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4章 再回上青林(七)
“是,是我,侯书记,我是晏道理。”黑影发了话,话音竟有些结巴。
听到熟悉的声音,侯卫东一直悬着的心得到了证实,他沉稳地请晏道理进了屋,道:“老哥,从上了山,一直到吃完饭,我就看你怪怪的,几次想单独问问,也没有机会,到底出什么事了?”
晏道理紫着脸,低了头,眼神没有了平日的狡黠,听到侯卫东的询问,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侯卫东一惊,一把抓住晏道理的手,着急地道:“老晏,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事好好说,何必作践自己!”
晏道理这才一五一十地说了事情经过。
听完,侯卫东一时也没了动静。
原来,晏道理打开小包装盒以后,最里面一层纸包里,整整齐齐摆了三摞崭新的人民币,他数了数,每摞十捆,应该是30万。
我国对村支书实行按任职年限补贴制度,从早期的每年几百元,逐渐增多,但即使按照2005年前后的标准,基层村支书每年的补贴也不超过5000元,30万,相当于一个村支书六十年不吃不喝的总收入,对基层干部来讲,这实在是一个天文数字。
晏道理是老支书,对此很清楚,他在地上坐了一会,稍微平静了些,脑子却在飞快地转动。
“这是浑小子带回来的东西,毫无疑问,一定是那个兔崽子作了孽,自己不知道,糊里糊涂地带回了家。”
“30万?老子兢兢业业地为老百姓做事,这才连续做了20年的支书,这事如果让村里人知道了,哪个还会再投自己的票?”
“做不做村支书还是小事情,他给疯子当过秘书,疯子是谁?那是他的恩人,更是他晏家祖祖辈辈积了大德才碰到的救星,如果因为这事连累了侯卫东,老子死后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晏家列祖列宗?”
晏道理长期在基层,自己不屑行贿受贿,但是这类事情却听说了不少。晏春平是他的寄托和希望,当年他硬着头皮闯沙州市政府,将晏春平塞给侯卫东,就是盼望着有一天儿子能够出人头地,现在刚刚做了副县长,就搞出这样的事来,以晏道理的性格,如果不是顾忌着侯卫东,当时就想立即把晏春平吊在梁头上。
几年前,他曾经半开玩笑地教育儿子,如果侯卫东在日后的官场争斗遭遇逆境坎坷,绝不能背叛侯卫东。几年过去了,这个乡村小支书提前的预见成了现实,不同的是,主角却换成了自己的儿子。
他毕竟在村里工作,见识有限,潜意识里,以为事情已经无法挽回,30万,杀头也够格了,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喝酒?等到心里“兔崽子”、“龟儿子”把晏春平骂了几百遍以后,还是强打精神上了山。
晚上吃饭时,他本想一醉了之,也实实在在地喝了几杯酒,看到侯卫东在众人面前的威望,又存了活心思,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一个人跑到院子里躲了起来,直到侯卫东进了宿舍,才偷偷地跑上楼来。
侯卫东想了一会,沉稳地道:“老晏,春平在哪里?”
晏道理站起来,冲走廊外大喝一声:“兔崽子,你给我滚进来!”晕春平低着头走了进来。
“侯书记,我辜负了您的期望,我对不起您对我的培养……”
侯卫东冷着脸,道:“春平,先不要说这个,给你一点儿时间,你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经过给我讲一遍,不许有任何隐瞒!”
吃饭的时候,晏春平看到侯卫东的风采,着实下了一番决心,要回到西陆大干一场,也像侯卫东这样赢得百姓的信任和拥护。正在思绪涌动的时候,忽然被父亲拉到院子里,二话没说就挨了两个耳光,当时也有些晕了。
等问明了原委,他一时也想不起来怎么回事,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和那四个金月饼一样,送礼的人没打招呼,他也根本没有在意,就这样顺手带给了父亲,这才慌张起来。
看到侯卫东从未有过的冷峻的表情,晕春平不敢再动小心思,从头至尾,包括放在岭西家里的金月饼,一五一十地讲了。
搞清了事情的真相,侯卫东松了一口气。当年益杨公安局长游宏送给了县长马有财一块贵重手表,易中岭检举马有财收受两百万,及至后来沙州市长杨森林的黑色手提包事件,侯卫东都是事后处理的见证人之一,这与当年的情况如出一辙,只要晏春平不是有意收受贿赂,事情就好办。
但是,晏春平到西陆以后,放松了对自己的警惕,降低了做官的标准和要求,这是侯卫东无法容忍的。
他心里有了底,嘴上却越来越严厉:“春平,你给我做过几年秘书,应该知道我的处事原则。我从政十几年,自己也好,手下人也好,允许在工作上有失误,甚至是犯错误,但是我绝不允许在经济上出问题。每年逢年过节,给我送礼的人也不少,我是怎么处理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你这么年纪轻轻,我把你派到西陆,西陆是什么局面你难道不清楚吗?抛开这些不说,作为一名党员,作为一个党的干部,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老百姓吗?你不应该脸红吗?不应该惭愧吗?不应该努力干事业来回报一方百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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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昔日的爱将脸上汗珠如雨点般不断涌出,侯卫东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语气有些舒缓,道:“春平,我知道你不是个贪财的干部,也想努力做点事,否则,我也不会派你到县里去,但是,你的毛病就是小聪明、小心思太多,跟着我时这样,现在仍然这样,如果这个毛病不改,你还会犯更大的错误!”
“回去以后,你要对这些礼品全部进行清理,剩下的事情,我想你知道应该怎么办!”
听侯卫东如此说,晏春平长出了一口气。其实,侯卫东上一次却西陆调研时,已经暗示过他类似的事情怎么处理,他本来要请求侯卫东的处分,甚至做好了辞职的准备,这时柳暗花明,不禁大喜过望。
晏道理听到儿子的事情居然还有转机,连声道了谢,拧着晏春平的一只耳朵离开了小楼。
这一通折腾下来,时间已经过了12点。
侯卫东静静地躺着,身下的床单传来淡淡的女人体香,想着今晚的聚会,仿佛又回到了上青林那三年的日日夜夜,赵永胜,秦飞跃,粟明,秦大江,曾宪刚,高长江,铁柄生,铁瑞青,形形色色各类人等的音容笑貌,田大刀和秦大江石场的惨状,曾宪刚浑身是血地跪在床前的场景,像演电影一样,在他的眼前一幕一幕闪过。
黑暗中,秦大江的形象却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只见他面无表情,双手张开着,嘴里不停地叫道:“疯子,疯子,救救我,救救我…..”
侯卫东一声大叫,呼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时间,已经是第二天早晨7点多,天色已大亮。
他本来有早起的习惯,跟着祝焱和周昌全期间,无论多晚回到家,第二天总是6点多起床,7点多随司机出门,今天却是破天慌地睡过了头。
还好,屋子里已经准备了洗涮用品,刚刚收拾完,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打开门,走廊上站着不少人,晏春平第一个走了进来,道:“侯书记,青林镇几位领导来了。这是苟林书记,唐树刚镇长,这位是副书记钟端华,这位是党委委员、党政办主任杨凤。”
晏春平昨晚的颓废消退了很多,虽然眼睛有些发红,但是精神不错,公事公办的做着介绍。
昨晚酒席的散尽,实际上就是代表着上青林之行高潮的结束,今天的一切注定引不起侯卫东的兴趣,这一点晏春平还是把握得不错。
侯卫东明白,虽然面对的是青林镇领导,但是今天,在这些人面前,自己如果不端点架子,那就有失市委书记的身份了。
双方友好而热情地握了手,苟林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态,道:“侯书记,实在抱歉啊,您是青林的老领导,昨天晚上很晚了,才听说您回来看看,这不,一大早我就把在家的班子成员带过来了,请您指示。”
侯卫东面无表情,道:“我早已离开沙州工作,这次就是回来看看故人,还是给镇上添了麻烦,青林发展很快,这得益于镇里党委、政府的领导,得益于广大干部群众的共同努力。”
说完这些八股的话语,侯卫东一转身,对晏春平道:“春平,今天上午怎么安排啊,你记着,下午要到成津,晚饭前务必赶到沙州,古书记和赵东市长在等着我。”
他故意把省委委员、沙州市委书记古中州和市长抬出来,目的就是要震慑一下苟林。
苟林的自由散漫,令当年赵永胜和秦飞跃两派都很头痛,现在做了党委书记,用粟明的话说,“心思依然沉不下来”。
“在基层工作,心中不装着百姓”,这是侯卫东最不齿的事情,也是他最看不起的干部。这一点,从刚才双方握手的时候,侯卫东就已经表示出了差别。
苟林伸出了双手,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和唐树刚、钟瑞华握手时,他稍微用了下力,杨凤走过来的时候,他甚至向前走了一步,主动伸出了手,面色带了微笑。
苟林忙着点头汇报:“侯书记,是这样,您回来的消息,我已经给县委朱书记作了汇报,他指示,上午让我陪您看看青林新场镇和几个产业区,中午他和高县长在益杨宾馆请您吃饭。另外,中午还约了几个您的老朋友参加,有人大秦飞跃主任,沙州建委欧阳主任。”
他停了一下,觉得欧阳主任的说法有些不准确,又解释道:“欧阳林主任也是您的老朋友了,他现在在沙州建委,刚明确了助理调研员。”
侯卫东哦了一声。欧阳的工作调动还是粟明给他提了出来,看着老朋友的面子,他拖了一段时间,还是将欧阳林调到了沙州建委,之后却没了联系。
正说着,苟林的电话响了,他嗯了几声,捂住话筒,看着侯卫东,道:“侯书记,朱刚书记电话,想和您说几句话。”
县委书记来电话,多少还是要给些面子,侯卫东敷衍了几句。 放下电话,一行人下了楼,侯卫东和高长江、铁柄生道了别,两人忙着将上青林的风干鸡和茶叶塞满了后备箱,越野车慢慢驶出了场镇大院。
昨天,侯卫东一行从东面的独石村上了山,然后直接到了场镇大院,今天他就想从西山下去,顺便在车上看一眼尖山和望日两个村,中间还能路过几个石场。
侯卫东这次回来是轻车简从,一车四人,苟林几个人上山时,也许是从不同的地方赶过来,四人却带了三部车。往下走的时候,侯卫东的车就排在了第二的位置。
一路顺利通过了石场和尖山村,刚刚进入望日村的大街,前面的车突然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