他一个。见西门庆到了,忙走出轩下相迎。西门庆再四谦逊,让:“爷爷先行。”自家屈着背,轻轻跨入槛内,蔡太师道:“远劳驾从,又损隆仪。今日略坐,少表微忱。”西门庆道:“孩儿戴天履地,全赖爷爷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挂怀!”两个喁喁笑语,真似父子一般。二十四个美女,一齐奏乐,府干当值的斟上酒来。蔡太师要与西门庆把盏,西门庆力辞不敢,只领的一盏,立饮而尽,随即坐了桌席。西门庆叫书童取过一只黄金桃杯,斟上一杯,满满走到蔡太师席前,双膝跪下道:“愿爷爷千岁!”蔡太师满面欢喜道:“孩儿起来。”接过便饮个完。西门庆才起身,依旧坐下。那时相府华筵,珍奇万状,都不必说。西门庆直饮到黄昏时候,拿赏封赏了诸执役人,才作谢告别道:“爷爷贵冗,孩儿就此叩谢,后日不敢再来求见了。”出了府门,仍到翟家安歇。
次日,要拜苗员外,着玳安跟寻了一日,却在皇城后李太监房中住下。玳安拿着帖子通报了,苗员外来出迎道:“学生正想个知心朋友讲讲,恰好来得凑巧。”就留西门庆筵燕。西门庆推却不过,只得便住了。当下山肴海错不记其数。又有两个歌童,生的眉清目秀,顿开喉音,唱几套曲儿。西门庆指着玳安、琴童向苗员外说道:“这班蠢材,只会吃酒饭,怎地比的那两个!”苗员外笑道:“只怕伏侍不的老先生,若爱时,就送上也何难!”西门庆谦谢不敢夺人之好。饮到更深,别了苗员外,依旧来翟家歇。那几日内相府管事的,各各请酒,留连了八九日。西门庆归心如箭,便叫玳安收拾行李。翟管家苦死留住,只得又吃了一夕酒,重叙姻亲,极其眷恋。次日早起辞别,望山东而行。一路水宿风餐,不在话下。
且说月娘家中,自从西门庆往东京庆寿,姊妹每望眼巴巴,各自在屋里做些针指,通不出来闲耍。只有潘金莲打扮的如花似玉,乔模乔样,在丫鬓伙里,或是猜枚,或是抹牌,说也有,笑也有,狂的通没些成色。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只想着与陈敬济勾搭。每日只在花园雪洞内踅来踅去,指望一时凑巧。敬济也一心想着妇人,不时进来寻撞,撞见无人便调戏,亲嘴咂舌做一处,只恨人多眼多,不能尽情欢会。正是:
虽然未入巫山梦,却得时逢洛水神。
一日,吴月娘、孟玉楼、李瓶儿同一处坐地,只见玳安慌慌跑进门来,见月娘众人磕了头,报道:“爹回来了。”月娘便问:“如今在那里?”玳安道:“小的一路骑头口,拿着马牌先行,因此先到家。爹这时节,也差不上二十里远近了。”月娘道:“你曾吃饭没有?”玳安道:“从早上吃来,却不曾吃中饭。”月娘便吩咐整饭伺候,一面就和六房姊妹同伙儿到厅上迎接。正是:
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时燕燕忙。
妻妾每在厅上等候多时,西门庆方到门前下轿了,众妻妾一齐相迎进去。西门庆先和月娘厮见毕,然后孟玉楼、李瓶儿、潘金莲依次见了,各叙寒温。落后,书童、琴童、画童也来磕了头,自去厨下吃饭。西门庆把路上辛苦并到翟家住下、感蔡太师厚情请酒并与内相日吃酒事情,备细说了一遍。因问李瓶儿:“孩子这几时好么?你身子吃的任医官药,有些应验么?我虽则往东京,一心只吊不下家里。”李瓶儿道:“孩子也没甚事,我身子吃药后,略觉好些。”月娘一面收好行李及蔡太师送的下程,一面做饭与西门庆吃。到晚又设酒和西门庆接风。西门庆晚夕就在月娘房里歇了。两个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欢爱之情,俱不必说。
次日,陈敬济和大姐也来见了,说了些店里的帐目。应伯爵和常峙节打听的来家,都来探望。西门庆出来相见毕,两个一齐说:“哥一路辛苦。”西门庆便把东京富丽的事情及太师管待情分,备细说了一遍。两人只顾称羡不已。当日,西门庆留二人吃了一日酒。常峙节临起身向西门庆道:“小弟有一事相求,不知哥可照顾么?”说着,只是低了脸,半含半吐。西门庆道:“但说不妨。”常峙节道:“实为住的房子不方便,待要寻间房子安身,却没有银子。因此要求哥周济些儿,日后少不的加些利钱送还哥。”西门庆道:“相处中说甚利钱!只我如今忙忙的,那讨银子?且待韩伙计货船来家,自有个处。”说罢,常峙节、应伯爵作谢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苗员外自与西门庆相会,在酒席上把两个歌童许下。不想西门庆归心如箭,不曾别的他,竟自归来。苗员外还道西门庆在京,差伴当来翟家问,才晓得西门庆家去了。苗员外自想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既许了他,怎么失信!”于是叫过两个歌童吩咐道:“我前日请山东西门大官人,曾把你两个许下他。我如今就要送你到他家去,你们早收拾行李。”那两个歌童一齐跪告道:“小的每伏侍的员外多年,员外不知费尽多少心力,教的俺每这些南曲,却不留下自家欢乐,怎地到送与别人?”说罢,扑簌簌掉下泪来。那员外也觉惨然不乐,说道:“你也说的是,咱何苦定要送人?只是:‘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那孔圣人说的话怎么违得!如今也由不得你了,待咱修书一封,差人送你去,教他好生看觑你就是了。”两个歌童违拗不过,只得应诺起来。苗员外就叫那门管先生写着一封书信,写那相送歌童之意。又写个礼单儿,把些尺头书帕封了,差家人苗实赍书,护送两个歌童往西门庆家来。两个歌童洒泪辞谢了员外,翻身上马,迤逦同望山东大道而来。有日到了清河县,三人下马访问,一直迳到县牌坊西门庆家府里投下。
却说西门庆自从东京到家,每日忙不迭,送礼的,请酒的,日日三朋四友,以此竟不曾到衙门里去。那日稍闲无事,才到衙门里升堂画卯,把那些解到的人犯,同夏提刑一一审问一番。审问了半日,公事毕,方乘了一乘凉轿,几个牢子喝道,簇拥来家。只见那苗实与两个歌童已是候的久了,就跟着西门庆的轿子,随到前厅,跪下禀说:“小的是扬州苗员外有书拜候老爹。”随将书并礼物呈上。西门庆连忙说道:“请起来。”一面打开副启,细细看了。见是送他歌童,心下喜之不胜,说道:“我与你员外意外相逢,不想就蒙你员外情投意合。酒后一言,就果然相赠,又不惮千里送来。你员外真可谓千金一诺矣。难得,难得!”两个歌童从新走过,又磕了四个头,说道:“员外着小的们伏侍老爹,万求老爹青目!”西门庆道:“你起来,我自然重用。”一面叫摆酒饭,管待苗实并两个歌童;一面整办厚礼──绫罗细软,修书答谢员外;一面就叫两个歌童,在于书房伺候。不想,韩道国老婆王六儿,因见西门庆事忙,要时常通个信儿,没人往来,算计将他兄弟王经──才十五六岁,也生得清秀──送来伏侍西门庆,也是这日进门。西门庆一例收下,也叫在书房中伺候。
西门庆正在厅上分拨,忽伯爵走来。西门庆与他说知苗员外送歌童之事,就叫玳安里面讨出酒菜儿来,留他坐,就叫两个歌童来唱南曲。那两个歌童走近席前,并足而立,手执檀板,唱了一套《新水令》“小园昨夜放江梅”,果然是响遏行云,调成白雪。伯爵听了,欢喜的打跌,赞说道:“哥的大福,偏有这些妙人儿送将来。也难为这苗员外好情。”西门庆道:“我少不得寻重礼答他。”一面又与这歌童起了两个名:一个叫春鸿,一个叫春燕。又叫他唱了几个小词儿,二人吃一回酒,伯爵方才别去。正是:
风花弄影新莺啭,俱是筵前歌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