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宋时在家印书,他兄长们自然最早知道,直接在他廊下看起了正晾着阴干的书页,看着看着便要点评一二。
宋时在屋里刻版,便听了满耳朵“庾清鲍俊”“工雅绝伦”“风华韵欲流”“一笔到蓬瀛”,听得心口莫名发痒。他亲手抄的诗、刻的版,抄时感觉如嚼白煮鸡胸,都没比他这个现代人的水平高多少,怎么到了他哥哥们眼里,就能编出这么多新词称赞?
是他滤镜不够深,还是哥哥们要求低?
他忍不住外瞧了一眼,恰巧看见他大哥拿指尖儿拎着页角,满面赞许地说:“边栏之外印出这点点虚连成的界栏也有趣,既不显扎眼,又方便人写评时将字写齐整了。”
他二哥拿着一页留评用的稿纸,自负地说:“这稿纸也加得好。谁得了咱们时官儿印的书,自然有的是亲友去借阅。借去的人正好便在这纸上留评,与主人一唱一和,何等风雅?”
何况这边栏不不拘旧制,用兰草、藤叶围边,印得清新雅致、略无刻板匠气,正合他们读书人的身份。
他手捻页边,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没印上油墨的纸面,提议道:“我看时官儿那边诗文还不多,咱们兄弟何妨也写上两篇,夹在其中供人点评?还有时官儿那首‘鲂鲤浮沉古寺池’也叫他刻在里头,昨日我去致宝斋买蓝纸,还听见几位老处士议论它。”
吟着吟着就流泪了,真是深解诗中三味之人。他感慨地摇摇头,走到房中跟宋时商议往稿件里添新诗文一事。
添就添。宋时答应得十分痛快,唯有一件事想问他们:“兄长们读这些诗时是何感想,是否会一字一句地分析其中深义?又是怎么想出这些评语的?”
他那个和尚休闲生活的科普已经收集到不少资料了,接下来还想研究研究古代书生是怎么能连他的诗都感动流泪,夸出这么高级的好评的。
两位兄长自他去了桓家,认了进士老师,就难得再有机会教育他。见他主动求教,自然都不敢敷衍,拉着他溜溜儿讲了一下午诗歌鉴赏。
宋时听完之后的感想……也就跟前世上完一堂艺术鉴赏课的感想一样,背了该背的要点,记住了几个夸人的好词……虽然他没能戴上滤镜,但了解了真正本地文人对同行的深厚的情谊和整容式解读能力,凑合着也够用了。
——收集本朝举子真实意见,再从前朝诗话、名人逸事里挑几个有名的互夸的例子,就又能凑篇小短文赚赚稿费了。
蚊子腿儿再小也是肉。
他以晋江币为重,闭门静心写稿子,印好的一套二百本《四月二十日大慈阁文会诗文集》且扔在外头晾着,晾干了便请裱褙匠来装订上,给与会名家学者每送了两套,富余的还分送给了亲朋好友和侄子们的老师。
拿着书的人先不必看诗文,就都被内页设计吸引住了视线——页边空白处以点连线画出界栏,还夹有印着花样的稿纸,岂不就是让他们写批语的?
写,自然得写!不只是自己写,还可将书借出去看人家题写的批语,与自家的相对应,也是一番乐趣。
虽然这诗集比不上吴中才子、京师名家之作,但都是自己相熟的人写成,天下闻名的宋氏印书法印制而成,又能广邀亲友一起提笔鉴赏批评,那感觉自然不一样。
被徐知府召去参加诗会的一批名士才子间,悄然流行起了互换诗集,在预留的评论栏里交换批语的风气。
宋时却没赶上这趟潮流。他把僧寺休闲体育情况的文稿写出来之后,又翻史书、杂记,又抄诗评,好容易整出一篇看着有过稿相的小短文投到晋江文献网。
这一忙起来便不知日夜,再走出房门,外头已然风光变幻——
他只扬扬手伸个懒腰,就看见隔壁院的小厮趴在屋顶捡羽毛球。空中回荡着少年少女的笑声,紧张的尖叫,伴着半空中时隐时现的羽毛,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穿回了六百年后。
然后他才想起来,这球是他自己搞出来的,连儿童垂钓的磁铁鱼他都搞出来了,好好的儿童玩具还让他示范成了文艺老年的情怀寄托。
写起论文真是什么都忘了。
他一拍脑门,自嘲地笑了笑,跟着又想起另一个问题——羽毛球运动风行得可真快啊。前些日子刚做好球拍时,除送给他娘和嫂嫂们的娘家,他还给京里的桓小师兄送了一套,不会等他回京时,京城也这么流行起来吧?
他此时才想起京城,京里却早流传起了桓给事中的文章:“吾弟子期手制此球,以寄心曲,凌虽不敏,当试为解之:其头则圆,以应浑天之象;其尾则张,因含太空之虚。静处竹笥,片羽不敢轻动;应拍而起,扶摇可上九霄……
“场下规矩疏阔,方明克己之心;拍中罗网森严,不伤清白之质……”
这篇文章岂止是写羽毛球,更是借着羽毛球写出了他们读书人应有之志——
未遇时静心修己,固守圣人之道;一旦遇到机会展露才能,便借力而上,高居朝堂经世济民。越当无人约束之时越要有克己复礼之心,事事处处都不逾矩。唯因自身白璧无瑕,故朝廷法度虽然森严,也不会无故加罪于他。
只读这文章,便能看出桓给事中是个志诚守礼的君子。
更能看出这羽毛球是宋三元亲手制成,前所未有的新物事,令人不禁心向往之。
宋三元曾别出新裁弄出宋氏雕版法,再做出个模样、玩法皆新奇球也不意外。可这羽毛球究竟是何等模样?球落到球拍上时真不会把网中结的丝线砸坏么?
看过桓凌这篇文章的人纷纷写文章盛赞他的文章写得好,文中展露的志向高,更有本院的同僚亲自夸到他面前的——夸着夸着便图穷匕现,要亲眼一观传说中三元手制的羽毛球。
“桓贤弟莫笑,当初我等在京里看方兄、黄兄连番写信夸赞宋状元那宋氏印刷术时,就教他们勾得日夜难安。那印刷法是他私淑的技法,我们不好强看,这球却是给人玩的,总不至于桓贤弟还要藏着吧?”
桓凌大大方方地说:“怎会藏着。我那师弟其实连宋版印书术也不肯藏着,只是学着麻烦,一向没什么人肯学罢了。这回得了圣谕,岂不就要将印书法教给今科庶吉士了?这羽毛球自然也是一样——我已将那副球拍与球拿去给匠人做样子,叫他多仿制些,好遍送院中同僚。”
他头顶上司、掌事给事中赵大人笑道:“伯风真是有心人。我这般年纪本不该跟你们少年人一般掺和这些玩闹的事,不过见了你这篇文章,却实在想看看这持身清白、罗网不伤的羽毛球究竟是何物了。”
桓凌笑道:“我那师弟聪明洒脱、器度宽宏,制出的东西也和他自家一般外见高洁、中合礼制,诸位见了一定不会失望。”
他说话绝不夸张,那套仿造的羽毛球拿到都察院里,当即取代了足球在众御史、给事中茶余饭后消闲活动中的地位。
而到四月底宋时回吏部销假时,便在路上看见了几回羽毛球高高划破天空的景象。
京里的球不是他亲自教的,桓凌也只凭他写的说明书打,技术平平,教人就更差一步。那些拿到球拍和球的人自由发展之下,重意象胜过重游戏本身,打球尽往高处打,并不求远。甚至有人打球时都不寻陪练,打一回捡一回,独自享受“罗网有情频借力,好送白衣上帝京”的意趣。
京城体育市场需要规范一下啊!
宋时发出了领导干部的感叹,乘着马车回了他师兄给他买的……产权在他手里的小院。
院子还有他哥哥们留下的家人守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不出已有许久无人居住。他的车驶到门前,看院人便忙出来撤了门槛,等车进去又帮着他卸下行李——他的行李没怎么带回去,这趟回来倒是捎回来不少,都是家里置办的衣裳鞋袜、文具器用,忙着收拾了好一阵子才安排停当。
他回来时才过午,安顿好行李,又洗个澡、换上居家的衣裳,便已过未时衙门散值的时分了。
他们刚赶了三天路回来,到家又收拾东西,下人也都累得够呛。书香强撑着上来问他想吃什么,宋三元大手一挥,从包里掏了一串钱给他:“出去雇个觅汉,叫他到酒楼订一桌接风宴给咱们送来,晚上不必做饭了。”
书香顿时腰也直了背也挺了,抓着钱便轻飘飘地往门外跑去。走到巷口,正要寻觅汉,却见街口几个打扮齐整的小二提着食盒往这边走,后跟着一个骑马的青衣官人。
能带着人送饭来的,除了桓大官人还有谁!
书香连脸都不消看,雇觅汉的钱也省了,连忙转身叫看门的把门敞开一半儿,在此迎着桓凌,自己先回院里秉报。
他们进城时正是当值的时候,桓大人没到京郊相迎候,可看这时辰,他不是刚散值就过来给他们送饭来了吗?
不亏是他们三爷的亲师兄,这时候就是靠得住!
宋时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没束起来,见人算是失礼,连忙拎着长发往卧室转悠去梳头。书香要上前替他梳,宋时摆了摆手:“我还不会梳个头么,你出去迎我师兄,叫人把饭摆到外头紫藤花架下。如今天色热了,屋子里怪闷气的,在花荫下凉凉快快地吃饭才舒服。”
京里吃的都是大鱼大肉,接风宴还要喝酒,还是在外头吹吹风的好。
他一手挽着头发一手拎着头巾,急切间倒是在满腕子上缠了两圈,又找着不束发的簪子。拆腾了几回终于把头发束上去了,也不管扎得牢不牢,漏没漏头发,就把头巾往头上随意一扣……
不等他系上两角飘带,桓凌便已从外头大步踏进屋里。宋时一手按着头巾,一手拱在胸前,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叫了声“师兄”。
“多日不见,师弟可是清减了。”他师兄也跟他娘、嫂子一样带着瘦身滤镜看他,见了面便微微皱起眉,双臂张开,快步上前握住他那只手——
再顺手把他整个人抱进怀里,搂着腰往上提了提。
宋时吓得头巾都掉了,顾不得头发,先搂住他的脖子,猝然叫了声“桓凌”。小师兄一手拦腰搂着他,另一只手环过双腿托了一下,把他稳稳当当抱住,颠了颠才放下来,满意地笑了笑,低声说:“还好,是我心急看差了。比我上回抱你时总算长了点肉。”